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然明白他的来意,却是温和了语气,转而道:“如今明侯一倒,抵得上国库近两年的收入,当下西北军制改革正是财政吃紧的时候,这笔进项来得正如及时雨,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他从上面缓缓走下来:“还有魏王的妻弟李敢,他们捏造伪证,想抛出去一个李益,和李敢父子撇清关系。廷尉府昨日已经结案,听姜卿说,也多亏你劳心劳力,从中斡旋。阿凤,你一直是朕强力的支持,实实在在地为朕分忧。不论什么事,只要交给你,朕就很放心。你这一二月间功劳累累,朕心中有数。即便你现在开口让朕将你的封邑扩大两万户,朕也会应允。”
这已经不是暗示,这是明示,甚至,是明晃晃的诱惑:只要他肯打消那个念头,就可以得到前所未有的封邑和荣耀。
夏凤兮道:“依照祖制,亲王封邑为一万至十万不等,我有封邑十万,已是大哥厚爱,岂敢再邀逾矩之恩?”
皇帝微笑道:“你既熟读史书,岂会不知,制度之上,更有殊荣。”
夏凤兮起身,正色辞道:“臣弟功浅德薄,不堪殊荣。如此隆恩,实不敢受。何况过逾之赐,亦难免损及陛下英名。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无奈,只得道:“罢了,你既如此固辞,朕也不勉强你了。只是,你明明知道,她的身份根本不配成为楚王妃。扶妾为妻,更是从无先例,不合体统。即便朕肯松口,宗正寺那帮老顽固也不会善罢甘休。还有那些好事的言官,大约也要上折子参你一个废弛礼法。群情哗然,你想过没有?”
夏凤兮却道:“如果她不配,那我就不是亲王。”
语意昭昭,掷地有声。
皇帝从来知道他这弟弟性子倔犟,却也从没想到,竟会倔犟到这个地步。
他久久地凝望着眼前之人,这是他十余年心血精雕细琢的最骄傲的美玉,是他亲眼看着,从稚气无知的孩童,长成了如松如柏的朗朗少年。
这样的气质气度,配得上天下最好的一切。他也愿意,将所有最好的一切都予他。可他偏偏,心甘情愿在自己的人生中、后世的青简上留下不可抹去的污点。
他又能如何?
皇帝沉默了良久,才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夏凤兮道:“知道。”
皇帝问:“你愿意为她放弃一切?”
夏凤兮道:“是,请大哥原谅我的任性。”
皇帝再问:“儿女情长,可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夏凤兮道:“不孝之辈,更何谈忠?连自己妻儿都不能守护的人,又如何能守护家国?无情无义并非大丈夫,不辜负才是。”
他愿用他所拥有的一切,赌他心上人一个应有的名份。即便是倾家荡产的赌徒,也没有什么好荒唐的。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皇帝无奈至极,道:“从你第一次向朕提起此事,到今日,也才不过半个多月的光景。朕已经答应你会考虑此事,也没有再逼着你娶别人,你又何必如此着急呢?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能保证你以后不后悔吗?”
夏凤兮道:“我绝不后悔。”
皇帝道:“阿凤,你才十七岁,你的人生还很长,变数还很多,你拿什么保证?”
夏凤兮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皇帝看着他,似乎也有些怅惘,叹:“阿凤,朕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朕做错了?朕从小教你礼义廉耻、行止有度,朕的确不希望你长成一个游戏花丛的风流公子,却也不曾想会教出这样一个三贞九烈的亲王。”
他顿了一顿,方缓缓续了下去:“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的光阴。即便身为帝王,也不过如此。江山万里,富贵无边,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人所真正拥有的,也就是感受到的一生罢了。世俗礼法,门户之见,倘若你以为不重要,那便不重要罢。阿凤,若这是你想要的,大哥成全你。但你要记住你今天说的每一句话,记住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要对此负责到底。朝堂的非议,天下的舆论,后世的评说,都由你一一承担。”
夏凤兮听了,不觉欣喜,道:“谢谢哥。”
皇帝看了他许久,才淡淡地笑了一笑,说不出是欣慰还是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