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江楚几乎不可置信,他愣了半晌,方才愤愤推开欲扶他的侍从,大声嚷道:“夏凤兮,你疯了?我可是你哥,你竟敢对我动手!”
夏凤兮似是嗤笑了一下,眼底却似淬了寒冰,慢慢扫过他这兄长的面庞:“你做那些不规不矩的事的时候——夏江楚,你可不记得自己是我哥。”
他收回目光,懒怠再看地上的人,径自离去。
而此刻的秋苑,却是一派静谧和煦的景象。清风摇琴声,暖阳入窗户,淡金色的日光镀在人的长发上,恍有几分不真切的错觉。
江容听她弹完一曲,不由得抚掌赞叹:“果然这一曲《池鹤曲》,经你之手弹出,便有意想不到的惊喜。这轻重、缓急的把控稍有变化,意趣竟大不相同。不能不承认,你在这些方面感知的天赋,让我羡慕。几天后傅贵太妃的寿宴,我就以此曲相贺了。”
苏渔听她夸赞,微微而笑,只道:“你过誉了。”
江容道:“苏渔,这是你改编的佳作,却只能由我弹出来,你可觉得委屈吗?”
苏渔微笑道:“这有什么委屈的,能够被人听到,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江容道:“我有时候也想,苏渔,假若你是一名乐姬会怎样?像你这样色艺双绝的人物儿,必定会名动京华,艳惊当世,如此一想,我还真是替你觉得遗憾。而转念再想,却又为你感到庆幸了。徒有美貌,却没有守护美貌的力量,才是这世间最为可悲之事。只有像楚王殿下这样身份不凡的贵人,才能给你安稳富足的一生,是你最好的归宿。”
苏渔听她如此说,不觉眸中微微一黯,却道:“说来实在不自量力,可我不想依附于任何人。”
江容颇为意外,问:“你不喜欢楚王殿下吗?”
苏渔道:“喜欢,特别喜欢。正是因为喜欢,我才更不想依附于他。只有两个独立的人之间,才能平等地说爱。我如今所享用的锦衣玉食,全部依赖于他。我所拥有的平安日子,也全倚仗他的庇护。而我还要与他说平等、说爱,未免有些太过于贪心了。每每如此作想,我便只能深恨自己的无用了。”
江容看着她,眼中颇有几分悯意,她道:“这不是你的错,是这世道的错。它让女子的美貌成为灾难、才华成为负累。越是抛头露面的女子,越是为人鄙贱。只有安分守己地待在男人的后院、为男人生儿育女的女人,才是优秀的典范。她们不需要有思想,不需要有喜好,也不需要有理想。唯有相夫教子,才是唯一的正途。除此之外,皆为异类。它不容许女子自由自在地活、色彩斑斓地活。苏渔,世道教我们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能依附于男人而活,你又能怎样呢?”
苏渔看着眼前的人,却想起曾经听她提过的她的身世。她自幼父母双亡,辗转变卖于富家为仆。某日在太乐令府上为婢女时,只因听出太乐令曲中一处错漏,从此得到太乐令的赏识,收她为徒,教她识字与乐理,甚至带她入太乐署为乐工。
江容最大的幸运,是遇到了一个贵人。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这就是她们的命运,永远取决于她们遇到了谁,而不是她们做了什么。
她想起那个梦中,她失去父母的庇护,又被魏王强夺入府,只剩下一条无法逃脱的死路。八壹中文網
却不由得想,可也曾有千千万万的女子像她梦中一样,没有好的父母的庇护,又没能遇到好的丈夫,就如同笼中之雀一般,被困于一方之地,锁于重重枷锁之下,无望地活着,又无望地死去,悄无声息地湮没在岁月的浪潮里。
她如此想着,心中浮起浓重的悲悯,叹道:“也许在某个地方,每个人都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而活,不必将命运托于他人,也不必依附他人而活。”
她向窗外看去,正当“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的时节,尽收眼底,方觉夏深。
她自幼听父亲读《论语•八佾》:“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便知感情也当有所节制,现下再看再满园绿意,更觉一分生机都带着一分蓬勃的希望。
她不禁微笑起来,续道:“说来好像是一个渺远的梦,却也未必不真切。你看,小草不及树木之高,鹿韭未有瑶芳之白,然而草木向荣,百花竞放,自由自在,各有其美。也许那样的世间,才更合乎于自然之道呢。”
马车疾奔在归府的路上。
两侧繁茂的树木飞速地倒退着,连成一片郁郁葱葱的绿。已经过了西街,大约不足半柱香的时间,便可回到府中。
如此想着,车中人那素昔冷清的眸中,也不自觉地泛上了一丝暖色。
分明早上才见过她,分明昨夜她还为了护着旁人让他生气,可是想到马上回到府中,就可以再见到她,他竟还是觉得十分地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