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妍用仅剩的一只眼看着牧允之,在他无心无情一般的话落下之后,居然没有太过惊讶。
她早知道他无情,但时至今日,她才知道这个人到底有多无情。
在她身后,抓她过来的那群人恼羞成怒地说着什么,她却已经无心去听了,仅剩的一只眼里倒影着牧允之冷淡到有些厌倦的脸,微风吹起右侧空荡荡的衣袖,软绵绵地缠绕在她的腰上。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牧允之了,这时候多看了几眼,在牧允之冷漠看过来的视线中,思绪飘荡的想,她到底是如何落到这幅田地的。
分明最开始,她才是那个握住了所有好牌的人。
面前这个冷漠看着她的人,也曾因为她被罚跪一夜,而整夜站在窗边注视着她。
而一切的转变,起始于年朝夕的死。
一夕之间,所有人都变了。
年朝夕在死去的同时仿佛也带走了她前半生所有的幸运。
她死了,为城战死,与魔尊同归于尽,尸骨无存,铁骨铮铮。
这样的死太让人难以忘却。
她的死讯传进月见城时,整座城哭声震天,城主府内,连曾被年朝夕用红鞭抽过脸的侍卫都在偷偷抹泪,一边哭一边狠狠地扇在自己的脸上。
胜利的日子,月见城的哭声响了一夜。
后来年朝夕下葬,整个月见城挂上了白色,满城老少披麻戴孝,从那之后三年,邬妍没在月见城见过一星半点儿红色。
她的葬礼之上,战神旧部到的整整齐齐,平时只听过一个名字的修真界前辈神情肃穆。
最后一个姓年的人也战死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拿她当“战神之女”了。
死亡是时间对一个人最好的美化,年朝夕为城战死,在她死去的那一刻,她嚣张跋扈的性格、她不怎么好的名声,一切便都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她为城战死的那一刻。
那一刻,邬妍突然觉得恐惧。
后来,她的恐惧成真了。
宗恕离开,沈退离开。
牧允之开始很长时间不回府,回去也不再会看她,她主动去找他,最开始他还会勉强对她笑,后来便只能看到他背对着她的身影。
她见到他的时间间隔的越来越长,从一个月两个月,到一年两年。
他越来越冷漠,越来越不愿意见她。
邬妍却知道这不是不愿意见,而是牧允之这个人,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内心,不愿意看到邬妍这个代表着她曾经错误选择的人。
邬妍觉得可笑,可她又不得不忍耐。
因为除了城主府,她无处可去。
她以为自己能忍耐,直到她醉酒之下误闯了年朝夕的灵堂,她只不过是触碰了一下那人的牌位,听到动静匆匆赶到的牧允之脸色便变得极其可怕。
那一瞬间暴怒的神情,恍然让邬妍以为他会杀了她。
最终他只是禁足了她,而在禁足的第二天,那只疯子一般的魇兽突然闯了城主府,一剑削下了她一条手臂。
那个疯子剑上染血,却连跑也不跑,看着她痛苦挣扎,抬脚将她的断臂踢的远远的。
她终于觉得恐惧。
听到消息的牧允之匆匆赶回来,她忍着疼痛,似疯似癫,让牧允之杀了魇兽。
那疯子却极其轻蔑的看了她一眼,抬头问牧允之:“牧允之,来啊,杀了我。”
牧允之却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那几乎不带情绪的一眼,让她如坠冰窟。
然后他对下属说:“带她下去。”
她被人抬下去,恍惚间,听见那个只是因为她跪了一夜便整夜整夜注视着她的男人对那个疯子说:“你气既然也出了,便离开城主府。”
魇兽冷笑道:“看好你的人,别让她随便碰别人东西。”
牧允之:“她不是我的人。”
这一刻,她便明白,她眼前这个牧允之,再也不是曾经会温柔待她的牧允之了。
年朝夕死了,仿佛把曾经那个牧允之也一起带下了地狱,而留在人间的这个,只不过是一抹冷漠无情的游魂。
那是邬妍第一次见识到牧允之这个人有多无情。
可她仍然是小瞧了他,如今她因他被抓,被刺瞎了一只眼,却只换来他轻飘飘的一句,你要杀便杀。
邬妍突然哈哈大笑,怨毒的看着牧允之,恨意在唇齿间搅碎:“牧允之,你以为你冷待我,折辱我,就能弥补你当年的过错吗?”
面色冷漠的牧允之突然脸色大变,神情难看的看着她。
她心中翻涌着似悲似苦的快意,畅快道:“不会的!你当年的错误是因为我吗?是因为你愚蠢!是因为你贪慕权势!没有我也会有第二个邬妍,牧允之,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你以为你折辱了我,年朝夕就会原谅你吗!”
她仿佛诅咒一般说道:“不会的,她哪怕死而复生也不会原谅你的,你就一辈子活在她的怨恨中吧!”
“我会让你后悔的!”
……
年朝夕和雁危行躲在巨石之后,在听到牧允之那句“你要杀便杀”之后,年朝夕面色纠结:“啊这……”
这就是传说中的甜宠吗?
雁危行不关心那些人在说什么,闻声也只是淡淡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垂下眼,出神的盯着年朝夕的发梢,一双手蠢蠢欲动。
年朝夕纠结没一会儿,便发现其实不止是她傻了,连绑架邬妍的那群人都傻了。
空气静默一会儿,那个首领模样的人回过神来,显然是不信牧允之的说辞,轻笑一声,道:“牧允之,你别以为用这种方法我就能放了她,我只要战神图谱,你拿出战神图谱,我便放了她,不,我只要战神图谱的复刻本,这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损失吧。”
战神图谱这四个字一出,牧允之还没什么反应,年朝夕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不好了。原著小说里,她死后确实把存放了战神图谱的玉珏留下来了,你们争来争去的还情有可原。
可是现在,唯一的战神图谱就在她识海之中,你们争,是争了个寂寞吗?
年朝夕无比清楚牧允之根本没有所谓的战神图谱,她皱眉看过去,却见牧允之根本没否认他拥有战神图谱的事情。
他只是甩了甩剑,冷淡地说道:“我说了,你要杀便杀,想要战神图谱,绝无可能。”语气冷淡到厌倦。
年朝夕的神情从困惑,到眉头紧锁。
最开始她和那群绑匪一样,也以为牧允之那句话是在刻意削弱邬妍对他的重要性,让他们觉得邬妍对他可有可无,从而放松警惕,他好救她出来。
可如今看到,牧允之分明是真的毫不在意邬妍的生死。
他说得是真话!
年朝夕觉得有些好笑。
这算什么,当他未婚夫的时候对邬妍一往情深的模样,如今婚约也解除了,她人也死了,原本一往情深的人又不重要了?
你是跷跷板吗?摇摇摆摆的很好玩?
可能是她看着牧允之的表情真的不好看,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雁危行突然冷不丁地问:“他是谁?”
年朝夕没有防备,下意识地就回答了。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一路上雁危行提了太多次“未婚夫”这个词,她说的时候,直接就嘴瓢了。
她说:“这是我前未婚夫。”
话音刚落下,雁危行一直在悄悄打理她发梢的手突然顿住了。
年朝夕立刻觉得不对,莫名有些惊慌,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着一个失忆之后硬说自己是她未婚夫的人惊慌。
她试图补救,可话还没出口,背后的雁危行突然幽幽的问她:“你到底有几个未婚夫?”
你有几个好妹妹!
年朝夕莫名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些许哀怨。
这辈子除了父亲为她定下的婚约连正经恋爱都没谈过的年朝夕仿佛突然成了海王渣女。
她连忙补救道:“前未婚夫!我说的是前未婚夫!前未婚夫能算未婚夫吗?前未婚夫的归宿就是挖坑埋了!”
说完她突然觉得不对。
雁危行连她未婚夫都不是,她为什么要和他解释?
她眉毛一皱,立刻就要不满意。
然而下一刻,雁危行突然轻轻捧过她的脸,让她直视着他,轻声说:“兮兮,你看看我,我比那个人好看多了。”
年朝夕想说的话一顿,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面前的少年眉目专注,一双深渊似的眸子注视着她,那双眼里也只有她。
年朝夕如同被蛊惑了一般,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可指尖还没触碰到他,巨石之后突然传来极其怨毒的声音,年朝夕猛然清醒。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让他放手,然后移开视线,轻声道:“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雁危行顺从的放开手,可在年朝夕移开视线之后,深渊似的眸子便突然变得危险了起来,冷漠地看着巨石之后。
年朝夕回过神来的时候,便亲耳听到了邬妍那句“我会让你后悔的”。
而仿佛是为了验证她所说的一样,绑匪中的那个首领不耐烦的要对她下手,邬妍突然开口道:“我知道牧允之很多秘密,不止是他,医仙宗恕、第一谋士沈退,我和他们一起长大,我知道他们很多秘密,你留我一命,这些秘密就都是你的。”
牧允之突然抬头看她。
邬妍见状笑道:“怎么?牧允之,你知道怕了?你怕自己的秘密被别人知道?被人背叛的滋味怎么样?相比于背叛别人,是不是让你难受了很多?”
牧允之面色冷然。
那见邬妍无用便准备下手除掉她这个碍事人的首领眯着眼睛看了看邬妍,又看了一眼面色冷然的牧允之。
他不紧不慢地收回了手,轻笑道:“有意思,还真是有意思,既然如此,那我就留你一命,不过……”
他突然粗鲁地扳过邬妍的下巴,危险道:“你最好真的知道些什么,你最好能说出让我感兴趣的秘密来,不然今日我是怎么放过你的,来日我就会怎么让你千百倍痛苦的死去。”
邬妍被他周身凌厉的杀意激的浑身颤抖。
报复牧允之的快感消退,她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一个好决定。
可是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她重选,而刚刚的生死之间,更容不得她犹豫。
于是她只能颤声道:“我明白。”
她不会后悔的,她不能后悔。
牧允之,这一切都是你逼的。
而你,是否感到后悔呢?
一旁,有下属低声问:“首领,我们该怎么办?”
首领冷笑道:“怎么办?打!今天哪怕是死,也要把战神图谱给我抢回来!”
刚刚平息下来的战场瞬间又混战成一团。
战斗没有波及到巨石之后,年朝夕看了一会儿,突然摇了摇头:“还真是狗咬狗一嘴毛。”
雁危行问她:“怎么了?”
年朝夕厌倦道:“没什么,看够了而已,他们既然打起来了,我们走吧。”
雁危行眼睛微微一亮:“你不准备救他们?”
年朝夕闻言掏了掏耳朵:“救?别说我现在有没有能力救他们,就算我有,碰见这种情况,我没在背后踹他一脚给他的对手加油助威都能算我厚道了,为什么要救他们?”“他们呀,”年朝夕回过头看一眼,淡淡道:“生生死死都这么热闹,哪里用得着我们插手。”
雁危行不自觉的笑了出来,声音柔和到不可思议:“好,那我们就走,不管他们。”
他半蹲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来。”
可能是因为被背过一回了,而且他背着她确实比他们两个人一起赶路快,年朝夕这次只纠结了片刻,便放弃似的趴在了少年宽阔的脊背上。
少年呼吸顿了片刻,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背着她迈开脚步。
年朝夕临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语气平静道:“正好他们现在打了起来,没空管我们,找到念溪他们,你就直接劈开结界,我们走得越快越好,省的打草惊蛇。”
雁危行应了一声。
另一边,正在几十人缠斗之中的牧允之心中突然一悸,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在战斗之中走神了。
莫名的,他扭头往令他心悸的方向看了一眼。
空荡荡的土地上只有一块巨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下一刻,因为他的走神,一把剑当胸刺来,他立刻回过神来勉力躲避,躲开了致命之处,那把剑却贯穿了他的手臂。
刺剑之人冷笑道:“牧允之大人不愧是能得到战神图谱的人,和我们这么多人缠斗还有功夫走神,看来是我等下手还是不够狠!”
牧允之没有理他,又飞快地看了一眼巨石的方向。
仍旧是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牧允之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比强烈的失望来。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过于强烈的情绪,横剑护在自己面前。
另一边,雁危行用了一个小弟子的剑,站在结界前,抬手一剑,结界立刻撕裂出一个巨大的缺口来。
雁危行手里的剑因为承受不住巨大的威力,一剑之后立刻报废。
其他弟子看着一剑便能撕裂结界的雁危行,目瞪口呆。
年朝夕也目瞪口呆。
她见过雁危行撕裂结界,不过那时,她还没死,只有金丹期的雁危行为了撕裂恶念结界,一连斩出了十二剑。
但如今,只有一剑。
年朝夕那时曾经常常想,天才如雁危行,百年之后会成长为什么样?
如今的雁危行给了她答案。
而这样的雁危行,绝对不会籍籍无名。
或许到了大城,她可以稍微打听一下雁危行的名字?
哦对了,雁危行原本那把血色剑身的佩剑呢?
还有净妄,净妄曾经几乎和雁危行形影不离,现在他失忆流落,净妄是不是也在找他?
年朝夕脑海中转过许多念头,雁危行回头看着她,困惑道:“兮兮,还不走吗?”
这熟悉的神情立刻将她拉回了现实,她知道结界一旦破开肯定会惊动其他人,于是立刻道:“现在就走,越快越好!”
那些小弟子们猛然清醒,七手八脚的爬上飞舟。
雁危行坐在她身边,年朝夕亲自操控着飞舟,穿过结界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她想,牧允之,你们最好这辈子别再出现在她面前。
……
牧允之摆脱那些人后,浑身大大小小都是伤。
但他却顾不得伤,飞快地往年朝夕墓地的方向去。
那些人并没有选择和他死战,一见伤亡惨重,便当机立断的撤退离开。
也带走了邬妍。
牧允之亲眼看着邬妍离开,心中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或许说,在很多年前,在年朝夕死后,他就很难再对这世间的万事万物有什么感觉。
倒不如说,邬妍离开,他反而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
他不像是失去了什么,倒像是摆脱了什么。
那是他一次悔恨终身的错误选择,一个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是怎么失去年朝夕的人,一根扎在心里的刺。
他终于赶到兮兮墓前,没有失约。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本应离开的沈退居然还在。
牧允之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这些年来,在祭拜兮兮时彼此避开已经是他们的默契,沈退为何还会在这里。
他快步走过去,背对着他的人突然转过身,手中抓着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烧焦碎布。
他举着那块碎布,神情似笑似哭:“牧允之,兮兮的墓被人动过。”
牧允之神色一冷,立刻看过去。
兮兮的墓上,确实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可还没等他发怒,沈退的下一句话,却让他陷入了难言的惊愕。
他举着那块烧的面目全非的布,哑声道:“我在一个破庙的火堆里,发现了这个东西,这块布上有水云痕,这是只有那只魇兽才会绣的东西,这块布料的颜色,和当年兮兮战死时穿的衣服颜色一模一样。”
“可是兮兮当年,分明是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