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和净妄一模一样的脸。
年朝夕一瞬间愕然,甚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再睁开眼时,窗外还是那张脸。
此时,一身圣洁的佛子缓缓从金莲佛座上走了下来,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人来,扑通一声跪在佛子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面容悲切地说着什么。
佛子脚步一顿,面上流露出不忍的神情,伸手将腕上的佛珠摘给了他。
那人大喜,朝着佛子磕了两个头,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回去。
周围的人连连赞叹,年朝夕看着那张和净妄一模一样的脸,却只觉得怪异。
净妄是个和尚不假,但是她无法想象他像个佛经中慈悲的圣僧一样,总是嬉皮笑脸的神情变得宝相庄严,总是歪歪扭扭从不好好站着坐着的身姿挺拔如松,狗一般的性格变得悲天悯人。
那是圣僧不假,但那是净妄吗?
她无法想象,所以看着这张和净妄一模一样的脸才更觉得怪异。
背后,净妄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别看了,绝对一模一样,我以前特意研究过,我和他连眼睛大小都不带差的。”
年朝夕很想问他没事研究这些干什么。
但最终她只问:“他和你什么关系?”
净妄也不瞒着,径直说:“我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双胞胎,但其实我们俩也不熟,所以我也不知道谁是兄长谁是弟弟。”
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熟到不知道谁是哥哥谁是弟弟的地步,从小就失散了吗?但既然如此的话怎么又这么巧的都出家当了和尚,还都进了佛宗?
指定有问题。
但净妄自己明显对这个话题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对窗外那个据说是他亲兄弟的佛子也没多大兴趣,直接一拍桌子,大声道:“快快快!再把话本给佛爷我送过来,佛爷我这次好好挑挑!。”
年朝夕和雁危行对视了一眼。
净妄虽然看起来依旧没心没肺,但方才那一瞬的沉默两个人都没看错,所以这时候两个人一同沉默了下来,并没有对他记吃不记打的行为多说什么。
一旁的伙计颠颠的跑了过来,笑容满面的问:“佛爷,这次您听什么呢?”
净妄:“把小城主的话本全都给我挑出来!”
年朝夕:“……”
算了!忍了!
伙计:“好嘞!”
不过片刻,一大堆话本高高地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堆成了山。
净妄在书山之中兴奋的寻找。
年朝夕和雁危行保持了高质量的沉默。
净妄在火线之上来回跳跃,反复蹦迪。
他拿起这个,又看看那个,各个都爱不释手的样子。
最后他举着一本厚厚的书高声道:“就这个,《小战神不得不说的情史:我让四个道君为我带球跑!》。”
年朝夕:“……”
她一脚踹翻了净妄的板凳。
雁危行和她配合分外默契,伸手将净妄的头按进了书堆里。
年朝夕气得要笑出来,一扭头,却见长街之上,那一身圣洁的佛子正隔着窗户看着她。
年朝夕一愣。
窗外,那张和净妄一模一样的脸上眉目慈悲。
窗内,净妄的挣扎嬉笑声犹在耳边,鲜活愉悦。
那一扇窗户犹如天堑一般,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
净妄另外一个眼眶也变成黑色的了。
年朝夕和雁危行丝毫没有同情,从大城回去的路上,她直接问道:“在茶馆里你说的有办法让魇儿光明正大的来佛宗,是什么办法?”
净妄非常消沉,语气沉沉道:“阿弥托佛,贫僧怕是被打到失忆了,贫僧不记得了。”
年朝夕眯着眼睛:“你再不老实说我就把你从剑上踹下去。”
净妄当场回复记忆:“我又想起来了,你冷静一下听我说。”
年朝夕:“说。”
年朝夕补充:“我允许你三句话说明白。”
净妄语速飞快:“十日后是佛宗的接灵礼,给月见城发了请帖的,我回去就秘密联系魇儿姑娘让她这次务必过来。”
说完,喘了口气:“三句话。”
年朝夕没理会净妄的卖贫。
她若有所思。
接灵礼她有所耳闻,据说是因为佛宗坐落在魔族之侧的缘故,所以此地的灵气异常浑浊,上古之时非是实力高深的修士根本不能在这里生活下去,否则修炼之时浑浊的灵力若是夹杂了魔气入体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后来天道怜惜佛宗镇守魔族有功,于佛宗之内降下了一个破灵崖,破灵崖上镶嵌着一块巨大玉璧,每四百年玉璧会显现一次,玉璧显现之时若有人能破开玉璧,玉璧之中蕴含的浓厚灵力便会涤荡整个佛宗,保佛宗四百年灵力清正,再等下一个四百年。
破开玉璧之人,实力与品性佛性都要得到玉璧认可。
所以,每每破开玉璧之人都是历代佛子,从没有意外。这也是为什么佛子于佛宗而言这么重要,因为若是没有佛子,就代表着整个佛宗一个又一个灵气浑浊的四百年。
正好是四百年一次的接灵礼了吗?那这倒是挺光明正大的。
净妄在一旁懒洋洋地说:“据说接灵礼破开玉璧之时倾泻而出的灵力最为纯正浓郁,若在那时有机缘和实力吸收那刚倾泻出的灵力一星半点,终身都会受益无穷,佛宗给不少大宗大派都发了请帖,不少人都摩拳擦掌等着呢,哪怕魇儿姑娘不经常出门,这时候往佛宗跑一趟也不突兀,毕竟为了修炼嘛。”
年朝夕便点了点头。
但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道:“那若是玉璧破不开你们会怎么办?”
净妄挺诧异的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可能会破不开,毕竟每一代都没少过佛子,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年朝夕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立刻就不再开口了。
回到佛宗之后,净妄立刻被自己师兄叫走了,他走得急匆匆的,临走前只来得及告诉他们这佛宗除了禁地之外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年朝夕就也没给他客气,他前脚刚走,后脚年朝夕就带着雁危行去了佛宗的藏经阁。
她从到佛宗起就对佛宗的藏经阁好奇已久,主要是佛宗临近魔族,对魔族和玄水河一带的记载应该比任何宗门世家都要详细,年朝夕不知道对普通弟子都开放的藏经阁会不会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但还是想去试试看。
毕竟……从沈退话里话外看,雁危行和魔族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到底还是有些在意。
藏经阁连个守卫都没有,年朝夕直接走了进去。
但她刚走进去两步,却发现雁危行并没有跟上来。
她困惑地转过头,却见雁危行正站在藏经阁外,仰头看着她。
年朝夕正想问他怎么不进来,却听他开口说:“兮兮,我进不去。”
嗯?
年朝夕脸上流露出困惑来。
然后,她就看见雁危行演示一般的朝着她的方向踏出了一步,下一刻,令年朝夕畅通无阻的藏经阁大门却突然平地泛起一阵波澜,透明的结界出现在雁危行面前,阻挡住他的去路。
等等!她进来的时候有结界吗?
她疑惑刚起,就见被结界挡住的雁危行仰头看着她,语气平平地说:“你看,就是这样。”
年朝夕莫名从他毫无波澜的语气之中品出了一份委屈来。
年朝夕失笑,道;“你等等,我试一下。”
说完折返了回来。
然后毫无阻碍的穿过了那层透明结界。
嗯?她没被拦着吗?还是说只是出来不会被拦着?
她想着,又转身走了进去。
畅通无阻。
雁危行跟在她身后试图也跟进去,被那结界结结实实、毫不留情的拦了下来。
年朝夕脱口而出:“难不成它就只拦你一个人不成?”
雁危行开始浑身冒黑气。
年朝夕立刻道:“你等等!我再想办法!”
说完她又从结界里穿出来,抓着他的手走进去,试图蒙混过关。
她进去了,手留在了外面。
她不信邪,开始尝试其他办法。
走进来、走出去,来来回回,年朝夕畅通无阻,雁危行站着结界外一步也走不动,浑身的黑气愈发浓重,整个人都低沉了下来。
各种方法都试过一遍的年朝夕开始怀疑人生:“怎么回事?你得罪过藏经阁不成?要不然它怎么专拦你?”
还是说……
年朝夕有个大胆的猜测,这结界是不是就是专门为了雁危行设的,否则普通的结界怎么可能有的人拦有的人不拦?
但这猜测她没敢说出口。
因为雁危行已经语气沉沉地说:“我可以破开这结界,但是藏经阁的大门估计会被炸烂,兮兮,你介不介意?”
年朝夕顿时头皮发麻。
这是她介不介意的问题吗?这是佛宗介不介意的问题啊!
你想咱们两个人一起被扫地出门吗雁道君!
她手忙脚乱的试图阻止雁危行危险的想法,两个人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来。
“怎么回事儿?谁在外面啊?这结界怎么……啊!”
短促的惊叫之中夹杂着不可置信。
年朝夕和雁危行都转头看过去,就见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小和尚正站在结界内,单手捂着嘴,瞪圆了眼睛,一手指着雁危行,手抖啊抖的:“你你你你你……”
雁危行和年朝夕对视了一眼。
下一刻,年朝夕温柔地笑了出来,柔声问:“小师傅,你认识雁道君吗?可知这结界为何单单拦着他啊?”
小和尚立刻收起了失态,一甩袖,颇有些气急败坏地说:“你问他自己都做了什么好事!”
雁危行要是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好事就真是好事了!
年朝夕面色不变,正准备再接再厉地旁敲侧击,就听见身后的雁危行沉沉道:“说。”
那声音里饱含着威胁。
小和尚立刻被吓得浑身一僵,看样子对他的阴影十分浓重。年朝夕回过神来,立刻当白脸,责怪道:“雁道君!别吓着小师傅了!”
雁危行沉沉道:“只要他老实说我就吓不到他。”
年朝夕还想再说什么,小和尚“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三百年前你和小师叔祖吵架差点儿把藏经阁拆了都没人说你们什么,如今藏经阁不过是设了个结界不让你们进来,很过分吗!”
啊?
年朝夕听得一愣一愣的。
“总之,”那年纪其实不小了的小和尚说:“这藏经阁,雁危行与净妄不得入内!”
他说得十分硬气,说完直接转身进了藏经阁,飞快地跑路了。
年朝夕楞了好半晌,在雁危行浑身愈发浓重的黑气中哈哈大笑。
“也就是说,你以前净妄吵架吵到差点儿拆了藏经阁,所以人家专门为了你和净妄设置了个结界不许入内,还保留了三百多年。”
雁危行:“……”
他冷声道:“净妄做的。我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年朝夕敷衍点头:“好好好。”明显是也不在意真想如何,单纯想看他笑话。
雁危行自闭了。
最终,年朝夕单独进了藏经阁,雁危行就等在外面。
而在藏经阁顶楼,一身白衣的僧人淡淡地看着这一幕,唇角露出一丝笑来,转身将翻到一半的经书搁置在了书架上。
……
年朝夕不是正儿八经来看经书的,所以直接略过了一众晦涩难懂的经书,径直奔向三楼记载着各种杂事奇闻的宗志或游记的书架。
她找到了不少奇闻异事,但事关魔族的书籍却少到可怜。
不,应该说是少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按理说佛宗是离魔族最近的宗门,有关魔族的记载应当不少,可实际上这里关于魔族的书籍却比一般宗门还少得多。
偶尔有书籍中提到了魔族,又总是含混带过,给年朝夕一众讳莫如深的感觉。
是这些东西根本不对普通弟子开放还是另有隐情呢?
年朝夕沉思。
她放下手中的书想去另一个书架,转身的瞬间却毫无防备地撞上了一个人,而且不知道那人整个身板是什么做的,撞得年朝夕肩膀生疼,她下意识的侧身躲避,又牵连了一旁的书架,整个书架摇摇欲坠。
年朝夕正想捏个法诀补救一下,下一刻,一只手扶住了她的手臂,等她站稳之后又立刻松开,另一只手撑在了书架上将书架扶正。
年朝夕下意识地抬头看,就看见一张和净妄一模一样的脸。
年朝夕一句“净妄你这狗东西怎么也在这里”险些脱口而出,幸而及时意识到这必然不可能是净妄,那句话险之又险的被她给咽了下去。
是佛子,不是净妄。
下一刻,面前的人开口道:“女施主,你没事吧。”
年朝夕吐出了一口气,开口谢道:“冒犯佛子了。”
面前的人摇头道:“严重了,女施主是净妄师兄的朋友,自然也是我佛宗的客人。”
年朝夕迟疑:“你知道我……”
她话没说完,佛子冲她眨了下眼,那身宝相庄严褪去,居然显得有些活泼狡黠:“茶馆,不是吗?我看到师兄带着女施主游玩了,还有外面那位。”
年朝夕了然。
原来茶馆外对视那一眼,他真的看到了他们。
年朝夕迟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实说,他和净妄长得太像,总让年朝夕感觉有些怪异,更何况净妄对他那古怪的态度……
他还没想好说些什么,面前的人却已经轻笑道:“关于雁道君进不了藏经阁一事……女施主不要介意,当年净妄师兄和雁道君吵架大闹藏经阁,两个人险些打了起来,但雁道君出手有分寸不伤经书,净妄师兄兴头起了不管不顾,惹恼了管藏经阁的师兄,顺便也连累了雁道君。”
年朝夕眨了眨眼睛,却突然问道:“这件事大概是什么时候?”
佛子想了想,道:“大概是雁道君被救回来的第九年吧。”
年朝夕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
被救回来九年,而且听佛子的意思雁危行在这里呆了还不止九年。
哪怕是被救回来的时候身受重伤,但什么样的伤能让雁危行在一个地方养伤养了九年?
他又不是要出家当和尚。
但年朝夕谨慎的没有多问什么。
因为她对面前的人还谈不上信任。
回去问问净妄吧。
她这么想着,正准备找个借口离开,却突然听见藏经阁下有人惊叫一声,随即那声音厉喝道:“你是什么人!快放下你手里的东西!”
楼下只有雁危行一个人。
年朝夕立刻就察觉是雁危行那边出问题了。
她顾不得什么佛子,立刻大步来到窗边,隔着窗户往下看。
他看到一群和尚拿着戒棍,将雁危行团团围在中间。
而雁危行似乎是正拿着一把剑,此刻正垂首打量着它,格外专注的样子,丝毫没留心那群和尚。
片刻之后,他抬头道:“为什么要放下?这是我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