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佛子,得天下禅门信徒信仰而生,生来自有佛心佛性,神魂特殊,得大气运,被天道庇护。
佛子生来便是佛子,而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当的。
据说佛宗有一朵金莲,此间独一份,这金莲生来与历代佛子神魂相连,佛子降生它便抽芽,佛子陨落金莲凋敝,重新化为种子,等待着下一任佛子的降生。
金莲对佛子有所感应,历代,佛宗便是靠这朵金莲寻找的佛子。
净妄便是在自己四岁之时,被佛宗的人找到的。
那时的他生来父母双亡,被路边的乞丐照顾了两年,乞丐死后他被一个无儿无女的富商收养,做了两年无忧无虑的富家小少爷。
那一日,佛宗主持手持金色佛莲亲至,本不过一个小小幼苗的佛莲在见到他之后迅速抽芽长大,小小的花骨朵开出金灿灿的莲花来,朝好奇看着它的净妄低下了头。
净妄便伸出小手摸了摸那金莲。
金莲柔顺的任由他抚摸。
那时,老主持看着他的眼神尤为欣慰。
在他惊叹于金莲的触感之时,主持对因为主持亲至而一头雾水的养父说,令公子是佛宗命定的佛子。
养父本就生活在被佛宗庇护的土地上,怎么会不知道佛子意味着什么,他惊讶又不可置信,欣喜又难过,但最终,他还是把养了两年不到的小儿子交给了主持。
从此以后,净妄便是佛宗的佛子。
“所以,”他自己给自己总结道:“我还真当过佛子,而且当了挺多年。”
他说这些的时候情绪相当平静,甚至有一种“无所谓爱谁谁”的豁达。
仅仅是在阐述他所经历过的事实。
第一,他当过佛子。
第二,他现在不是了。
仅此而已。
他自己都不在意这段往事了,年朝夕便更不会着意小心翼翼的对他。
看他有想说的意思,年朝夕便直接问他:“那你们佛宗既然是靠金莲认人,为什么你现在又不是了呢?总不能是金莲认错人了吧?”
净妄先没回答,而是用力咳了一声,点了点自己面前的茶盏。
年朝夕看了看茶盏。
白瓷茶盏,质地细腻,用来装灵茶挺不错的。
但和他们正说得事情有关吗?
难不成他当初做不成佛子是还和这东西有关?
年朝夕抬头茫然地看着他。
净妄镇定地看过去,不知道为什么,神情中略有些期待和得意。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
年朝夕:“……”
净妄:“……”
什么东西啊!
在年朝夕的神情逐渐变得不耐烦之前,净妄赶忙用力咳了咳,又点了点面前的茶盏,矜持道:“给我倒杯茶。”
年朝夕:“……”
她的视线从他身上缓缓移开,看向那茶盏,又缓缓抬头看向他。
净妄的神情矜持中带着期待。
年朝夕缓缓道:“你再说一遍。”
净妄装模作样的又咳了一声,解释道:“说太多话了,嗓子有些不舒服,给我倒杯茶,我继续说。”
年朝夕:呵。
她神情温和道:“只倒杯茶哪里够啊,我再亲自下厨给佛爷做顿灵食岂不更好?”
净妄正想说那倒也不必,太客气了,抬眼却看见年朝夕温和的脸上带着杀意的眼,似乎随时都能将他杀人分尸。
他顿时打了个寒战,一扭头,又看见雁危行微微垂下头轻轻抚摸着怀中的无苦剑,那血色的剑身不知何时出鞘半寸。
净妄救生的雷达疯狂作响,浑身汗毛直立。
求生的本能让他立刻大声道:“不用了不用了,哪用得着麻烦小城主!我闹着玩呢哈哈哈!”
说完他立刻倒了杯茶给自己,吨吨吨的咽下了肚,最后吐出了一片一不小心被吞进去的茶叶,干笑道:“我不配。”
年朝夕和雁危行冷漠地看着他表演。
净妄:“……我继续。”
“金莲是不可能会认错人的,但是……”他顿了顿,身子往后一仰靠在了树上,平静道:“但是谁让我们是双生子呢。”
净妄是历代佛子中唯一的双生子。
他们诞生时,正值正魔最混乱的时候,战神刚刚起兵还没什么影响力,整个修真界各自为政。佛宗作为抵抗魔族的第一道防线,伤亡最为惨重,甚至那一代的佛子都直接陨落在了一场大战之中。
佛子陨落,一般来说,百年左右便会有新的佛子诞生。
但实际上,从上一任佛子陨落到金莲重新抽芽,拢共也不过十年。
因为其他的佛子是由百年间凝聚的信仰之力诞生,但是这一届的佛子却是由一粒被盗的舍利子催化而生。
上一任佛子陨落不久,佛宗供奉历代佛子舍利的佛塔被袭,在那场袭击之中,上上一任佛子的佛骨舍利不知所踪。
舍利流落人间,整整十年之后,被一个凡间怀孕的女子误食。
佛骨舍利催化了佛子的诞生,舍利自带的愿力凝聚在尚未成型的婴孩身上,使这婴孩竟然成了被天道承认的佛子。
天道给予承认,佛子提前出世。
但那女子怀的是个双生子。
双生子自古以来都被视为不祥,凡人认为一母同胞的双生子必然是一善一恶,而在天道眼中,双生子被当作同一个人。
也就是说,那被天道承认为佛子的婴孩,其实是两个双生子。
但若只是这样的话,最多也不过是修真界即将在同一时期出现两个佛子罢了。
可问题出在了那枚佛骨舍利上。
那舍利的主人,上上一任佛子,生前曾入魔,入魔后自尽而死。
他死后,留下的舍利半魔半佛。
魔与佛并不相容,若那女子之怀了一个孩子的话,出于婴孩趋利避害的本性,舍利的佛性会被吸收,魔性会留下来。
但那是个双生子,一人吸收了佛性,剩下的魔性就必然被另一个人承担。
也就是说,天道承认的佛子中,有一个藏着魔性。
藏着魔性未必就不能成佛,更何况在天道承认双生子为佛子之时,天下愿力汇聚,那些魔性早已被压制。
但藏着魔性的佛子,显然不是天下禅门所期待的那个普度众生的佛子。
于是他们这两个双生子便真如凡间那视双生子为不祥的凡人所猜测的那般,成了善恶两面。
“我们的母亲生下我们之后便死去了,我们两人从小失散,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双生子兄弟,其他人就更不知道这一出了。”净妄道。
“但是后来,主持他们发现我这个佛子明明被找到了,本应平静下来的金莲却还总在夜中摇曳,他们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于是耽搁了很久,久到我当佛子都快当了二十年了,他们决定去金莲摇曳的方向找找看。”
然后他们找到了双生子中的另一个人。
当见到他的时候,那已经开放的金莲朝他低下了头,花蕊合并,又重新开放。
众人这才知道,这一代的佛子,原来是双生子。
一个藏着佛性,一个藏着魔性。
年朝夕听到这里,费解的皱起了眉头:“然后他们就笃定你就是藏着魔性的哪一个?他们是怎么确定的?说不定是另一个人藏着魔性呢。”
净妄揪起一枚叶子含在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年朝夕:“嗯?”
净妄解释道:“他们带回了那那个双生子之后我又不是立刻就下马不干了,大概有两三年时间,对外虽然没有公布,但我们两个人是都被当成佛子的,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突然就确定我就是那个藏着魔性的人了,然后我就当不成佛子了。”
他对着年朝夕摊了摊手。
年朝夕听得直皱眉。
虽然不知道佛宗的人是怎么笃定净妄就是藏着魔性的双生子的,但她还是觉得这佛子的交替未免太草率了些。
而且退一万步说,天道都承认了两个佛子,有魔性又不代表这一定就能入魔,为什么还会做出把一个当了二十几年佛子的人拉下去这种事来?
况且……说真的,年朝夕并不觉得净妄像是有魔性的样子。
她皱着眉头开始算时间,算来算去,居然发现净妄被夺下佛子的头衔和他四舍崖上救雁危行居然差不多前后脚。
然后她就想起了净觉那番话,净妄救雁危行的时候,只信雁危行一个人,觉得整个宗门的人都要害他。
废话!她要是莫名其妙被剥夺了佛子的头衔,还被人告知自己神魂里藏着魔性,日后有可能会入魔,那她也要怀疑一下这群人会不会现在就杀了他这个未来的魔头祭天。
年朝夕忍不住骂道:“傻逼。”
净妄笑眯眯的应和:“对,确实傻逼,不过当年傻逼的那群人现在都老死的差不多了,我听说老主持是想继续培养我的,不过那群傻逼怕玷污佛门圣洁,就趁着老主持闭关自作主张做出了这件事。”
那好歹还是有清醒人的,也不是所有人都傻逼。
年朝夕的脸色这才好了一点。
然后她看了他一眼,问道:“我说,这应该也算是佛门不外传的机密了吧,你就这么对我们说真的好吗?”
净妄:“你们只要知道了这件事,然后离那个佛子远一点就行了,我看他不顺眼。”
年朝夕和雁危行对视了一眼,没有说他们也觉得佛子怪怪的。
于是三个人就一齐沉默了一会儿。
过了好一会儿,年朝夕突然反应了过来,眨了眨眼睛,说:“哦,也就是说,你居然真的当过佛子啊,你这次居然没有骗我们。”
净妄气得跳脚:“出家人不打诳语!不懂不懂什么叫做出家人不打诳语啊?我会说谎吗?我会骗你们吗?”
年朝夕心说那可说不准,毕竟你这个出家人连赌局都不知道开了几场了。她正想说话,倾盆的大雨突然毫无预兆的落下。
三个人都坐在毫无遮挡的院子中,转瞬间就被淋成了个落汤鸡。
净妄怪叫一声,抬起袖子就盖住了自己的光头往室内跑。
雁危行反应最快,先给年朝夕用了个防水的法诀,然后才不紧不慢的给自己也套上了一个法诀,微微抬起衣袖挡住年朝夕,护着她往里走。
这雨来的太过突然,石桌上的灵茶连带着茶盏无人收拾,被雨水冲泡侵蚀,珍惜的灵茶转瞬间变成了和那天上落下的雨水别无二致的东西。
连带着他们方才坐在石桌旁时就着灵茶说得那场机密一起被冲散,了无痕迹。
雨水撕扯着树木,于是残花也凋敝。
天地间转瞬黑沉了下来,天边的乌云一层又一层的席卷过来。
禅室的屋檐下,净妄给自己用着清洁咒,看着外面的雨,忧愁道:“完了,贫僧安排的第二场赌局估计是开不了了,这一波真真是血本无归。”
年朝夕也给自己用了个清洁咒,皱眉道:“这雨来得好突然,魇儿若是接到消息的话现在应该要赶过来了,也不知道这雨下了多远,会不会影响到她。”
他们正各自说着自己担忧的事情,磅礴的大雨之中,突然传来的细细的敲门声。
三个人都是耳聪目明的修士,闻言一齐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紧闭的院门。
院门被风吹得时不时晃动两下,吱呀作响,这吱呀声中,那微弱的敲门声就像是狂风暴雨中一叶无从支撑的扁舟一般,似乎是随时都有可能翻倒在风雨之中。
净妄“嚯”了一声,冲年朝夕挤眉弄眼:“不速之客。”
雁危行脸色顿时就冷了下来,手指轻轻抚摸着腰间的长剑,开口却道:“你不想见他的话,我出去解决。”
年朝夕往院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淡淡道:“走了,都进去吧,站在这里看人敲门有什么意思,什么时候他自己敲烦了自然不敲了。”
说完拉了拉雁危行的衣袖,转身就往室内走。
净妄还站在廊下,兴致勃勃:“当然有意思啊,这可比看别的什么东西有意思多了。”
他不肯走。
雁危行伸出手直接把他拎了进去。
室内燃着香炉,融香暖暖。
矮桌上有一个棋盘,很久没被动过了的样子。
狂风骤雨,年朝夕闲来无事,拉着雁危行下棋,净妄百无聊赖的当裁判。
黑白子落在棋盘上时,外面狂风大作。
那细弱的敲门声像是被风吹断了一般,摇摇欲坠。
……
“主公!”
“主公!”
沈退眼前一黑,几乎要倒下。
众人七手八脚的上前扶住他,神情担忧。
大雨倾盆,沈退没有用任何防护法诀,任由自己在大雨中冲泡着。
他浑身上下大小伤不断,被绷带包裹着,这时候绷带也浸透了雨水,浸泡的伤口生疼。
他的一个下属扶住他,眼眸中浮现出几分不忿的怒色,开口道:“主公,我去敲门,我倒要看看谁敢这么拿乔!”
“住口!”沈退强撑起身体怒斥着他。
“可是主公……”
“别说了。”沈退闭了闭眼:“她不愿见我,我再想见她也是强求,我们走吧。”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眼中的沈退向来运筹帷幄,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他,也从来没有什么东西他得不到的。
这时候,他却承认了有些东西连他也强求不来。
众人忽然有些不忍。
有人小心翼翼道:“主公,不过是见上一面而已,大不了我们强闯……”
“走!”沈退的声音带着警告:“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打扰她。”
“……是。”
沈退转身,脚步蹒跚。
下属小心翼翼道:“主公,我为您用个防护法诀。”
沈退自嘲道:“不必了,反正也淋湿了。”
敲门声消失,一群人在大雨中逐渐远去。
走出山门,走过大城。
旷野之上,沈退突然毫无预兆的停下脚步,警惕道:“谁!”
无人应声。
佛塔之上,佛子注视着那群人离开的身影,轻笑道:“我说了,要小心大雨,备好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