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朝夕从榻上起身,看了看周围熟悉的陈设,这才发觉自己仍在佛宗。
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窗户没关严实,隐隐传来魇儿和舅舅压低声音的说话声,听不太清晰。
面前的道君随手接过她手中的水杯,这张锋锐了许多的脸和梦中那张青涩的脸逐渐重合。
她不由自主地问:“我睡了多久了?”
雁危行:“四个多时辰了。”
四个多时辰,那接灵礼上打成什么样都该尘埃落定了。
年朝夕也没问接灵礼的最终结果如何,只往窗外看了一眼,道:“舅舅他们怎么不进来?”
雁危行:“他们怕打扰你睡觉。”
年朝夕闻言挑眉:“那你居然在我房间里,难不成雁道君就不怕打扰我睡觉?”
雁危行神情自若道:“毕竟我是你未婚夫。”
若是往常的话,他未婚夫未婚妻的乱说,年朝夕肯定要无奈。
但是此刻,她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诞感。
她十几岁时,曾和雁危行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她和对方约定,等自己身体好些了就亲自爬上荒山看他练剑。
可是此后十几年,她没等到自己病好去履行约定,就先将对方忘了个一干二净。
年朝夕仍记得从自己十几岁到自己订婚前的那十几年她是怎么过的。
最开始她年纪尚小,父亲用天材地宝养着她,哪怕她三天两头躺进药庐里,吃过的药从来没断过,但到底不危及性命,而且一天天下来,居然还有了好转的趋势。
所以十几岁的年朝夕才敢大言不惭地说她很快就能好了,等她好了,就来看对方练剑。
她那时候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好的。
但是她身体差,修炼的资质却是上乘。
这上乘的资质放在别人身上是登仙的叩门砖,但放在当时的年朝夕身上,却和勾魂锁无异。
过于优秀的资质于她的身体而言不是助力,而是一种负担,年纪小的时候还不曾显现,年纪越长,她的资质越发显露出来,就越压迫她的身体,甚至开始和她的身体争夺生机。
从那之后几十年,她一次次陷入险境,一次次被医修说必死无疑,又几次三番的被人从生死之间拉了出来,一次又一次,消磨了她的信心,也耗尽了她的希望。
十几岁时那个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很快就能好的小姑娘早已经被她遗忘了。
于是理所当然的,十几岁时约定了要等她亲自爬上荒山看他练剑的少年也无影无踪了。
她的病一天又一天的缠绵下去,她还是爬不上荒山,她依旧提不起剑,她也履行不了约定。
但她等来了和那少年的婚约。
现在的年朝夕忍不住想,如果曾经的自己知道和自己定下婚约的人是她十几岁时碰见的少年,那她还会这么抗拒那个婚约,以至于连个名字都不愿意问吗?
大概是不会了吧。
毕竟还有个少年在等着她的约定。
她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雁危行,明知道此刻的他是失忆的状态,却仍旧不由自主地问:“雁道君,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吗?”
雁危行微微一愣。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这时敲门声却突然响起,打断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舅舅站在门外,语气分外不满:“雁危行!我听见你们说话了,兮兮是醒了吧?她醒了你还不让她出来?孤男寡女的,你想对我外甥女做什么?”
年朝夕失笑。
她拍了拍他的手臂,提声道:“舅舅我出来啦!”
门一下子被推开,舅舅的声音变得分外柔和:“兮兮快出来,和那个傻子待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年朝夕被舅舅强行拉了出来。
她无奈,只能回头冲雁危行眨了眨眼睛。
雁危行看着她的背影,莫名的,一段从未有过的记忆突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记忆中的少年青涩稚嫩,他抱剑站在一座荒山上,长久地看着一个方向,他似乎在等着什么人,但心里又知道自己今天大概还是等不到这个人了,习以为常的同时又莫名有些怅然。
然后他开始练剑,却练的心不在焉。
就这么心不在焉的消磨了整个下午,他回到府中,父亲却突然将他叫去了书房。
那面容和他三成相似的父亲喜气洋洋。
他柔声对他说:“行儿,我和你母亲为你定下了一个婚约,对方是父亲的世交,等什么时候有空了我带你去见见那姑娘。”
少年脸色当即就冷了下来,心中没由来的升起一股抗拒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抗拒一个婚约,明明对于曾经的自己来说,婚约也好,道侣也罢,这些在他的剑道上都是从没被他考虑的东西,既然可有可无,那自然听谁的都无所谓。
可是此刻他却觉得,他的婚约,他未来的道侣,不该是个不明不白的人。
她应该是……
应该是谁呢?少年又说不出来。
但是此刻的他却不想凑数,也不想去见一个以前从未见过,却莫名成了他未婚妻的人。
他立刻就想拒绝。
就在此时,他却又忽然听见父亲恍然大悟道:“哦对了!那姑娘还来过我们家呢!战神你还记得吗?你不是很崇拜战神吗?十几年前他带着自己的女儿来过我们家,和你定下婚约的就是战神的独女,那时候他来了一趟又匆匆忙忙的走了,不知道你见没见过他的独女……”
少年当即愣住了,心中没由来的觉得喜悦。
“……战神独女小名兮兮,她身体不怎么好,行儿,你见了她之后千万不要惹她生气,男子汉大丈夫的要大度包容一些,以后若是成亲了也不能欺负人家,不然哪怕战神放过你,父亲也不是饶了你的……”
父亲口若悬河,试图说服自己桀骜不驯的儿子。
他那方才还一脸抗拒的儿子却突然道:“父亲!我同意了!我答应这个婚约!”应的迫不及待
父亲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稀奇似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少年沉默了片刻,难得扭捏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去见那个姑娘?”
父亲突然恍然大悟:“行儿,你喜欢那个姑娘啊?”
少年沉默,但却没说出反驳的话来,只以沉默拒绝父亲的问题。
父亲哈哈大笑:“行儿也有喜欢的人了,还正好是你将来的未婚妻,这岂不是皆大欢喜?臭小子,你还不如找你母亲讨教讨教怎么好好打扮自己?不给你将来未婚妻留个好印象的话人家怎么会喜欢你?”
少年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背影都透露着一股气急败坏。
父亲哈哈大笑。
……
禅院里,舅舅和魇儿一起坐在菩提树下,没有看到净妄。
年朝夕迟疑:“净妄呢?”
舅舅随口道:“被主持留下了,现在还没回来,这是他们佛宗自己的事情,我也不好多打听。”
年朝夕点了点头,顺势又问:“那接灵礼怎么样了?”
舅舅和魇儿对视了一眼。
然后年朝夕便听见舅舅笑道:“我们既然都回来了,那接灵礼自然是有惊无险,你尽管放心,佛宗现在已然封宗了,外人不许进,宗门弟子不许外出,其他人哪怕对你再好奇也不能硬闯佛宗,时间一长,他们自己就放弃了。”
实际上,舅舅还有句话没说。
尽管接灵礼上不少人都暗暗的维护自家外甥女,让那些真正心怀不轨之人不敢动手,但那些人的维护要么是为了自己妹夫的恩情,要么是为了自己外甥女以身殉城的恩情。
他当年既然能在修真界大乱之际都选择独善其身,那便也不是个如妹妹妹夫那般心怀天下之人。
除了自己亲人,他对任何人都心性凉薄,自然也不信所谓的恩情为维持多长时间,能不能保住自己外甥女不受任何人的伤害。
所以在兮兮他们走后,他还做了一件事。
他在众人的混战之中默认了自己妹夫留下的战神图谱就在那个牧允之的身上,顺便把那个玩弄蛊术的医修也一起拉下了水。
如果说那个叫邬妍的女修指认牧允之的时候众人还将信将疑的话,那小战神的亲舅舅默认战神图谱在牧允之身上,这件事几乎就被实锤了。
小战神死而复生自然让众人震惊,让人觊觎她复活的方法。
死而复生,谁能不心动?谁不想有第二条命?
但就像小战神自己说的,她和恶蛟下了灵魂封印之后神魂才能幸存下来,恶蛟灵魂回归身体,她随之复生,前几日月见城里的恶蛟暴动就是证据。
难不成他们还能为了死而复生去动恶蛟,也和恶蛟下个灵魂封印不成?
死而复生毕竟太过水月镜花,谁也不知道是真的有什么秘术让小战神死而复生的还是如小战神所说,是天道怜悯她才重回人间。
小战神舍身救世才能得天道怜悯,他们有这个资格吗?
所以与其求水月镜花的死而复生,还不如求肉眼可见的利益——战神图谱。
而且小战神现在复生了,她才是战神图谱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她若是伸手要战神图谱的话,光明正大。
于是众人对战神图谱的渴求也就更加急切,最起码要在小战神没反应过来之前,在她没要战神图谱之前将战神图谱拿下,最好复刻下来。
于是牧允之面临的困境也就更加严峻,而众人的焦点也随之从死而复生的年朝夕身上,顺势转到了手握战神图谱的牧允之身上。
小战神毕竟死了两百年,她手上早已没了曾经的势力,除了部分觊觎所谓复生秘术的人,小战神的复生并不能影响到修真界的格局。
最多也不过是民间多了个威望滔天的“神女”,修真界多了个人人都要敬重三分的吉祥物。
但她真正给修真界带来的震动,看似铺天盖地,实力上动摇不了任何人的利益。但战神图谱能。
孰轻孰重,脑子清醒一点的人都知道该做什么。
是觊觎声望如日中天的小战神那所谓的复活秘术被修真界唾弃,还是去夺战神图谱?
不过这件事,就不必告诉自己外甥女了。
坑了牧允之一把顺便让自己外甥女脱身的舅舅微微一笑,笑眯眯道:“总之,尘埃落定,兮兮不必为这些烦心了。”
年朝夕看了看舅舅,又看了看魇儿。
舅舅神色如常,但魇儿的养气功夫明显还没这么足,年朝夕看过来的时候她就心虚的移开了视线。
这明显是有鬼!
年朝夕一脸的狐疑,疑心他们是趁着自己睡着的时候做了些什么。
她有心想追问,但话还没问出口,舅舅顺势就转移了话题。
他道:“对了兮兮,你没醒的时候我想了一件事,觉得有必要和你说一下。”
年朝夕:“什么?”
舅舅正想说,敲门声响起。
年朝夕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门外响起孩童稚嫩的声音:“请问小战神大人醒了吗?主持想请您过去一趟。”
年朝夕沉吟片刻:“醒了,稍等。”
舅舅的脸色不着痕迹的淡了下来。
但年朝夕转头看他时,他又神色如常。
年朝夕问:“舅舅,你方才要说什么?”
舅舅微微笑了笑:“不算什么大事,等你回来再说吧。”
说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早去早回。”
年朝夕点了点头。
她推门走出去,门外四五个月白色僧衣的小和尚给她引路。
年朝夕走远了,舅舅脸色再次沉了下来。
他暗骂道:“这老和尚,算的倒是准。”
……
年朝夕随着那些小和尚往主持所住的大自在殿走,一路上,小和尚们小心翼翼地往她身上看。
两百年前殉城的小战神,如今死而复生。
才七八岁的小和尚们不知道死而复生意味着什么,他们只知道他们从小到大故事里听到的小战神活了。
可是看着她,小和尚们心里有有些纠结。
小战神居然是他们小长老邀请来的女施主。
他们觉得那故事里的小战神和这女施主有些不一样。
故事里的小战神深明大义、英雄无畏,是每个孩子心中那普世意义上的英雄。
但小长老邀请来的这位女施主……她闲着没事的时候甚至都和小长老一起来他们念经的地方故意拿糖诱惑他们,等他们被诱惑的连经书都看不下去了,这两个人便会一口一个的把糖吃掉,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夸糖有多甜多好吃。
年纪小些的和尚甚至都馋哭了。
给他们讲经的长老看不过去要撵他们,这两个人便振振有词,美名其曰锻炼他们的意志力。
狗的一批。
小战神是真英雄,但这女施主是真的狗。
如今有人告诉他们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是同一个人。
小和尚们心中纠结的不行。
简而言之,幻灭了。
于是他们和自己心中的英雄一路同行也没敢说话,一路纠结着,就纠结到了大自在殿。
带头的小和尚正想说请小战神进去,小战神突然自己停了下来。
小和尚们不明所以的仰头看她。
小战神突然伸手,手中多了几块糖。她笑眯眯道:“多谢小师傅们带路,这个给你们吃。”
小师傅们面面相觑。
为首的小和尚板起脸,准备义正言辞的拒绝。
然后他刚张开口,就被面前的女施主塞了一颗糖。
女施主笑眯眯道:“我听净妄说这位小师傅最崇拜我,多谢小师傅喜欢。”
小和尚顿时脸涨得通红。
年朝夕权当没看见,笑眯眯地将手中的糖发了出去,然后一身轻松的走进大自在殿。
她刚进去,正好碰见佛子出来。
她定住脚步,眯着眼睛看着他。
佛子笑着冲她行礼:“小战神。”
年朝夕微微笑了笑:“佛子这是要去哪里?我才刚来佛子就要走了吗?”
佛子笑道:“连灵璧都斩不开,我自然已经不是佛子了。”
年朝夕“哦”了一声,改口道:“那净释法师。”
净释脸上没什么遗憾的表情,那笑容像是焊在了脸上一般:“没被天道承认,是贫僧心境有瑕,主持令贫僧后山反省,不得外出。”
年朝夕:“那不送了。”
净释笑道:“没关系,总会再见的。”
总会再见?
年朝夕正觉得这句话有古怪,净释又突然说:“对了,主持属意师兄继任佛子。”
净妄继任?
年朝夕脸色一沉,快步走了进去。
她刚进去,就见净妄一脸冷笑的从主持面前起身,甩袖就要离去。
他冷声道:“主持,灵璧也破了,佛门要不要佛子有这么大的意义吗?”
主持声音苍老:“你不懂。”
净妄冷笑:“我是不懂,当年我当佛子当的好好的,你们说我继承了舍利里魔性的一面,佛心不洁,我认了。但如今算怎么回事?我不行换净释,净释不行再换我?你们是找佛子还是找傀儡?”
主持闭了闭眼睛,沉声道:“当年……是我们武断不查,可如今的净释当不了佛子,他在所有人眼中当悲天悯人的佛子几百年,到头来灵璧却连个反应都不给他,净妄,你觉得他曾经的悲天悯人是真的悲天悯人,还是做给别人看的。”
净妄冷淡道:“我也不合适,我睚眦必报,好赌,养出来的徒弟也好赌,我自私自利,如果我这样的人都能当佛子,那佛门早就没救了。”
“而且,”他顿了顿,“不是谁都想当佛子的。”
主持还想说什么,年朝夕突然上前,冷不丁地问道:“主持,当年你们发现舍利的魔性在净妄身上,佛性在净释身上,可否能确认?”
主持抬头,冷静道:“我知道如今的情况小战神心中有疑,但确实是真,当年的净释连修为都没有,动不了手脚,我和几位佛宗大能亲自为他们验证,绝对无假。”
净妄自己沉默了片刻,也说:“小城主,以我现在的修为,我自己也能感觉得到我体内继承来的魔性,这也是为什么我当年可以控制得住雁危行的魔毒。”
这和年朝夕猜测的完全不一样,
她最开始猜测是佛宗当年搞错了,净妄才是继承了佛性的那一个。
那如今的话……
继承了佛性的反而不得天道承认,继承了魔性的甚至都能斩破灵璧一瞬?
年朝夕最开始以为佛子继承的其实是舍利里的魔性,所以才斩不破灵璧。
但如果继承了佛性都斩不破灵璧的话……
年朝夕突然想起方才净释说的话。
总会再见的。
年朝夕突然面色大变:“去找净释,看他现在在哪儿?”
净妄茫然:“为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大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佛子……净释叛宗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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