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灵礼前一夜,天公不作美一般,白日里还万里无云,刚入夜便下起了暴雨。
佛宗里负责布置观礼会场的僧人看着天上又急又快的雨,心里发愁。
他忧虑道:“白天还晴的好好的,现在突然下雨,天亮之前还不知道能不能停,也不知道会不会对观礼产生什么影响。”
一旁的僧人闻言笑道:“这就不是我们关心的事情了,落雨也好,打雷也好,就算到时候雨停不了,也自有上面的大人物们解决,我们啊,只要管好会场不出问题就好了。”
“更何况啊……”那僧人笑了笑,十分信赖的模样:“还有佛子在呢,不过是下个雨,能出什么岔子。”
话虽这么说,但负责接灵礼的僧人忧虑不减。
他修佛,但学的更多的是命数一脉。
今夜无星无月,似乎连天机也被遮掩了,莫名让人心中不安。
那股不安的感觉如这雨滴一般落下。
他抬头看着雾蒙蒙看不清的天空,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叹息道:“话虽如此,但……接灵礼前不见晴日,是为不祥啊……”
他身旁的僧人并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瞅着他们一时半会儿没事干,忍不住八卦道:“话说,咱们那位小长老不是据说和佛子是亲兄弟吗?这段时间佛子忙的连讲经殿都顾不得去了,怎么反而没见小长老露面?难不成还真如传言所说,他们兄弟交恶?”
负责接灵礼的僧人立刻斥道:“这能是你议论的?小心犯了口业!”
那僧人悻悻然闭嘴,然而却在心里笃定了那个传闻。
小长老和佛子必然不合。
而此时此刻,被人议论的小长老正将一根红线绑在年朝夕手上。
烛火的微光之下,那红线闪着微微的光,若隐若现的近乎没有实体,一头正被他绑在年朝夕手上,另一头系在雁危行腕间。
净妄边系边评价道:“我感觉自己现在正兼职月老。”
年朝夕心里原本还有些紧张,闻言差点儿绷不住,忍不住说:“你活到现在没被打死真的能算你命大。”
净妄笑眯眯道:“多谢多谢。”
话音刚落下,魇儿从背后直接敲他的头,阴森森地说:“你好歹是个和尚,嘴上有个把门的吧。”
净妄嘿嘿一笑,将红线在年朝夕手上系上了一个复杂的结,道:“好了。”
他僧袍微微一挥,红线四周复杂的符文闪过,他眯着眼睛看了片刻,道:“如果你给我的那个符文是对的,那眼下我的这个就没有画错,不过小城主,这符文我们都是第一次用,你确定要冒这么大的险吗?”
年朝夕抬头环视了一眼。
魇儿忧虑的看着她,净妄神情难得严肃,只有雁危行,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年朝夕便问:“雁道君,你怕吗?”
雁危行没说怕,也没说不怕,只道:“我会把你带回来。”
年朝夕笑了笑:“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原本犹豫的眉眼渐渐笃定,理智道:“这阵法是父亲留在战神图谱里的,红线绑定神魂,阵法符文不灭,红线就不会断,只要这红线还在,我神魂飘荡到天涯海角你们都能找到我。”
她顿了顿,神情更加笃定:“战神图谱是父亲留给我的,父亲不会给我留下错误的东西,我信父亲,所以也信这阵法,我信雁道君,所以也信他一定会追着红线把我给找回来。”
她看着净妄,问:“法师,符文不灭,红线便不断,你守着符文,那么便由你来告诉我,我能不能信你?”
净妄看了她片刻,突然哈哈大笑道:“有小城主这句话,今日哪怕是天崩地裂,佛爷我也不会让这符文灭一下,只要佛爷不死,小城主你就尽管放心大胆的浪。”
年朝夕抿唇笑了一下。
随即她又看向魇儿,笑道:“魇儿,他要是突然不靠谱了,你家姑娘就靠你了。”
话音刚落,净妄立刻不满道:“喂!刚刚不是还说什么信任的?”
魇儿笑眯眯道:“没错啊,姑娘信任我。”
净妄立刻大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年朝夕看着他们,又看了看面容平静的雁危行,心中那些许的紧张烟消云散。
红线之上符文闪烁。
这个符文阵法是她在意识到自己的神魂可能被人动了手脚之后,翻看父亲留下的战神图谱,想找到与神魂有关的东西时找到的。
看到这个阵法的那一刻,这个计划就在她心中隐隐成型。
这个符文阵法能绑定两个人之间的神魂,符文不灭,红线不灭,凭借着红线,被绑定的那人可以顺着红线找到另一个人,无论天涯海角。
年朝夕想凭借这这个阵法,直接釜底抽薪,冒险让神魂再次被拉进那个陌生的躯体,然后借着红线直接找到敢动她神魂之人的老巢。
这办法十分冒险,但凡年朝夕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她都不敢用。
因为这阵法冒险的是她,但决定权却不在她手上。
但是……
她信自己父亲,她信雁危行,她也信净妄和魇儿。
她比信任自己更信任他们。
所以她甘愿把性命交到他们手中。
她能感觉的到,对她神魂动手脚的人离她并不远,所以神魂被拉扯的感觉才会一天比一天剧烈。
这是那人的机会,但何尝不是自己的机会?
年朝夕深吸一口气,躺在了榻上。
闭上眼睛之前,年朝夕突然看向雁危行,说:“雁道君,我在另一个地方等你哦。”
雁危行柔和下了脸色:“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年朝夕放心的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在众人的屏息之中,红色的绳子烟雾一般从两人腕间升起,飘飘荡荡的穿向了门外。
雁危行立刻起身,抱起年朝夕无知无觉的身体,追着那红线破门而出,速度快到几乎看不清影子。
洞开的大门,风雨闯了进来。
净妄打了个哆嗦,挥手道:“关门关门!”
魇儿看在他要看守符文的面子上,起身给他关门。
刚把门关上,却听他突然说:“完蛋,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会真发生些什么吧?”
魇儿气急:“你给我闭嘴吧。”
净妄怂怂的闭上了嘴。然而不过片刻,净妄的乌鸦嘴成真了。
雨夜之中,净妄的禅院传来了敲门声。
净妄一惊,冷声道:“谁!”
门外传来佛子的声音:“师兄,是我,还请师兄开门,有要事相商。”
净妄沉默片刻,视线落在了面前的符文上。
符文绝对不能息,阵法绝对不能灭。
不然雁危行要杀了他还在其次,他怕小城主真回不来了。
一旁,魇儿叹了口气,“是佛子,你要出去吗?”
净妄突然就笑了。
“别说佛子,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我也不出这道门。”
他的声音很大,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佛子沉默片刻,突然道:“师兄,灵璧好像出了问题,是掌门要找我们。”
魇儿闻言,缓缓皱起了眉头,似乎要说什么。
净妄却淡淡道:“你是佛子,灵璧是你的责任。”
佛子:“师兄,你明明知道……”
净妄:“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要。”
他现在要做的,只是不辜负友人的信任。
佛子沉默了下来。
他没有带雨具,就这么站在风雨之中,也不知道多久。
净妄始终没有出来,也没有再出声,甚至没再多问一句灵璧怎么了,像是放下了什么一般。
……
年朝夕在意识朦胧间又嗅到了那股刺鼻的燃香味。
这燃香味相比于以往似乎浓烈的很多。
神魂的拉扯感令人格外不适。
年朝夕强忍着这股不适,任由神魂再次被拉扯出自己的身体。
她整个人像是被硬生生塞进了不停旋转的漩涡之中一般,神魂离体带着一种强烈的失重和眩晕感。
下一刻,像是有钩子钩住了她的神魂,她被谁硬生生的拽了过去。
神魂被塞进了什么东西里,一切尘埃落地。
年朝夕意识恢复的同时,一股令人窒息的拥挤感传来。
她强忍着这股窒息拥挤感,感官逐渐恢复,渐渐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脚。
僵硬、晦涩而冰冷。
她想略微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身体僵硬的像是陈旧腐朽的机器一般。
唯一能动的居然只有眼睛。
年朝夕给自己做了做心理建设,然后睁开了眼睛。
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
然而睁眼的那一刻,刺目的火光几乎要将她刺激的流下生理性的泪水。
她强忍着不适睁大了眼睛,然而入目所及之处却险些令她心脏停跳。
大火、大火、到处都是大火。
她似乎是在一个巨大而空旷的山洞之中,山洞里附着的藤蔓正熊熊燃烧着,而她自己正置身于山洞的一个角落,似乎是有人为她布下了一个防护咒,大火肆虐了整个山洞,却都折戟于她面前半米之地。
这着实出乎了年朝夕的预料。
她以为自己还会在上次所见到的那个客栈一般的地方,她以为自己睁开眼睛就会看到动她神魂的人,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和那人周旋的准备。
她唯独没料到自己睁眼便在大火之中。
事情的发展似乎从一开始就脱离了掌控。
此时,不知道是不是神魂逐渐适应了身体,她感觉自己对这个身体的掌控似乎也多了一分。
年朝夕定了定神,动了动依旧僵硬的手指,撑着石壁缓慢而滞涩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身体勉强能动,五感似乎也好了些,她听到山洞之外似乎有刀剑相接声,人数似乎还不少。
年朝夕侧耳听了听,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她现在似乎不在大城之内。
那么雁道君要赶过来的话,估计没这么快。
她要在雁道君赶过来之前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她动了动手指,试图捏一个法诀,然而手指根本就僵硬不听使唤,法诀自然也就用不出。
而正在此时,山洞外突然传来一声爆喝,似乎压抑着深重的怒意和恐惧。
“谁动的这个山洞!”
外面的打斗声似乎都停了停,一个人似乎说了些什么,但年朝夕没太听清,但只觉得这两个声音似乎都耳熟。
然而下一刻,她却听见那带着怒意的声音冷冷道:“牧允之,你会后悔的。”
年朝夕一愣。
什么?牧允之?
然而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洞口处,一个身影突然冲进了火光之中。
那人似乎暴怒又焦急,转瞬之间就来到了她面前。
年朝夕甚至来不及反应。
于是那人毫无预兆的看到了火光之中局外人一般站立着的人偶。
往日里僵硬木讷的人偶眉眼微动,突然看向了他,神情之中似有惊讶,又似乎是冷漠的毫无反应。能动的,鲜活的。
那人突兀地停在了火光之中。
火焰灼烧他的头发,舔舐他的皮肤。
他眼睛上的白绫被灼烧断裂,轻飘飘的落在地上,转瞬之间化成了灰,露出一双灰蒙蒙的眼睛。
他突然浑身颤栗,甚至感受不到大火舔舐皮肤的疼痛。
他缓缓张口:“兮……兮兮。”
宗恕。
进来的人,是宗恕。
动她神魂的人是宗恕。
年朝夕眉眼冷然,居然没有丝毫的意外。
她冷眼看着被大火灼烧衣摆的人。
那人叫出了她的名字,突然沉默了良久,定定的看着她。
然后他缓缓露出一个似乎是在笑,却更像是在哭的表情,嘶哑的声音艰涩道:“你活过来了……”
“我把你……带回来了。”
眉目冷然的年朝夕突然看了过去,眼神似一把锐利的间:“你说,活过来?”
宗恕却没有回答她,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大踏步走了过来,毫无预兆的将年朝夕被在了背上。
他像是冷静极了,平静地说:“兮兮,我要先把你带回去,我不能让外面那个人看到你……”
年朝夕试图挣扎,僵硬的手脚却根本不听使唤。
她只能冷然道:“放我下来。”
宗恕只道:“你不要生气,等我们都安全了,我是生是死都交给你。”
下一刻,他背着她,猛然冲出了火海。
山洞之外大雨磅礴,年朝夕被雨水遮挡了视线,只能听见耳边的兵器相接声越来越清晰。
在混乱的打斗声中,一个耳熟的声音突然说:“宗恕,早在邬妍背叛我那天你就该知道,她随时都可能背叛你,你又……你背上的是什么!”
那声音的后半句突然凌厉。
年朝夕没睁开眼。
但哪怕没睁开眼,她都能凭着风雨中模糊不清的声音认出这是谁来。
几十年的青梅竹马,一百年的未婚夫妻。
对她而言,他熟悉到只要露出一截手指,她都能认出这是谁来。
牧允之啊……
今天到的还真够齐的。
牧允之凌厉的质问声中,宗恕突然哈哈大笑。
他声音狂放,带着股不管不顾的意味:“牧允之,我已经找到我想要的了,我把她带回来了,你想要什么呢?金钱?权势?地位?美人?哈哈哈哈哈!你想要什么自己去取吧!我通通不要了!”
话音落下,他背负着自己倾尽所有才换回来的东西,头也不回的奔入了夜色之中。
身后,牧允之毫不犹豫的追了上去,抛下一地不知所措的下属。
他眉眼凌厉,带起了滔天怒火。
“宗恕!你该死!”
两个人在暴雨之中追逐着,年朝夕身上带着防护法咒,雨水没沾染她分毫。
她勉强抬起头,去看周围的景色。
幕天荒野,毫无人烟。
这绝对不在佛宗之中,甚至都不在大城。
她回过神,看向了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的牧允之。
两双毫无相似的眼睛对上。
隔了两百年再次相见,一人神情平淡,一人心神大震。
年朝夕只看了这么一眼就回过了头,抬头看向天空。
雁道君,你要快点找到我啊。
于是她便也没看到,在她身后,久居高位生杀予夺的牧允之险些连飞剑都控制不住。
暴雨之中,那流淌在他脸上的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
同一时间,雁危行抱着年朝夕无知无觉的身体,突然抬头看向了天空。
红线在他面前蔓延着,一直蔓延出大城。
雁危行像黑夜之中的一只苍鹰一般,飞出了大城。
他没注意四周,也不在意四周。
但有人却注意到了他。
毫无预兆的,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冷然看过去,便在暴雨之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紧拽着他的手臂,视线却落在了他怀里的年朝夕身上,语气警惕道:“你小子这是在干什么?你未婚妻怎么了?神魂……小姑娘神魂怎么没了?”
雁危行顿了两秒,突然开口叫道:“舅舅。”
秦掷风:“哈?”
雁危行不顾他的懵逼,反拽住他的手臂,顺着红线往前追。
秦掷风:“你小子给我等等!你叫谁舅舅!”
雁危行:“舅舅,情况紧急,我回来再和你解释。”
秦掷风被他拽着,一时间失去了反抗。
片刻之后,他突然费解道:“难不成我妹妹妹夫除了外甥女,还给我留了个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