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再次不欢而散。
眼看着周围渐渐有人注意到这边,年朝夕这次连和他吵架的心思都没了,直接无视了牧允之冷沉的脸色,谢过了雁危行的丹药之后就准备离开。
牧允之下意识地上前两步。
这次年朝夕动也没动,他直接被燕骑军拦了下来。
往日里沉默如幽灵一般的燕骑军无视了城主的威严,平静道:“城主,止步。”
牧允之停了下来。
沉默片刻,他突然问:“兮兮,你调动燕骑军,就是为了拦我吗?”
年朝夕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在讽刺还是真的在发问,便直接说:“燕骑军是父亲留给我的,想来我怎样调动,城主也无权过问吧。”
牧允之下颚微微颤动,终究退后一步:“好,很好。”
没了他的阻拦,年朝夕顺利走出书院,走到门口,她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再回过头时脸上都带了些笑意。
那笑意却看向雁危行,说:“雁道君,今夜月见城里是有灯会的,雁道君若是有空的话可以带你这友人出来玩耍。”
雁危行下意识地想说什么,净妄却突然按住了他的肩膀,笑嘻嘻的开口道:“多谢小城主提醒,才发现今夜居然是满月了。”
满月……
雁危行沉默了片刻,最终却带着微微的笑意点头道:“我……知道了。”
年朝夕总觉得雁危行的反应有些不对劲,却也来不及多想,就已经被燕骑军护着离开了杜衡书院。
她走出很远后突然回过头,视线尽头依旧是那少年道君一身玄色长袍的身影,他如一把剑一般站在那里,似乎也在看着她,莫名让人心安。
年朝夕走后,牧允之却并没有跟着离开。
他转头,看向那玄衣道君。
此时的少年全然不见面对着年朝夕时的羞涩寡言,他一只手搭在腰间那把血色的剑上轻轻摩擦,看着他的眼神带着估量死物一般的冷漠与危险。
牧允之莫名觉得不适,微微皱了皱眉头,又很快松开,抬眼打量了一下那少年,淡淡道:“我替兮兮谢过道君的赠药之恩,不过兮兮身体不好,能吃什么丹药不能吃什么丹药都有医师为她调理,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丹药都能吃,道君是好心,兮兮也不好意思拒绝,那我就来帮兮兮提醒道君一句,不要好心办了坏事……”
他话没说完,少年道君嗤笑一声,打断了他。
牧允之抬眼看过去,皱眉道:“道君何意?”
眼前的道君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突然问:“你是她吗?”
牧允之冷声道:“我是他的未婚夫!”
“是他的未婚夫,就了解她吗?”雁危行偏头看着他,眼睛里渐渐泛起了冷意:“在是你未婚妻之前,她首先是个能走能动能思考的人,她喜欢什么会要、讨厌什么会说,你都不是她,凭什么替她选择她能要什么不能要什么?。”
牧允之微微一震,面上的神情寸寸破碎。
“而且,”他微微笑了笑:“她现在,似乎是不认你这个身份的。”
牧允之怒极反笑。
少年却已经转身离开,背对着他,似乎丝毫不怕那番话之后,他会对他做些什么。
他身旁的和尚边走边哈哈大笑,戏谑道:“雁危行啊,没想到你还是个能言善辩之人,你从前可是一个月都和我说不这么多话。”
少年又惜字如金了起来:“啰嗦。”
牧允之闭了闭眼睛,沉声对一言不发的宗恕道:“我们走。”
……
年朝夕回去没多久,燕骑军禀报,说宗恕带着他的药箱和药童来了,要为她诊脉。
年朝夕讶然。
宗恕虽说是做了医修,可向来是没什么济世救人的慈悲之心的,顶着医仙的名头,性格却比她还高傲两分,无论求医的人伤到什么程度,非得抬到他的药庐他才肯治,从来不会主动出诊。
哪怕是她也一样。
除了她几次病危的时候,其余都是她去他的药庐看诊,而且哪怕是她病重之时,她只要稍微好一点就会被他带回药庐。
如今他居然肯主动出诊,还真是少见。
但年朝夕也只是惊讶片刻,随即径直道:“让他回去吧,我不需要看诊。”
燕骑军领命而去,魇儿却有些担忧的看着她,蹙眉道:“姑娘,您今天连比两场,又灵力耗尽,真的没事吗?”
年朝夕本来也觉得自己多多少少会有点儿事的,可她闭目感受了一下,发现自己除了精神有些许萎靡,居然没什么大碍。
按照她的体质,灵力耗尽之后还不痛不痒,也着实是少见。
她皱眉想了片刻,突然想起了方才雁危行给自己的那几颗丹药。
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也就是自己吃了雁危行给她的那几颗丹药。
难不成是那些丹药?
年朝夕微微沉思。
但毕竟也是比试了两场,年朝夕精神上的疲惫感依旧挥之不去,洗漱之后靠在塌上就直接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白天受了牧允之的影响,当天晚上她就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父亲要为她找未婚夫婿那段时间。
那时正魔的战场上已经愈演愈烈,十二尊魔都已冲破封印,离父亲战死还有十七年。
她总是觉得,父亲或许已经料到了自己的下场,所以在自己尚在时,要为她安排好一切。
那时她十分不满,出于一种陌生的恐惧,她一度抗拒这个所谓的未婚夫婿。
可那一次,从来对她有求必应的父亲却没有听她的。
有一次她实在抗拒得狠了,父亲看了她很久,突然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兮兮,我若是不能陪你一辈子,总不能看着你在我去后孤孤单单,我要找一个能像我一样疼你爱你的人。”
梦中的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忽然抓住他的手,大声道:“没有这样的人的!除了你不可能有这样的人!”
父亲微微摇着头,包容的看着她,熟悉的面容在梦中渐渐淡去。
年朝夕半夜惊醒,猛然抬起头看向窗外,一轮满月映入眼帘。
她看了半晌,突然笑了,低声道:“父亲,你看吧,我就说不会有这样的人。”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对月看了半晌,然后突然想起来,父亲最开始为她找的那个未婚夫,其实还不是牧允之来着。
她只记得那段时间自己对所谓的未婚夫抗拒的特别厉害,父亲有一日便满脸笑容的走进她的院子,告诉她,自己相中一个俊朗少年,她肯定会喜欢。
她闻言直接后脑勺对着他,说自己肯定不会喜欢。
父亲便戏谑问道,比战神还俊美的,难道也不喜欢吗?
父亲确实俊美,俊美到她都想这么大了,还一堆年轻女修想当她后妈的。
她觉得他在骗她,直接不理他。
父亲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悠然道:“你放心,找机会让你见一面,你若是不喜欢,我肯定一脚就把那小子踹了。”
她这才高兴起来。
后来,年朝夕一度觉得那个不知名少年可能就是自己的未婚夫了。
再后来,父亲突然告诉她,那少年所在的城池被攻破,少年护着城中幸存者离开,消失于战场之上,不知所踪。
父亲几次寻找,未果。
再之后,她的未婚夫就变成了牧允之。
年朝夕叹了口气,放下了茶盏。
……
月见城,圆月之下,一潭死水泛着清冷幽光。
雁危行跌坐在潭水之中,水深没过腰际,冰冷到近乎刺骨。
他赤着上身,脊背紧绷的如同一张拉满了的弓,刺骨的冷意之下细细密密的汗珠依旧遍布上身,顺着流畅紧实的肌肉一路向下,落入寒潭之中。
那把血色的长剑置于他的双膝之上,一刻也不停的颤抖着,发出声声嗡鸣。
他应当是极度痛苦的,赤色的暗线如同活物一般在他的皮肤之下肆意游走,每一下都会让肌肉也忍不住颤抖。
可他的表情却又是冷静的,带着股忍耐的意味。
痛到极致,他突然抬起了头,看向了天空中那轮满月。
可望不可即,可那抹月光却撒在他身上。
雁危行看了片刻,突然说:“今天,城中有灯会啊。”
话音落下,岸边声声不绝的禅声突然停下,往日里总带着几分轻佻的和尚睁开眼睛,月色之下居然有几分宝相庄严之感。
他看过去,无悲无喜,近乎于佛。
他却突然说:“雁危行,你想要小城主,是不是?”
雁危行愕然看过去,却又沉默下来。八壹中文網
和尚走过去,在他面前半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冷静道:“你首先得是一个人,这才有面对她的资格,雁危行,你要记住,你必须得是个人!”
……
年朝夕成功进入第二轮之后,面对的对手便更加难缠了起来。
但是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他人刻意所为,一直等到第二轮结束,年朝夕居然一次没碰到过雁危行。
如此又比了两天,进入第三轮的居然只有年朝夕和雁危行。
这个结果是谁也没想到的。
雁危行一出场就是匹黑马,他能杀到最后,合情合理。
年朝夕虽然也狠狠惊了众人一把,可她毕竟拖着那样一副身体,她能杀到最后,还和雁危行成为对手,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每每当众人觉得她必然会倒在谁手中时,胜的那个人却总是年朝夕。
如此,到了演武最后一天,年朝夕对雁危行。
演武的当天,魇儿非常忧愁,最后憋不住问道:“若是姑娘输了怎么办?”
年朝夕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输就输了,你家姑娘还没狂妄到觉得我能一路赢到最后。”
她说这句话时,正好带着魇儿踏进杜衡书院,迎面碰见了牧允之。
话音落下,牧允之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目光看着她,片刻之后,突然问:“兮兮,难道……你不想赢吗?”
因为这一届演武爆了个大冷门,入了最后一轮的一个是从前听都没听说过的少年道君,一个是公认的废人,所以今日的杜衡书院人头攒动,几乎月见城里能动弹的修士都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的城主问了小城主这么一句话。
你难道不想赢吗?
年朝夕看了他半晌,突然明白他想问什么了。
她看了他半晌,淡淡道:“想赢啊,谁能不想赢呢?但我年朝夕即使想赢也该是光明正大地赢,赢不了的话那就光明正大地输,一辈子那么长,一轮胜负而已,何不光明正大一些。”
话音落下,围观众人纷纷喝彩。
牧允之却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猛然闭上了眼睛。
光明正大的赢,光明正大的输。
他突然想起来,在她还热衷于找他比试的时候,他曾刻意的、近乎怜悯的让过的一场又一场比试。
他以为她在怜惜她,他以为她赢了他,会高兴的。
可她要的,不是施舍过来的赢。
光明正大的赢,光明正大的输。
于是后来,她再也没找他比试过什么。
年朝夕登台,她的对面,是实力强悍的近乎不可置信的雁危行。
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她有机会能赢,但面对他时,年朝夕知道自己半点儿机会都没有。
可她仍然站在了他的面前。
少年看着她,缓缓拔出了剑,面容沉肃。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威势,他半点儿不曾留手。
他不是在照顾一个弱者、为她退让留手。
他是在面对一个对手。
于是,明明是被压着打,年朝夕却觉得畅快无比。
这才是她要的战斗。
而不是谁的施舍,谁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