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赦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年朝夕找到伽引时,是在月见城外一片墓地之中。
这和尚正跌坐在几百座整整齐齐的墓前,一个佛家弟子,念着道家的往生咒。
中元节刚过不久,这里香火的气息依旧浓重,空气中飘荡着黄纸燃成的灰烬,徘徊在一座座墓碑之间,最后落在地上,铺成了厚厚的一层,几乎要将原本的道路淹没。
年朝夕看着这几乎能没过脚面的灰烬,一时之间居然分不清到底有多少人来这里祭奠过,光是灰烬就铺了这样厚厚的一层。
她微微有些茫然。
这里是……
她视线微微转动,看到了这座巨大的墓园旁一座耸立的石碑。
那石碑上,是一个巨大的“英”字。
这一瞬间,年朝夕明白这座墓园里葬的都是谁了。
“英”字碑,那是父亲还在时为战死的将士们立的碑,祭奠战死将士的英魂,几乎成了父亲军中的传统。
年朝夕死前,月见城和平已久,根本没有过英字碑,更没有埋了这么多战死英魂的墓园。
只有她死去的那一战……
年朝夕整颗心脏突然沉重了起来,甚至难以呼吸。
她的视线一一扫过那些沉默的墓碑,那些墓碑像是一个个化成了活生生的人。
原来……那天死了这么多人……
正在此时,远方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随着风声飘荡而来。
“英魂归兮,英魂来兮!”
年朝夕抬起头,看到这巨大墓园的另一侧,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奋力抬起手臂将手中的黄纸抛向天空,苍老而沙哑的声音缓缓唱着招魂曲。
年朝夕一时间看得有些失神。
“那老人家是个凡人,自当年月见城险些灭城之后,祖上几代人年年中元节来此唱招魂曲,连唱七日,两百余年从未断过,盼着有朝一日战场上的亡魂能得以安息,凡人能做到这一步,也是着实不易了。”
伽引不知道何时走了过来,站在她身旁,声音感慨。
年朝夕偏过头看他,问道:“你尚不到百岁,如何知道两百年前发生的事情?”
伽引便笑眯眯道:“小僧自然是不知道的,但当年那场战争发生时,小僧的师尊却是正在月见城。”
他说完,又道:“传说那一战小战神尸骨无存,月见城民间有个说法,说是尸骨不齐的人死后都难以转世,只能留在地府之中受苦,月见城中的百姓为了不让小战神死后在地狱受苦,从那以后两百年,家家都供奉小战神像,为小战神祈福、积攒功德。”
说完,他叹道:“如此两百年,小战神哪怕是以后转世,想必也是身负大功德而生,来世必然平安顺遂。”
年朝夕听得默然。
来世怎么样她不知道,但今生她还没过完呢。
她微微笑了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便直接将手里的演武赢来的钥匙扔给了他,说:“你的钥匙,替你赢回来了。”
伽引接过钥匙,没见有多欣喜,反而失望道:“我还以为能拿翻倍的钱呢,支撑我在这里念了一上午往生咒的动力就是这个了。”
年朝夕听得额角青筋直跳。
当初他们的约定,若是年朝夕没赢的话,要给伽引翻倍的灵石。
如今他盼着翻倍的灵石,那就是巴不得自己没赢。
年朝夕只觉得他比他那个师尊还烦人,忍不住讽刺道:“你一个佛家弟子念道家的往生咒,你还好意思说。”
伽引摆了摆手,浑不在意道:“我师尊说的,两百年前那场灭城战死的全都是道家修士,我们念佛家经文他们也听不懂,倒不如实在一些,学学道家的往生咒。”
他叹道:“往年都是师尊来的,但今年据说是师尊早年的一个故交出了什么事,一直到现在也联系不上,师尊怕他那故交死了,便出门寻人去了,让我来为这里的英灵唱往生咒,顺便参加参加演武,为此,小僧还特意学了道家的往生咒才来的。”
年朝夕听见这句话,下意识地看向了雁危行。
净妄口中的那个故友……怎么想都只能是雁危行。
但雁危行却对伽引的那番话没有丝毫反应,只出神地看着眼前的墓园,不知道在想什么。
年朝夕看他对净妄毫无印象的模样,在心里叹了口气,问伽引:“钥匙也给你了,你要和我们一起回城吗?”
伽引摆了摆手:“你们道家的经文都太长了,往生咒我才唱了一半,怎么给师尊交代,要走你们先走吧,我将剩下的一半唱完再离开。”
说完也不理他们,转身又回了墓地。
年朝夕看了他一会儿,正准备拉着雁危行离开,从来到这里就没开口说过话的雁危行却突然问道:“兮兮,两百年前那场灭城战,我也在场吗?”
年朝夕心中一震,错愕地看向雁危行,惊喜道:“雁道君,你想起来了?!”
雁危行见她反应,便知道两百年那场战斗,自己是真的在场,甚至还有可能是参加过的。
他皱着眉,困惑道:“我并没有想起来,但是……”
他迟疑地伸出手,缓缓捂住了心口,喃喃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很难过,听到那件事,来到这个地方,我居然在难过。”
心脏之处细细密密的疼痛,像是在难过,又像是在恐惧。
这种感觉并不算剧烈,但并不代表它来得清浅,反而像是痛到已经麻木,又习惯了忍受一般。
他喃喃道:“兮兮,我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年朝夕张了张嘴,一时之间居然哑声。
两百年前的那一场战斗,雁危行丢失了什么?
他亲眼看着她死去,她和当年的魔尊同归于尽时,那少年拼了命一般要靠近她,他想要救她。
她是当着他的面死的。
决定同归于尽时,年朝夕并没有想太多,但如今想来,在一个拼了命也要救她的人面前死的尸骨无存,这对那个人何其残忍。
但年朝夕仍旧没想过他会记得这么长久,久到两百年已经过去、他自己都失去了记忆,他却仍然没有忘却。
年朝夕突然有些无措。
面前的人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俊美的眉眼笼罩着一层阴霾,似是在痛苦,又似是在迷茫。
年朝夕犹豫片刻,突然伸手环抱住了他。
少年霎时间浑身僵硬。
年朝夕却不管他的僵硬,微微拍着他的脊背,安抚一般轻声说:“雁道君,你什么都没丢,哪怕丢了,现在也回来了,所以不必难过,也不要痛苦。”
雁危行微微低头,看到身形刚到他肩膀的少女环抱住他,努力将他整个抱住,笨拙的拍着他的后背。
他的视线只能看到她的发顶。
莫名的,雁危行突然想起来,面前的少女应当是又骄傲脾气又急躁的,她不会安慰人,这辈子也从来没有安抚过谁。
可现在却在努力又笨拙的安慰着他。
雁危行突然觉得满足,仿佛他独自一人走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刻。
犹豫了片刻,他伸手回抱住了她。
那一刻,细细密密疼痛着的心脏突然平静了下来。
……
年朝夕并没有立刻就走,中元节虽然已经过了,但他们仍留下来为每个墓碑都扫了墓。
丝毫不知道城内转瞬之间已经风起云涌,有人为了找她几乎快找疯了。
扫完所有墓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伽引却仍旧没有走的意思,据他所说,要唱上百遍往生咒才算是完成师尊的任务。
年朝夕便也没等他,带着雁危行回到了城内。
刚进城,她立刻觉得不对。
城里静悄悄的,虽说月见城的凡人入夜之后很少出门,可年朝夕分明从这寂静之中察觉到了窥探的视线。
那是恶意的、甚至带着杀意的。
雁危行比她更早察觉,浑身的气势危险了起来。
年朝夕却冲他摇了摇头,拉着雁危行主动走向了偏僻又少有人居住的地方。
他们刚避开有可能看到的耳目,面前便突然升起一道结界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下一刻,四面八方都有脚步声靠近,转瞬之间他们周围便是重重人影。
那些隐晦打量的恶意视线立刻变得明显了起来。
人影越靠越近,显露出了身影。
他们被包围了。
年朝夕没有丝毫慌张,眯着眼睛算着包围他们的人数。
算来算去,正好能和河下城少城主这次带来的修士对上。
这个念头刚升起,河下城那小城主便冷笑着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手里轻敲着折扇,故作高深道:“这位仙子,没想过这么快就见面吧?”
年朝夕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既然敢赢,便是什么都想过,倒是你们,来得比我想象的还晚了一些。”
少城主见她软硬不吃,脸色立刻冷了下来:“你!”
身后有人拉了他一下。
他回过神来,冷笑道:“你尽管嘴硬,也不用激我,一个人你打得过,一群人你最好也打得过,否则就将钥匙给我,我还能留你一条全尸。”
年朝夕眯着眼睛看他,张嘴却问道:“你那么执着于钥匙,难不成你真的觉得战神图谱这种东西会放在藏书阁这么显眼的地方?”
这个问题年朝夕想问好久了。
战神图谱明明就在她这里,但在她死的着两百年,先是有战神图谱在牧允之哪里的传闻,一群人为了一个影子都没见过的战神图谱斗了百年,后又有人说战神图谱的复刻本在藏书阁,依旧是没人见过,从头到尾只一个谣言。
年朝夕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为一个影子都没见到的东西斗争百年,背后没人推动她都不信。
而此刻,这少城主估计是觉得她今天必死无疑了,便冷笑道:“藏书阁有没有战神图谱我不知道,但它一定会有我父亲想要的东西。”
年朝夕听得皱眉。
合着这也是一个借着战神图谱传闻去谋取其他东西的人。
她也不问他们到底想找什么,只困惑道:“这东西敢让你们在月见城杀人?”
少城主笑了出来,“现如今那魇兽重伤未愈,燕骑军没有别人的命令又不会主动出手,杀你一个无根无基之人,我又有什么不敢的?动手!”
最后一句,狠辣无比。
包围他们的修士立刻准备动手。雁危行将她拦在身后,冷漠地抽出剑来。
年朝夕却拦住了他,淡淡道:“这次不用你出手,雁道君,你尽管看着,看看无根无基之人在这月见城能做什么。”
话音落下,几乎无人能听见的啸声由年朝夕周身激荡而出,那被灵力激发的啸声以奇异的频率震动着,转瞬之间传遍了整个月见城。
在这啸声之中,一双又一双眼睛睁开,一个又一个人停下了自己所做的事情。
他们不约而同的朝啸声传来的方向聚集,没有人命令,但却像是听到了召唤一样,动作分外的一致,一双双眼睛里几乎燃烧着火光。
城主府中,正亲自找寻那丢失的细剑的魇儿忽的停了下来,闭目感受着空气中那股奇异的震动,眼眶中忽然落下泪来。
与年朝夕对峙的少城主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却莫名觉得危险。
他强笑道:“说什么大话!”然后立刻命令自己带来的人出手,生怕夜长梦多。
第一批修士立刻冲了过来,出手便是必杀的剑招,凌厉的剑风激得她脸颊生疼。
年朝夕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在那刀剑落下之前,张口道:“赤影卫。”
周围的空间荡开奇异的波动,暗色衣饰的赤影卫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那些修士身后,没有声响,更没有杀意,然而手起刀落之间,一个个修士直接尸首分离,轰然倒在了地上。
他们甚至连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滚落在地上的头颅,脸上的表情依旧是不可置信。
赤影卫一击既中,不等年朝夕再下命令,突然齐刷刷的朝着她单膝跪了下来,一片血泊之中,沉默又哀伤。
这是生平第一次,赤影卫这群几乎活成武器的人不等主人命令便主动做什么。
他们认得年朝夕的灵力,他们记得那召唤他们的震动,哪怕此刻面前是一张陌生的脸,他们也知道,时隔两百年,自己曾经的主人又回来了。
年朝夕看着面前沉默又执着的身影,嘴唇微微颤抖着。
耳边,那少城主惊恐的尖叫声几乎听不清,他似乎要逃跑,又似乎要威胁。
年朝夕厉声道:“燕骑军!”
话音落下,整齐又静默的脚步声自不远处传来,四面八方,转瞬之间便包围了这里,堵死了他们逃离的路。
燕骑军的首领看着血泊之中傲然站立的年朝夕,开口的声音颤抖:“请姑娘下令。”
年朝夕:“抓去水牢,一个不留,违者杀无赦!”
所有燕骑军的眼神瞬间都变了,那首领微微抬起手,声音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嘶哑道:“抓去水牢,违者杀!”
转瞬之间,燕骑军立刻动起手来,摧枯拉朽一般,片刻便彻底碾压了那少城主带来了人。
依稀之中,年朝夕听见那少城主不可置信的尖叫:“不可能!这是什么人!为什么可以使得动燕骑军!”
那句话还没说到一半便变成了惊恐的惨叫。
年朝夕眼睛也不眨的看着。
燕骑军动作飞快,尚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方才还叫嚣着杀人灭口的一群人杀的杀抓的抓,立时又清净了下来,唯余战后的一片狼藉。
燕骑军便在这血色之下,跪在了这一地狼藉之中。
“燕骑军,恭迎姑娘回城。”
“赤影卫,恭迎主人回城。”
仿佛她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出城了一趟罢了,并没有死去,也并没有这匆匆两百年。
年朝夕握紧了微微颤抖的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正在此时,一个纤细又瘦弱的身影缓缓从街角走过来,忽然又定住身形,远远地站在那里,遥遥地望着年朝夕,却一步都不敢靠近。
她面容成熟了许多,气质却如死水一般的沉淀着,微微颤抖着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只微微错一错眼她就会消失一般。
年朝夕心中叹息,开口却近乎温柔地叫道:“魇儿。”
魇儿张了张嘴,声音哑到不可思议:“……姑娘?”
年朝夕笑了笑:“为什么还不过来?”
这句话仿佛叫醒了她一般,她嘴角强扯出一个笑来,眼泪却也随之落了下来,她近乎粗鲁的擦了擦眼睛,提起裙摆不管不顾的冲向了年朝夕。
若是有认识魇姑姑的人在这里,大概会惊愕的嘴巴都合不上。
谁能想到杀伐果决的魇姑姑还会有这样一面。
她踏过一片狼藉,穿过燕骑军,踩着一片血色,朝年朝夕而来。
年朝夕微微张开了手臂。
下一刻,出落的成熟美艳的魇儿直接扑进了她怀里,抱住她的那一刻,几乎无法抑制的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哭得一丁点儿形象都没有,也不管月见城掌权者的威严,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孩子一般的哭啼。
“你会来了!你回来了!姑娘没有丢下我,姑娘终于回来了!”
年朝夕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两百年前,年朝夕比魇儿稍微大一些,两百年后,年朝夕依旧是曾经的年朝夕,一瞬间跨过了两百年的时光,魇儿却突然年长了她两百岁。
但此刻,两个人中,她却更像是那个脆弱的弱者。
年朝夕微微踮起脚尖,轻轻在她耳边说:“魇儿,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