南湖旁的夜市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苏渔自从来到京城,夜晚从不曾出门,时隔多年再见这样热闹的景象,不禁唤起许多幼年时的记忆。
她有些心痒,笑着与夏凤兮商量:“快到湖边了,风都凉丝丝的。殿下,在这儿下车吧,咱们走过去。”
夏凤兮遂命:“停车。”
夜市两旁摆满了熙熙攘攘的摊位,热热闹闹的灯火里,各式各样的小玩意看起来熟悉又新鲜。叫卖声、谈笑声,交织成一片充满烟火气的俗世幸福。
苏渔驻足在一个卖鲜花的摊位前,她瞧见那几枝新鲜的百合花,便想起在她的家乡桐陵,情人间有互赠百合花的风俗。
百合寓意百年好合,有情人互赠百合,便是缔结终身之约了。
她目光移了一下,又看到了角落里的白桔梗。
白桔梗在她的家乡,是求爱之花,象征着永恒不变的爱情。每年到了初夏,心有所系的少男少女们,便会折下白桔梗,送给心仪之人,表达思慕之情。
白桔梗送出后,不需要回应。因为白桔梗还有另一层含义,是无望的爱。
她犹豫了一会儿,微笑向那摊位上的老婆婆道:“婆婆,我要那枝白桔梗。”
那老婆婆慢吞吞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便乐呵呵地笑了:“好漂亮的一对小情人。”她拿来那枝白桔梗给她,“拿好咯,小姑娘,二十二文。”
苏渔接过了白桔梗,便有随行的郎官欲上前付账。苏渔却拦了他,道:“我有钱。”
自从她将这几年的积蓄拿去帮老人还了债,便一直囊中羞涩,不过好在区区二十二文,还是有的。
她付了账,转头将白桔梗送给了身边的人,道:“送给你。”她看着他笑着解释,“殿下早上送了我一枚翡翠扣,这枝白桔梗送给殿下,算是我的还礼。还请殿下不要嫌弃。”
夏凤兮接过那枝白桔梗,眼中便染上了浅浅的笑意,道:“谢谢。”又问,“你喜欢哪个?我也送你。”
苏渔听他如此说,不自觉地往那几枝百合看了一眼,便听他问:“是百合?”
苏渔却笑着摇头:“我不要那些。”
她牵起他的手,拉着他跑过夜市喧嚣的长街。
灯市外的南湖边清寂少人,唯有风声和水声,岸畔盛放着大片大片绚烂的野花,漫无边际地肆意生长着。
夏凤兮不解地看向她,见夜色中的少女笑意嫣然,她道:“我只想要你亲手摘给我的,行吗?”
小姑娘是何心思,他不懂。但他的新婚妻子向他提出的第一个愿望,他自然不会不满足。
他道:“行。”
苏渔看着他摘下一束野花给她,她接过来,见那不知名的花儿在她手中绽放出浓烈与娇艳,月光下,露珠看起来也似极了晶莹剔透的水晶。
她想,她没有她父亲母亲那样的福气,一生一世一双人。他的终身之约,注定不会是她的,可她也得到了他独一份的情意,如此,也很好了吧。
她眼前不知不觉便有些模糊了,却笑道:“漂亮极了,我很喜欢。”
不远处,姜成放下车窗的帘子,用力平抑了几次呼吸,方才低声笑道:“天啊!不食人间烟火的楚王殿下,竟也会做这种送花讨小姑娘欢心的事?铁树开花了,我都要心动了!”
夏婉玉瞪了他一眼,道:“阿成表哥!”
姜成看了夏婉玉一眼,又看了傅瑛一眼,叹了一口气,道:“怎么了?这是实话啊,他俩确实是一对璧人。”
他说着,看向傅瑛,稍稍放缓了语气,道:“傅小姐,我绝不是有意让你不痛快,我只是……我只是太了解凤兮了。虽然他生于绮罗丛中,自幼酌金馔玉、膏梁锦绣,但他绝非那种多情纨绔的公子哥儿。他是一个非常干净、非常倔强的人,他若是动了真心,便没有人能改变。”
傅瑛红了眼睛,一言不发。
夏婉玉道:“阿成表哥,你就少说两句吧。”她抚着傅瑛的背,轻声道:“表姐,都是我不好,你别伤心。咱们回去吧,好不好?”
姜成看着他二人,暗自摇了摇头,心道:“凤兮,兄弟我尽力了。你要怪,就怪自己那张脸吧。”
一叶扁舟泛游在南湖的湖面,苏渔为夏凤兮斟了一杯酒,转向自己时,却不觉犹豫了。
她擅长的事有许多,不擅长的事也有许多,其中最不擅长的,就是喝酒。每每三杯下去,整个人就不省人事了。
可是如此美景当前,若无美酒相伴,实在可惜了。
她如此想着,亦为自己斟上一杯酒,心中想着,无妨,她就只喝这一杯。
小舟泛泛而游,天上的星月与湖畔的灯火都落在水面上,星星点点,仿若幻境。
苏渔饮下一杯酒,四下远眺,不禁道:“从这个方向看过去,仿佛是回到了桐陵。”
夏凤兮道:“桐陵?”
苏渔笑道:“殿下兴许不知,我从小是在桐陵长大的。桐陵山明水秀,仿若世外桃源,那里的一山一水,都是我儿时的梦。”
夏凤兮道:“我曾于巫马前辈门下求学,也在桐陵小住过半年有余。”
苏渔微微有些讶异,道:“这么巧,我与殿下之前,不会曾经见过吧?”她说着,又不禁摇头,“不可能,如果我见过殿下,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她如此说着,又有些遗憾了,笑道:“不过可真遗憾,如果能早些遇到殿下就好了,若能与殿下同游九夷山、共泛太清湖,该是何等美事。”
夏凤兮道:“以后未必没有机会。”
苏渔说着,却忽地想起一事,不觉微微红了脸庞:“所以说,殿下知道送白桔梗是什么意思?”
她话才出口,便后悔不迭,她这可真是不打自招。
却听他语意中带了淡淡的笑意,道:“知道。”
苏渔的脸彻底红透了,他既在桐陵待过半年有余,大约是见过了每年到了夏日,桐陵的少年少女们争相向心上人赠送白桔梗的盛况,说不定连他自己,也收到过白桔梗呢。
她如此想着,心中又有些不舒服了,问:“从前在桐陵,可有人向殿下送过白桔梗?”
夏凤兮道:“有。”
苏渔再问:“几个人?”
夏凤兮似乎是想了想,却道:“记不清了。”
苏渔顿时有些气闷,她与他不能互赠百合也就罢了,竟连送一枝白桔梗,也不是唯一。
她心中怏怏不快,伸手便要将插在桌上瓷瓶里的白桔梗拿回来,却被夏凤兮挡住了,他问:“干什么?”
她先于脑子就动了手,被他挡住才反应过来,讪讪地道:“殿下既有许多白桔梗,想来也不差我这一枝,便还我吧。”
夏凤兮道:“送人的东西,岂有要回去的道理?”
苏渔知他所言有理,悻悻地将手收了回来,却听他续道:“我没有许多,我收下的,只这一枝。”
苏渔一怔,顿觉心中亮了起来。
她忍不住想笑,却又想矜持一些,便又倒了杯酒喝了。
竟还是压不住唇角的笑意,她索性抱起桌上的那一束野花,去船尾看着小舟在湖面划开优美的纹线。
夜风带了丝丝水气扑面而来,远远看去,能看到夜市的灯火连成长长的一片光亮。虽然已听不到那些喧嚣之声,却也知道,那里是最有烟火气息的人间热闹景象。
而转过目光,是静默着的山与水。群山连绵,流水潺湲。明亮的月光洒在湖面上,时有江鸥掠过,时有鱼儿跃起,是上天恩赐人间的美好。
她看着这样的夜景,心中也渐渐平缓下来,只余下宁静与愉悦,感觉身后有人走了过来,便拉住他的袖角,笑着指给他看:“你看,月亮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红鲤鱼一跳出来,就撞碎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却只转过脸来看她。
她也不知为何,被他目光这样看着,面上就莫名灼烫起来。夜风阵阵吹来,也吹不散那热度。
她回头看向他,只觉他那双好看的眼眸中,似乎落了满天的星河。她不由自主地、小声解释起来:“其实,我、我送出的,也只有这一……”
话未说完,便被他吻住了。
苏渔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满怀的野花落了一船。
夜风拂来,拂动衣衫曳曳、发丝摇晃,遥遥可看到岸畔的旌旗,也随风猎猎扬起。
抑或是,动的不是衣衫、发丝,也不是旌旗,只是情人的心。
船尾的落花被风一吹,散在水面,洋洋洒洒。
天上月映着湖心月,少年郎亲吻他的心上人。
马车再次在又春山庄前停了下来,姜成已经下了车。
夏婉玉见傅瑛神色黯然,心中不忍,打叠起言语安慰她:“表姐,你别伤心,哥哥是宠爱妾室过分了,可是妾室就是妾室,嫡妃之位迟早还是表姐你的。亲王正妃,必是出身四大世家的嫡女,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苏侧妃再美再好,可是以她的出身,封为侧妃已是皇兄施恩,难不成还能成为正经王妃?世上再无这样荒谬的事。今日你羡慕苏侧妃,殊不知来日苏侧妃更羡慕你呢。”
傅瑛勉强笑了笑,只道:“玉妹妹,谢谢你。”
夏婉玉道:“不用谢,表姐,我早就把你当嫂嫂了。不只是我,皇兄、皇嫂还有舅舅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们男人啊,都是要三妻四妾的,你看皇兄就有那么多后妃,可是再多后妃,皇兄最爱重的,不还是皇嫂吗?毕竟,嫡庶有别嘛。我看那苏侧妃也不像是什么坏人,和表姐一样,都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表姐嫁给哥哥后,和她和睦共处,成就一段娥皇女英的美谈,不也很好吗?”
傅瑛却颦起了那一双好看的柳眉,道:“玉妹妹,你想得太简单了。世上哪有那么多娥皇女英的故事,多的是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倒东风?吕后何尝想要对戚夫人心狠手辣?可是吕后和戚夫人,真的能和睦共处吗?殿下今天能把她称为内子,来日就能起把她的儿子立为世子的念头,哪个当家主母能容忍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