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外面飘着小雪,大殿上却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盛景。
玉珠走盘的琵琶声中,殿中舞女们羽扇缓摇,舞转回红袖,身姿蹁跹优美,似是花间欲飞的蝴蝶。
上首自然是皇帝之位,左右分列着皇太后和皇后之席。皇太后虽然长日吃斋念佛,但在这样的守岁之夜,也权且放下佛珠,与儿孙们共享天伦之乐,迎接新春的到来。
左右两列的席位上,不是后妃公主,就是皇亲贵戚。而在诸位贵人之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数楚王与楚王妃。不为圣上偏爱、炙手可热,只因亲王俊美贵重、王妃清丽娴雅,着实是一对赏心悦目的璧人,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夜已深,众人皆是酒酣耳热,有人还在争相敬酒,有些席位却已是空了,连圣上也不知何时离了席。
灯影煌煌里,夏凤兮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见她目光淡淡地,一眨不眨地看着殿上的歌舞,美丽的面容上却是全无表情,颇有几分冷艳之姿。
倘若落在旁人眼里,大约以为这位楚王妃是位性情疏冷的美人,或是对于眼前的歌舞不甚满意。夏凤兮却知道,他家娘子只是困了。
他忍不住浅浅勾了勾唇,一贯清冷的嗓音里也带上了几分温柔的意味,低声问:“困了?不必勉强守岁,我们先回王府?”
苏渔回过神来,笑了一下:“没有,我在等新年呢。”
她努力提了提精神,欲端起面前的白玉酒盏,想要借酒消一消困意,谁知才碰到杯身,却被夏凤兮伸手压住了。
他道:“已经两杯了。”
苏渔松了手,好脾气地笑了笑,眼看着他吩咐宫人撤下酒壶,又换上姜蜜水,才笑着续了下去:“我在等新年,因为新年的第一句话,我想对你说。”
夏凤兮问:“什么?”
苏渔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更漏,见距离三更的漏刻已经不远,问他:“凤兮,能不能陪我出去一下?”
夏凤兮答应:“好。”
出了合欢殿,才觉又飘起了雪。这样的雪夜,连月亮也藏到云后面了。
已近三更,这个时辰,本该伸手不见五指。可是皇城以内,是世间最为富贵繁华之地。琉璃六方宫灯悬于廊下,葳蕤的灯火一路延伸到宫道尽头。
合欢殿外,终年四季,也没有黑夜。
苏渔正看着那片灯火出神,却觉肩上被人轻轻压了一下,低头看去,才见那件玄狐皮的大氅又披到了她的肩上。绒绒的风毛拂在她冰凉的面上,在冬夜里带来几分暖意。
她抬头看着面前的人笑了,却问:“你不冷吗?”
夏凤兮道:“不冷。”他修长的手指轻扫过她肩上的碎雪,“又下起雪来了。”
“是啊,”苏渔目光转向不远处,那边是一片白梅林,小巧洁白的梅花正凌寒而开,“你看,梅花!在这儿都能闻到梅花的香气,难怪有一句诗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还真是应景。”
夏凤兮问:“你是想和我一起看梅花?”
苏渔牵过他的手,与他一同往白梅林深处走去。
眼见四下无人,唯有一只彩绘花灯挂于枝桠,一灯茕茕地照着雪地,她才压低了声音笑道:“不是,我是想做一些在大殿上不能做的事。”
夏凤兮看向她,眼里似是疑问,又似期待。昏黄的宫灯映在他俊美无俦的容颜,他琥珀色眸中流动的华彩,似乎在引诱着她去做她想做的事。
苏渔的心跳蓦地快了两拍,她扶着他的肩,慢慢踮起脚尖。他微微垂下羽睫,静静看着她,却没有主动俯就,似是等着看她会做些什么。
偏是他这样毫无反应,她却没来由地愈发慌了几分,在雪地里一个打滑,竟撞进了他的怀里。
美人近在咫尺,没有亲到不说,竟还险些跌了一跤。苏渔真是懊恼,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叹了口气。
夏凤兮搂着她的肩,到底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他见不远处便是一方八角凉亭,掩映在落了皑皑白雪的枝藤树影之中,遂牵着她走了过去。
他在石凳上坐下了,揽过她的腰贴近他的身体,抬头看她,问:“这样可以了吗?”
苏渔伸手扶起他的下巴,俯视着他俊美的容颜。她一向要仰头看他,如今这样的高度差,她自然很是满意,笑着嗯了一声,道:“很可以。”
她按着他的肩,慢慢低下头去。雪在凉亭四周无声无息地飘着,明明那么冷,可是他们的身体,却都有些热起来了。
已是气息相触,却见那人眸光微微一动,下意识往凉亭外看去。
“怎么了?”苏渔轻轻皱了皱眉,手上加了力气压在他的肩,叹气声却极尽温柔,“专心一点啊,宝贝。”
他似乎是想要配合她,但到底还是有些抗拒地别开了脸,轻咳了一声:“有些冷。”
从这个角度,她正好能看到他鸦羽般的长睫,似是落了雪,有些湿漉漉的,轻轻忽闪了一下,便似挠在了她的心上。
他问:“渔儿,你可能去殿上帮我把貂裘拿来吗?”
苏渔听他这样说,顿时就回过了神,不禁有些埋怨起自己的粗心了,道:“是起风了,那你稍等。”
她刚要走,却被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顶斗笠盖在了头上。
苏渔一愣,不觉便笑了。她想起小时候和表姐她们一起堆雪人,也是把斗笠斜盖在了雪人的头上,看起来憨态可掬,可爱极了。
她想她现在看起来,大约也是有几分可笑的,便想摘下斗笠,说“这么小的雪,戴什么斗笠呢”,可一撞上他那双好看的眸子,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忽地想,人家周幽王为讨爱妃欢心,烽火戏诸侯都做得,她哄“爱夫”高兴,戴个斗笠又怎么了。
她心头瞬间转过数个念头,最后却只是笑着点了点头,道:“我马上就回来。”
夏凤兮看得她走远了,转个弯,消失在飘着小雪的梅林里,方才站起身来,淡淡开口:“好看吗?”
遂听一人笑着叹了口气,从树后走了出来:“阿凤,你也太敏锐了,朕没想打扰你们的。”
夏凤兮不置可否,他轻扬了一下眉,问:“所以哥在树后站了这么久,是在赏梅?”
皇帝笑了,只得承认:“好好好,是朕一时好奇了。”
他本也没想打断自家弟弟的好事,但眼见成双的鸳鸯被自己打散了,又见弟弟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不觉又是好笑又有些歉意,微笑道:“好了,朕这就走了,你们继续。”
夏凤兮唇畔这才勾起几分弧度,道:“大哥慢走。”
口中虽说慢走,脸上却写明了恨不能他下一刻就从这里消失。
皇帝转过身,似笑又似无奈地叹了句:“这孩子。”
皇帝刚刚离开,夏凤兮便听到身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他回过头,果见苏渔抱着貂裘大氅匆匆地回来了。她抖开大氅为他穿上,又仔细地为他理好了领口,方才抬眼看他,问:“不冷了吧?”
她眼里满是关切之情,倒让他对自己刚才那个小小的谎言感到歉疚了。他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长发,道:“谢谢你了。”
苏渔笑起来,眸中似是落了温柔的月色,问:“那我现在可以亲你了吗?”
夏凤兮不觉莞尔,答:“可以了。”
苏渔也笑:“你都学坏了,亲你一下还要先讨报酬,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她着意往合欢殿的方向看了一眼,“还好赶上了。”
“赶上什么了?”
她刚要开口,却见不远处有烟花齐齐飞上了天,争相绽开万紫千红、流光溢彩,照得合欢殿上的夜空犹如白昼。
她来不及回答,勾着他的脖颈吻上了他的唇。
噼里啪啦的爆竹响起来了,惊走了山魈惊惮,迎来了蓬勃新春。此起彼伏,响彻云霄,久久不能停息。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新的一年到了。
而她想要的,只是和他一起迎接新的春天。在一年伊始,就将赤诚爱意诉诸于口。
“凤兮,新的一年,我还是爱你。”
烟花不住地升空、绽放又湮灭,火光照亮了这片白梅林,也照亮了眼前人美好的容颜。
“不只是新的一年,”夏凤兮眼里蕴了浅淡的笑意,口中却还是严格地纠正:“以后的每一年,都要爱我。”
苏渔微微地笑了,从善如流:“好,以后的每一年,我都爱你。”
火树银花不夜天,烟花在夜幕炸出华丽璀璨,又四散开来,化作点点金光落下,勾勒出大殷的盛世图景,也勾勒出梅林深处的凉亭下一双相依相偎的影子。
“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