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朝夕身边全都是些天之骄子。
他们前途无量,光芒万丈。
但天之骄子大多有一个同样的毛病,那就是太过自负。
因为在自己的领域之中难寻敌手,他们甚少会听从别人的意见。
哪怕是表面上做出了谦逊有礼礼贤下士的姿态,他们骨子里仍旧是高傲和自负的。
比如沈退和牧允之。
宗恕倒是不屑于用这些手段,他是直接将自己的骄傲明晃晃的写在了脸上。
明明是治病救人的医者,却对生命毫无敬畏之心,医术在他手里成了玩弄生死的工具。
这大概就是强者对自己天赋的骄傲。
很不幸,和他们相处时,年朝夕是一个弱者。
一个自傲自负的强者会如何表达对弱者的关心?
大概就是替你做决定,为你做选择,自以为是的为你遮蔽风雨。
大抵是出于深入骨髓的自负,他们都觉得自己的决定才是为了她好,于是年朝夕一旦与他们意见相左,在他们眼中便都成了任性和不知轻重的胡闹。
这大概就是强者对弱者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关心和怜悯。
为了她好,却又自以为是的为了她好。
或许有人会领情,享受着来自强者的庇护的同时接受着来自强者的安排。
但年朝夕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她难以忍受将自己当做附庸的生活。
于是两百年前,那些强势的天之骄子遇到同样强势的年朝夕,没有一个愿意先低下头,他们之间的反目成仇便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此时此刻,沈退的那句“胡闹”差点儿让她整个人梦回两百年前。
她突然意识到,他们或许是真的高高在上太久了,以至于到现在都没意识到他们之间究竟为什么会闹崩。
年朝夕突然便走近了两步,走到离沈退极近的距离,近到沈退都能嗅得到她身上雪山般的冷香气。
沈退猛然僵硬,手脚发麻,抑制住自己下意识想要后退的念头。
她微微偏过头,脸颊凑近他的耳边。
此时第一谋士甚至忍不住想,她肯离他这么近,哪怕是为了下一刻抽剑捅他,那他也认了。
可没想到下一刻,她却说出了比直接捅他一剑更让人浑身冰冷的话。
她问道:“沈退,两百年前我殉城而死,你觉得我是在赌气还是在和你胡闹?”
声音极低极低,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得见,但这句话却像是惊雷一般落进他耳朵里,让他面色大变,浑身冰冷。
“兮兮!”他近乎失态地叫她的名字。
她直起身,他便对上了她的视线。
冰冷嘲讽,没有一丝温度。
他顿了顿,哑声道:“你别这样。”
他指尖微微颤抖,像是在恐惧一般。
但年朝夕丝毫不为所动,微微后退两步,又恢复了正常的距离,淡淡道:“我选择过桥,因为我觉得我能走出去,你若是觉得去魔界更容易出去的话我们大可以现在分道扬镳,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着,她也不看沈退,转身朝雁危行走了过去。
“我过桥。”她身后,沈退突然这样说,语速飞快,重复道:“我和你们一起过桥。”
年朝夕脚步连停顿都没停顿一下,随意的伸手摆了摆,道:“随你。”
沈退看着她毫不在意的表现,只觉得一颗心都泡进了苦水里。
他又想起了年朝夕刚刚说得话。
他明白她想表达什么。
两百年前,他,他们不知道在年朝夕面前说了多少句“胡闹”。
刚开始她还会气急败坏的反驳,后来她只要听到这句话二话不说就会转身就走。
他们商讨事情,许多次都是因此不欢而散。
于是便更坐实了兮兮是在“胡闹”的这个念头。
那时候他一心往上爬,看到年朝夕如此任性的表现,只觉得她不可理喻。
而现在想想,只会用“胡闹”这个否定她一切努力和选择的他们,在年朝夕眼里是不是也是同样的不可理喻?
他深吸了一口气,视线落在了那座桥上。
贪嗔痴怨,只要有一样执迷其中,都会被魑魅魍魉拉入水中,从此永世不得超生。
但世间贪嗔痴怨,哪个他不曾执迷?
踏入其中,他大概就是那个会永世不得超生的人。
年朝夕走到雁危行身边时,他并没有问自己都和沈退说了些什么。
他只微微偏头看了看沈退的方向,问:“他若是在桥上遇到了什么危险,要我救他吗?”
年朝夕失笑:“你这么有自信?不止自己能过去,还能救别人过去?”雁危行:“我说过,我有把握把你带回去。”
看到他那么认真的神色,年朝夕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
于是她的脸色随之也严肃了下来,沉声道:“雁道君,我只需要你记住一件事,上了桥,自己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我不需要你去救任何一个人,你没这个义务。”
雁危行闻言愣了愣,突然低头笑道:“好。”
说着,他突然起身,淡淡道:“走吧,过桥,前面的路还有很长。”
话音落下,他一脚踏上了木桥。
那一刻,玄水河中白雾突然涌起,转瞬之间淹没了木桥。
只一眨眼间,年朝夕再也看不到雁危行的身影。
年朝夕心中一惊,想也没想的跟着踏上了木桥:“雁道君……”她的身影随之消失在浓雾之中。
看到年朝夕的动作,沈退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年朝夕的衣袖,跟着追上了木桥:“兮兮……”
三个人前后消失在浓雾之中。
贪嗔,痴怨。
……
年朝夕前脚踏进了木桥,后脚便出现在了战场。
由魔而起的恶念遮天蔽日,十二尊魔带领着魔兵,如临大敌地看着站在千军万马之前和他们对峙的人。
那人一人一剑直面十二尊魔,却逼的十二尊魔没一人敢率先出手。
那是……父亲。
年朝夕心中先是一喜,随即又涌出一种极为悲苦的情绪来,似喜似悲道:“父亲……”
这句话出口的那一刻,年朝夕身后涌动的白雾突然褪去,白雾之中隐隐可见的河水和木桥转瞬消散。
年朝夕却没有丝毫察觉,下意识地向前走,脚步越来越快。
“父亲……”
明明离得很远,那身形高大的男人却像是听见了一样,于千军万马之中突然回过头来。
隔着千军万马,隔着许多年,两双相似的眼睛再次对上。
年朝夕几乎要流下泪来,那男子却哈哈大笑,道:“我女儿来和我并肩作战了,兮兮,过来!”
他眉目飞扬,意气风发。
年朝夕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啊,自己是来和父亲并肩作战的。
并肩作战,怎么能没有剑。
对了,她的剑呢?
她低下头,手心便突然出现一柄细剑。
她握紧了剑,抬脚朝父亲走了过去。
然而下一刻,那和父亲对峙的十二尊魔中却突然有一个开口道:“这就是你那个废物女儿?哈哈哈哈哈哈,堂堂人族战神,留下的血脉是个废物,就这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天佑人族,看看吧,你这个女儿就是天道对你的惩罚,一个废物。”
那尊魔声音嘲讽,看蝼蚁一般的视线直直地落在了她身上。
年朝夕猛然抓紧了剑。
对啊,她是个废物,她怎么能和父亲并肩作战,她只会给父亲丢脸。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一个带着骄傲的声音响彻战场。
“我的女儿,从来都不是废物。”
年朝夕猛然抬起头。
身形高大的战神包容地看着她,说:“她是我的骄傲,从前是,以后也会是,兮兮,你还愣着干什么,我们父女二人并肩作战,今天便让这些杂碎看看,什么叫虎父无犬女。”
年朝夕楞楞地看了那男人半晌。
然后她再也没有一丝犹豫,抬脚奔向了战场。
与父亲并肩作战,成为父亲的骄傲。
她在身后,白雾彻底远去。
……
沈退睁开眼时,邬妍正晃着他的手臂,小孩子一样拜托他帮忙给她买留仙阁新出的衣裙。
他的脑袋剧烈的疼痛着,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
但是邬妍痴缠的厉害,他便下意识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买呢?”
邬妍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抱怨道:“沈退哥!你忘了啊,我上次鲁莽误闯了困龙渊,允之哥都不许我出门了!”
困龙渊这三个字一下子让沈退清醒了过来。
他心中有些急切,但不知道在急切什么,只下意识地问道:“困龙渊……兮兮呢?”
邬妍唇角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片刻之后,她松开了沈退的手,呐呐道:“沈退哥,你别太难过了,姐姐都死了这么久了,大家也该向前看了……”沈退猛然站起身来,厉声道:“你说什么?兮兮死了!”
邬妍茫然的看着他:“是啊,当年那场屠城之战,姐姐不知所踪,月见城无一人幸存,然后……然后你们不是在困龙渊发现了姐姐经常佩戴的玉珏吗,允之哥说,姐姐可能是尸骨无存了。”
沈退猛然后退了两步,胸口中突然一阵利剑翻搅般的疼痛。
他觉得自己无比的清醒,他冷静地看着邬妍,沉声问道:“你和牧允之,什么关系?”
邬妍微微低下了头,声音有些不清晰道:“我和允之哥下个月就要成亲啦!”
沈退点了点头:“是吗。”
邬妍抬起了头,“对啊,沈退哥,你……”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低下头,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胸口。
一把利剑刺入心脏。
远远走过来的牧允之见状目眦欲裂,厉声道:“沈退!你在做什么!”
沈退像没听见一样,一把抽出剑,看也不看到底的邬妍,转身朝牧允之攻了过去,口中喃喃道:“我不信,不可能,这里是假的,我要把你们都杀了,然后出去找兮兮。”
尸山血海,满地狼藉。
沈退终于提着剑踏出了城主府。
一瞬间,场景再次变换。
他端着茶坐在石桌上,对面是正笑着和他说些什么的宗恕。
沈退猛然站起了身,厉声道:“兮兮呢?”
宗恕眼中出现茫然之色:“兮兮?谁是兮兮?”
沈退:“年朝夕!年朝夕战神之女年朝夕在哪里!”
宗恕却皱了皱眉头:“你糊涂了吗?我们并不认识一个叫年朝夕的女子啊,这世上哪里来的战神?”
沈退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抽出了剑,一剑刺了过去。
杀!杀!杀!
杀到找到那个人为止!
……
雁危行在一片虚空之中呆了很久。
上下左右一片空茫,他走了很久,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一般。
于是他便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想不起来上次自己作为俘虏过这座桥时是什么情景了,但是贪嗔痴怨,想过这座桥,显然不可能这么简单的,也不可能让他在这虚空之中这么走下去。
但自己却什么都没看见,空茫茫一片。
他突然抬起头,声音不高不低道:“你不想让我出去?那又为何不找出我的贪嗔痴怨?”
虚空之中并没有人回答。
雁危行就这么耐心等待着。
良久之后,虚空中突然有了波动,一个声音像是知道这个问题不回答不行一般,低低道:“您又来了。”
雁危行眉眼动了动,“你见过我?我当俘虏那一次吗?”
那声音却道:“不止那一次。”
雁危行顿了顿,莫名的,并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冷声道:“你是谁?”
那声音苦笑道:“我便是这座桥。”
雁危行的声音更冷:“你将我困在这里意欲何为?我的贪嗔痴怨,难不成就是这片虚空?你不想让我出去?”
那声音顿时更苦了,为难道:“非是我故意弄出这片虚空来不让您出去,我倒是想贪嗔痴怨都给您来一遍,但是……”
它顿了顿:“我试探不出您的贪嗔痴怨啊。”
雁危行皱眉:“为什么?”
那声音没有回答,却问道:“您真的想知道吗?我若是现在告诉了您,您能发誓出去之后不杀了我吗?”
雁危行没说话。
片刻之后,他冷声道:“要么现在放我出去,要么让我斩出去!”
那声音为难道:“可是您那两个同伴没有一个人出来,我若是现在让您出去……”
雁危行并指为剑。
那声音立刻改口:“好好好,我让您出去!”
雁危行慢慢放下了手。
虚空一点点消失,那声音却没有消失。
“但是,”它幽幽道:“我不想插手您和魔族的事情,可您这个状态,想闯另外两关出去的话,那两关的魔灵可不会像我一样,他们想置您于死地啊。”
虚空消散,雁危行站在了火红色的石头上。
他冷笑道:“那就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