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朝夕话音落下,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暗紫色的闪电劈下,照亮了整个院子。
暗色雷光之下,少女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脸色。
沈退轻敲掌心的扇子忽地一顿。
片刻后,他轻缓道:“兮兮,我们自小认识这么多年,多少风雨都走过来的,如今有什么事情说开就好,不要一时冲动就说出这样的话。还有宗恕,你刚刚在胡说什么!还不快和兮兮道歉!”
宗恕冷笑一声,忍着怒气道:“我胡说?年朝夕,难道不是你在说胡话?恩断义绝?”
年朝夕轻笑道:“胡话?恶蛟这次若是真的出来,第一个死的就是我,随后是月见城百姓,而你宗恕,既赔不起我的命,也赔不起月见城百姓的命。”
“将这条命陪进去?”年朝夕仿佛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轻笑出声:“百年前你就说过,你这条命是我的,我随时可以拿去,现在你又要将这条命赔出去,宗恕,你是有几条命?”
宗恕闻言,紧紧抿住了嘴唇。
百年前,他被同门坑害进了万蛊窟,万蛊噬心之际,是年朝夕发现了他,又救了他。
之后他便来到了月见城。
那时他还是个法修,但万蛊窟中,蛊虫早已啃噬了他的经脉,他再也用不出灵力来,也做不成法修,但却意外因为那蛊虫拥有了医修的天赋。
可他宗恕向来不是个好人,也没什么慈悲之心,自然不想做什么医修。
在他看来,一切无法保护自己的力量,都是无用的。
他万念俱灰,差点儿因为强练法修功法走火入魔,又恨不得自己当时就死在了万蛊窟中。
当时,年朝夕正路过药庐门外,听见他那番话嗤笑一声,隔着窗户叫他傻子。
那是他被救回来之后时隔半月又一次见她,脸色苍白却神情高傲的少女斜倚在窗户旁,一边修剪着自己被凤尾花染得格外娇艳的指甲,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看你是个精明长相,没想到居然是个傻的,医修可以让人生,自然能让人死,手里攥着别人的命,别人还得来求你治病,这一言定人生死的本事,可不比当个法修强多了?”
说完这番话,那少女也不等他回应什么就离开了,仿佛只是为了看个热闹,只留下宗恕因她那一番话愣神,随即止不住的心潮澎湃。
一言定人生死。
第二天,他主动对苦苦劝他的老医修说,自己想学医。
然后,他找到了那个少女,这才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也知道了她是战神之女。
她病恹恹的问他来做什么。
宗恕不知道是一时冲动还是出自真心,脱口而出道:“你救我两次,从今以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
少女眉目冷淡,丝毫没有被人交付性命的惊讶,只抬眼看了他片刻,随即平平淡淡地说:“行,你这条命我收下了。”
……
百年前的往事便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清晰如昨。
宗恕抬起头,仿佛又看到了百年前那个年朝夕站在了他的面前,一模一样的苍白脸色,一模一样讥讽又高傲的神情。
只不过如今,那平静的眼底仿佛燃烧了一把火。
宗恕沉默片刻,嘶哑的嗓音沉沉道:“我欠你的,这条命你随时都可以拿去。”
年朝夕嗤笑一声:“你的命不妨先留着,然后好好想想在不重罚邬妍的情况下怎么给月见城一个交代吧,今天的动静可不小。出了这种事,月见城的百姓好糊弄,但杜衡书院和城中老臣那边怕是糊弄不过去的。”
书院的那群修士各个背生反骨,牧允之手下还有不少跟过老城主的老臣,若是被他们知道了今天的事情是被邬妍弄出来的,这几个人哪怕是力保,邬妍也得在那群人手下脱下一层皮来。
“所以,我希望兮兮这次亲自出面说不怪罪阿妍。”沈退突然出声,声音轻缓地说出这句话。
让她亲口说不怪罪邬妍?
年朝夕抬头看过去,冷笑一声,正准备发火,又听沈退不急不缓地说:“兮兮先别急着生气,你我一起长大,你应当知道我并不是如此公私不分的人,我也不会害你的。”
年朝夕冷笑一声,“哦?那就请沈大谋士说出一个章程。”
沈退语出惊人道:“兮兮,月见城中有内奸。”
年朝夕一顿,面色冷了下来:“理由。”
沈退缓缓道:“诱骗阿妍去困龙渊的是河下城的少城主,而河下城最近正在和月见城争夺灵脉的生意,这绝非巧合。他们想让月见城乱起来无暇他顾,便引阿妍去动困龙渊,可困龙渊中有伯父留下的石碑一事,只有城中老臣知道,老臣之中有内奸。”
年朝夕:“所以呢?”
沈退沉声道:“他们的目的就是想让月见城乱起来,这次不成便还会再出手,而且他们既然第一次找的是阿妍,多半是除了阿妍这条路,其他路难以走通,下一次,应当还会找阿妍。我想让阿妍做这个饵,引出城中内奸,所以阿妍现在不能有事。”
年朝夕静静地听沈退说完,并没有问他们事后准备如何处罚邬妍。
因为不可能再有事后了。
届时邬妍就是以身为饵引出了内奸的功臣,功过相抵,没人会不开眼地说惩处邬妍。
于是她只问:“那我呢?”
沈退似乎有些不明白:“什么?”
年朝夕:“我开口保下邬妍,老臣们自然不会拿我怎么样,可届时,战神之女在他们心中就会是一个不知轻重拎不清的人。”
沈退顿了顿:“那也只是一时的,事后,我们自然会为你正名。”
年朝夕在心中嗤笑一声。
有一句话叫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战神之女拎不清的传言满足了他们的欲·望之后,多少人会看事后呢?
她许许多多骄纵跋扈的传言,就是这么来的。
可能在沈退看来他的谋划就是三赢,他自己不在意所谓名声,自然也不觉得让她受一段时间传言困扰是在害她。
可并不代表年朝夕也能接受。
于是她直接摇了摇头:“我不会同意的,我不会让父亲的名声因我受到半点拖累。”
沈退皱了皱眉头:“兮兮,大局为重,年伯父不会在意这些的,你……”
年朝夕直接打断他:“你说完了没?”
沈退顿了顿。
她便嗤笑一声:“关我屁事!”
沈退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愕然起来。
年朝夕已经不再看他,径直走向了邬妍。
邬妍瞬间慌乱了起来。
一旁,刚从震惊中回过神的宗恕下意识地挡在了邬妍面前,声音紧绷道:“兮兮,你要做什么?”
年朝夕:“你觉得我会做什么?”
宗恕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年朝夕冷声道:“让开。”
若是以往,宗恕要做的事情不会听谁劝,年朝夕也一样。
可这次,他看着年朝夕,缓缓往后退了一步。
邬妍更加慌乱了起来。
下一刻,她就被人捏住下巴扳过了脸。
年朝夕那张即使是苍白寡淡到没有血色也能看出风华初现的脸在她面前放大,声音冷淡:“邬妍,最后一次,下再让我听见你把父亲和你那些腌臜事放在一起,我亲手废了你的修为把你扔进困龙渊。”
她说这话时语气算不上多狠绝,甚至因为体弱,声音都是轻忽的,带着些沙哑。
但邬妍丝毫不觉得她说这些话只是为了吓唬她。
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姐姐了,她向来说到做到,日后如果自己真的再做出这样的事情,哪怕牧允之出手阻拦,她鱼死网破也会践行自己的诺言。
邬妍的脸色一下子白了,看向她的目光不知道是畏是俱。
年朝夕却已经放开了她,直起了身。
她看向牧允之,声音冷淡道:“关于解除婚约这件事,我给你五天时间考虑,五天之后,无论你考虑的怎么样,我将当众宣布你我婚约解除。”
话音落下,牧允之的下巴猛然绷紧。
一旁,第一次听年朝夕说解除婚约的宗恕和沈退愕然看了过来。
年朝夕却没有对那两个人解释什么的意思,转身离开。
宗恕先反应了过来,下意识的叫住了她:“兮兮。”
年朝夕转头看了过去,目光询问。
宗恕抿了抿唇,迟疑道:“你刚从困龙渊回来,别忘了到药庐来让我给你诊脉。”
他到现在还不觉得年朝夕真的会和他恩断义绝。
年朝夕嗤笑一声,没有回答,转过了身。
那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牧允之紧紧抿住嘴唇,大踏步追了上去。
在他身后,邬妍突然抬头,声音里带着哭腔说:“允之哥,宗恕哥,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哭得连梨花带雨都称不上,像个做错事怕受罚的孩子。
——就像她年幼时一样。
她哽咽到说话都断断续续:“你们罚我吧!罚我吧……我没想到我会差点儿把恶蛟放出来,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我有错,你们该怎么罚我就怎么罚我吧!允之哥,我不想让你们为难……”
牧允之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脚步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他也只停了这么片刻,再抬起头时,已经不见了年朝夕的身影。
她走得果决又潇洒,仿佛这辈子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一如从前。
……
年朝夕刚踏出主院,酝酿许久的暴雨就落了下来。
雨还没来得及落在她身上,一直等在院外的魇儿就立刻撑着伞遮住了她,不满地说:“城主大人真是的,就算不把姑娘送出来,也该让姑娘带把雨具吧。”
这小丫头矮了她快半个头,她低头一看就能看到这丫头从发丝中冒出来的、属于魇兽的短短小角。
年朝夕突然伸出了手,在魇儿脑袋上揉了一把,说:“好丫头,没白疼你。”
什么城主什么医仙什么谋士,关键时刻还没她家一个丫头靠谱。
这一趟也不算亏,最起码让她知道了自己相处了百年的都是些什么人。
魇儿一脸懵逼的抬起头,不知道自家姑娘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但她也不敢多嘴,挠了挠头上白生生的角,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姑娘明天要去药庐吗?我帮姑娘把东西收拾好?”
年朝夕轻笑一声:“不去了,以后都不用往那地方跑了。”
魇儿下意识地问:“为什么啊?”
年朝夕没有回答,转身走入风雨之中。
魇儿连忙撑伞跟上。
为什么?
因为我不信他们了。
……
两个人离开后,她们身后的墙边突然凭空出现了两个人。
月光之下,一道身影背光而立,阴影之下浓重的五官轮廓分明。
他着一身玄色外裳,微微露出些白色里衬,腰间坠着一把长剑,隐隐露出血色的剑身。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衣袖中伸出,轻轻叩击着剑身,目光看着二人离开的方向。
他身边,一个光头的和尚喋喋不休:“好家伙!这一趟来值了!没想到看了好大一场热闹!”
玄衣少年没有应声,眉头却微微蹙起。
和尚啧啧两声,道:“行了,趁着他们还没回过神来,我们赶紧走吧。”说着就想拉他衣袖。
少年轻描淡写的避开,问道:“你说的那缕出现在城主府的魔气呢?”
和尚啧了一声:“我们刚进来魔气就没了,倒是白看了一场戏,真没想到这月见城城主是这样的人。”
和尚边说边摇头。
少年蹙眉。
一道闪电落下,照亮了他的眉眼,清绝如雪、浓重如墨,俊美到近乎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