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渔站起来,恰见那明晃晃的日光从窗外照进来,刺得她不适应地眯了下眼,便觉被人轻轻遮住了双眼,而后是帷帐被放下的细碎声响。待她重新睁开眼睛时,眼前的光线已是暗了下来。
她道:“我就是喜欢在地上睡觉。”
夏凤兮道:“地上又冷又硬。”
苏渔却道:“我就是喜欢在又冷又硬的地上睡觉。”
夏凤兮听她语气不同于平常,微微怔了一下,却是蕴了几分淡淡的笑意看她,道:“这是怎么了,在和我生气?”
苏渔道:“殿下和我喜欢的人过不去,我自然也要和殿下喜欢的人过不去。都怪昨夜雨停了,不然痛痛快快淋上一场才好呢。不过也没关系,横竖夏天的暴雨多着呢,我总有机会像殿下昨日那样……”
夏凤兮顿时沉了脸,道:“苏渔。”
苏渔被他一凶,没敢再说下去,却也有些不服气,轻轻咬了咬唇。
夏凤兮想到昨夜之事,脸色也有些不自然。他抬手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放缓了些语气,道:“别跟我学那些不好的。”
正说着,却听门外有人通禀:“楚王殿下,陉旧侍中奉陛下之命前来看望殿下,不知殿下可方便接见?”
苏渔听说,起身站到了一旁。
夏凤兮本欲起身,而稍一迟疑,却只是微微靠在了床头,命:“让他进来。”
不多时,陉旧走了进来,行礼道:“微臣见过楚王殿下、侧妃娘娘。”
夏凤兮道:“不必多礼。”
陉旧谢过平身,道:“陛下听说殿下病了,很是关心,特命臣送来些许药物。”说着,命侍从们一一呈上来。
夏凤兮作势起身,陉旧忙道:“殿下请歇着。陛下吩咐了,殿下抱恙,一概勿要多礼。”
夏凤兮道:“谢皇兄体恤。”
陉旧又道:“陛下圣心切切挂念殿下,还问殿下:可需御医前来诊视?”
夏凤兮道:“偶染小恙而已,不需劳动。谢皇兄关心。”
陉旧道:“陛下另有几句话想问殿下。”
夏凤兮转向苏渔,道:“苏渔,你去看看早膳备好了没有。”
苏渔答应着,出去了。
陉旧才道:“陛下问殿下:苏侧妃去不去佛寺清修,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苦要如此呢?”
皇帝的问话虽是含糊,但夏凤兮自然听得明白,他道:“劳侍中代我解释:实是雨来得急,一时躲避不及,非我托病不朝。但,苏侧妃确为我心所爱,若使她与我分离,难免令我寝食难安、甚至于病。望陛下收回旨意。”
陉旧道:“旨意已经收回了。陛下说了,苏侧妃娘娘之事,皆依殿下心意,请殿下安心养病。”
夏凤兮只道:“请代我叩谢圣恩。”
待得陉旧去后,夏凤兮召来李太医,问他:“陛下昨夜可有召见你等?”
李太医道:“回殿下的话:陛下昨夜召见了微臣,询问微臣殿下的病情。”
夏凤兮道:“你知道该如何回话。”
李太医作揖道:“是。殿下本就病得严重,微臣也不过稍稍夸大其词了些许而已。”
夏凤兮淡淡道:“很好。”
龙泉殿中,皇后亲手斟了茶水,奉与皇帝,道:“陛下,听说昨日五弟求见,陛下却不肯见他,让他在殿外空候了大半天。”
皇帝接过茶杯,尝了一口,才道:“还说呢,前两日他又让槿之入宫,催朕册立嫡妃之事。朕知他钟情于苏氏,也并非不愿成全,只是阿凤虽然稳重,可毕竟才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人,难免有年轻冲动、头脑一热的时候,故而朕想着先让苏侧妃随母后去佛寺清修些日子。一则,终身之事,岂可草率?朕到底要多给他些时间,让他思量清楚了才是;再则,也磨一磨他们的心性,所谓‘日久见人心’么。谁知昨日中午朕才下了口谕,他不肯接旨不说,到了晚上,竟还病了。听说,病得不轻呢。”
皇后听是如此,想了一想,却道:“五弟从小到大都很少生病。陛下,请恕臣妾直言,可是陛下把五弟逼得太紧了些?”
皇帝心中早已后悔,嘴上却不肯说出来,只哼了一声,道:“朕才懒得管他。朕已经让陉旧和他说了,他爱怎么便怎么,让他好生养病。”
皇后微笑道:“看来陛下是打算接受苏侧妃了?”
皇帝的目光却转向了窗外,道:“皇后,你看这天下众生,或贵或贱,或富或贫,总难逃万千烦恼。人的贪欲无穷无尽,烦恼便无穷无尽。记得阿凤初入太子府时,才不过是个不解事的稚儿,那时朕只愿他平安成长,如此而已。可是渐渐的,朕的期许便越来越多了,朕盼他忠孝知礼,盼他聪敏灵慧,还盼他建功立业。即便他全然按照朕的心意成长,朕也会在他偶尔懈怠的时候,心怀不满而生苛责。他年满十六,朕便想让他娶一位合适的女子为嫡妃,再早日诞下嫡子立为世子。他不能遂朕的心愿,朕为此忧心不已;而他遂了朕的心愿,朕也绝不会就此满足。因为人心的贪念,是永远不会停止的。所谓‘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便是由此。可是前些日子,他在云州失踪,生死未卜,朕才发觉,其实朕对他的期许,从来都如最初一般,不过是盼他平安罢了。”
皇帝说着,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很是头疼的样子——也的确是让他头疼。
他续道:“如今,他非要娶不相称的女子为妻,于朕眼中,如同明珠落了灰尘,固然不能不惋惜。但这毕竟是他的终身之事,朕只希望他能慎重而定,落子不悔而已。”
“至于这桩婚事,”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即便朕再不满意,难道还能就为了这,把孩子逼出个三长两短吗?”
皇后倒是很能理解他的心情,白璧微瑕,自然令人观之可惜。尤其是爱惜了多年的白璧,眼看着一朝有了瑕疵,这种心情,便说是痛心疾首也不为过。
皇后如此想着,微笑着道:“陛下说得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