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珏的初中是安城赫赫有名的外国语学校,在安城,大家都称这学校是贵族中学,来这上学的都是家里有权有势的,其中不乏有世家子弟,金融商贾的孩子。
裴珏那时候还不叫裴珏,他的妈妈是裴氏千金,爸爸是声名赫赫的书法名家,他自然是有资格上这个学校的。
刚入学没多久,就听说初二有个北方乡下来的小村姑,据说她走过的地方带起风都带着股高原上的黄土味,让这些象牙塔里长起来的孩子,又嫌又厌。
但与之相反的是学校的老师们,又把她当香饽饽,一个个都爱的要捧上天。
裴珏听了不过嗤笑两声,和旁边的杨朔钏继续玩着ps游戏机。
杨朔钏似乎对这种校园八卦更感兴趣,一边玩一边说:“你说那妞怎么想的,来这种地方,这不得越来越自卑?要我说,学习这么好就应该老老实实念个重点普通中学……”
裴珏嘴角一咧,表情顽劣,抬眼看了看杨朔钏,说道:“你没了。”
随着一声“ko”,游戏里,杨朔钏操控的角色血条见底。
“靠!我没注意,你耍赖!”杨朔钏扔下游戏机,直接给裴珏来了个锁喉。
“愿赌服输。”裴珏也不甘示弱,脑袋一抬撞向了杨朔钏的下颚,就听“咣”的一声,两人一个揉着下巴一个揉着脑袋的分开。
“靠,你练了铁头功吧!”
两人正打闹着,教室里的学生忽的一窝蜂涌向了靠走廊的窗边。
“看到没,那个就是小土妹,听说她从头到脚都不超过两百块,唯一值钱的就是盗版诺基亚了。”
“哇,真的又土又丑,咱们好好的校服裙在她身上都显得丑了,我感觉我眼睛受伤了。”
“她叫什么?”
“好像叫滕什么……滕一岚?好像叫这个名字,有点洋气。”
“名字洋气有什么用啊!你出门给脑门上贴张纸写着你名字见人啊?笑死了!”
“你们看,她的鞋,盗版匡威哈哈哈哈,这么没档次的鞋她竟然还穿的假货!”
顿时周围哄笑成一团。
杨朔钏见大家都挤在窗边看热闹,他拉着百无聊赖的裴珏:“你就不好奇那妞长啥样子,走,我也想看看她到底有多丑。”
裴珏翻了个白眼,甩开杨朔钏的手:“无聊。”
杨朔钏倒是觉得有意思很,非要拉着裴珏去看,最后拗不过他,两个人一起走到窗边。
那时候的裴珏才十二岁,但已经有一米七多的身高,面容初现俊朗,校服从来没好好的穿过,裤脚被他折上来卷成小脚裤,校服衬衫也一半垂下来,一半掖进裤腰,看起来有种吊儿郎当的矜贵。
这样的男生,像极了青春言情里的小痞子男主,大受女生的欢迎,男生大都也折服于他的家世和气场下,他刚入学的时候,甚至都有高年级的女生慕名前来,整天蹲在他们教室门口往里东张西望。
所以,窗边的人都不由自主的给两人让开的位置。
只是两人看到的只是那个女生一个背影,她的脊背绷的笔直,步伐不紧不慢,对于别人的轻蔑或耻笑充耳不闻,一直昂着头往前走。
清高又孤傲。
裴珏看着女生那挺拔的走姿,问旁边人:“刚才你们说,她叫什么来着?”
被问话女生,愣了片刻,顿时面颊上染上了微红,她低下头嗫喏,这时旁边有大胆的女生挤到裴珏身边大声回答:“她叫滕一岚。”
被挤走的那个女生瞪了下眼睛,又挤回来,羞涩又不甘示弱的补充道:“滕王阁的滕,一就是汉语一,然后山风岚。”
裴珏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逐渐走远的那个人,回到自己座位。
滕一岚,留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她脑袋后面随着步伐轻快跳动的黑长马尾,干净利索。
-
裴珏和滕一岚,一个六年级,一个初二。
之前没有交集,之后应该也不会有任何交集,裴珏甚至觉得他不可能和她说上一句话。
裴珏刚升上初一的时候,学校开设了兴趣课,每学年必修一门。
拿到表格的那天,裴珏瞄了一圈,就在“走近生物”这门课旁边的方框的打了勾,杨朔钏看到他的选择之后,怪叫一声:“哥们你没事吧?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选足球,这种一看就是学霸才会去上的课,你去了不得期末考零蛋?”
裴珏没理他,在班主任经过身边收表格的时候,随便放在了最上面,然后抬屁股准备走人,人还没走两步,就被老师叫住。
“你决定选这门?”班主任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裴珏,很是不可思议。
裴珏微微仰头,左眉轻轻一挑:“不可以吗?”
裴珏是所有任课老师又爱又恨的一个学生,他的聪明机灵让老师们赞不绝口,但他的随性散漫,上课和作业认不认真全凭自己心情来的态度,又让老师们大为光火。
也难怪杨朔钏和班主任都会用这样难以置信的态度跟他说话。
“老师,我着急上厕所,可以走了吗?”裴珏也不解释,好整以暇的看着班主任,班主任对于他的顽劣也看惯了,挥了挥手。
裴珏前脚走,后脚杨朔钏把表格往班主任手里一丢,追了上去。
杨朔钏对裴珏的选择还耿耿于怀,他觉得自己被好朋友背叛,竟然没有跟他选同一门课,心里忽然冒出来些恶毒的想法,随之他说了出来:“你小心跟土妞选了同一门课,还做了同桌!”
裴珏耸了耸肩,不以为意,一共二十五门兴趣课,哪有那么大的几率选同一门,就算选了同一门也不一定是同一节课,更不可能会做同桌。
可事情就是这么万万没想到,裴珏不但和滕一岚选了同一门,还是同一个时间段,并且在老师的安排下,因为两人的身高差距不大,一起在最后一排做了同桌。
其实一开始,裴珏对滕一岚也没什么好印象,甚至藏在内心的嫌恶让他生出很多恶趣味。
之前匆匆一眼只是背影,真正见了人,才发觉她真的是同学口中描述的那样,又土又不好看。
那种不好看并不是因为面部条件不好,相反她的脸上很干净,没有任何瑕疵,看起来干净光滑,但她的脸色又黑又黄,加上她穿着纯白的校服衬衫,焦黄色的校服裙,显得整个人更土了。
上课铃响,裴珏坐下,一手撑在桌上,人斜斜的靠在自己的掌腕上,看着滕一岚,懒懒的开口:“同学你好,我是初一三班的李珏。”
那时候裴珏不姓裴,还跟着父亲姓李。
滕一岚目不斜视,淡淡的“嗯”了一声,道了声“你好”,然后开始认真听老师讲课。
裴珏有些不爽自己被无视,他走到哪不是被捧着,她能有这样的机会和自己做同桌,难道不该多看自己两眼,甚至多搭讪两句。
裴珏甚至都想好,如果她搭讪自己,他应该怎么样让她在全班面前难堪。
“同学,跟别人打招呼却不看着对方,是很没教养的事。”他说。
话音一落,滕一岚扭过头看他,眼神淡淡,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片刻之后她说:“学弟,现在是上课时间,请你认真听讲。”
裴珏万万没想到,被噎回来的会是自己。
他无趣的翻了个白眼,转身坐直,同时用很轻的声音嗤笑道:“这么难看,有什么好清高的,当自己是女神呢?”
这么近的距离,滕一岚肯定听见了,但是她就像是没听见一样,认真的听老师讲课,偶尔低头记笔记。
裴珏又翻了个白眼,把书往桌面一扣,趴在书上闭眼睡觉,眼不见为净。
……
过了半个学期,迎来了这门课的堂考。
裴珏当初选这门课是因为,老师是他父亲的朋友,自己选这门课,肯定不会不及格。
这天堂考模式是老师随机抽考学生回答几个问题,裴珏觉得肯定不会抽到自己,所以依然是书本一扣,低头睡觉。
老师点了一圈名,几乎每个学生都点到了,滕一岚坐的端直,看着老师点到她前面的同学,心里也准备好随时应对老师点名提问。
然而,等前面的那位同学回答完问题,老师却点了她同桌的名。
滕一岚这才分神看了一眼,旁边已经睡着的男生。
老师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裴珏还是没有反应,滕一岚想了想,抬起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他的大臂。
裴珏这才从臂弯里抬起了头,然后不明就里的稍稍坐起,拍了拍自己刚被撞过的地方,语气不善的说:“谁让你碰我?”
少年人就是藏不住情绪,对一个人的厌恶也是清清楚楚的写在脸上,所以滕一岚看到了他眼里的嫌弃。
她紧抿着干涩的嘴唇,一言不发,转过头端直的坐好。
老师又喊了一遍裴珏的名字,然后抛出了一个问题。
裴珏晃晃荡荡的站起来,抓了一把蹭的有些凌乱的头发:“老师,我也要回答吗?”
老师没有回答,只眼神犀利的看着他,裴珏心里啐了一声,将自己的不顺意都怪在了滕一岚身上。
但怪在别人身上又有什么用,题答不上来就只能干站着,老师也没有让他坐下的意思,他就这么傻站了五分钟。
他听见旁边人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气声,低头,看见一只蜡黄的手指推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两行字。
裴珏只瞟了一眼,不屑于她递来的小抄,他用不着被同情。
“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你上课都在听什么?”又站了一分钟,老师终于忍不下去,质问起来。
裴珏吊儿郎当的笑了笑,呛声道:“我没听啊,我在睡觉。”
老师在全班的哄笑声中,又气又无奈:“滕一岚,你来回答。”
被点到名的滕一岚站起来,教科书般的完美的回答了老师的问题,老师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
裴珏不以为意,不过就是答出来一道题,有什么好值得夸的。尽管这事也并没伤及到他的自尊心,但他还是觉得是滕一岚让他上课出丑,心里也就记恨上了。
下课后,滕一岚收拾好书本准备离开教室,裴珏状似不经意的从她身边走过,在她迈脚时,肩膀一顶狠狠的撞了一下。
滕一岚猝不及防,被撞的手里的书散了一地,人也朝前倒去,慌乱中她伸出手想抓住点什么。前面的同学听到动静转头,在看到滕一岚伸手即将要倒下后,都仿佛怕被她那双手碰到一样,纷纷往后退。
只听“咚”的一声,她双膝磕在地上,整个人几乎是趴在了地上。
不知道是谁说了句“滕学姐,离过年还早,这么行礼我受不住啊”,周围人随之哄笑起来。
自始至终,裴珏都冷眼旁观。大家都以为滕一岚该感觉惊慌,羞耻甚至哭泣。
可滕一岚就是在众人嘲笑的眼神中,淡定的站了起来,双膝通红,她揉了揉麻木的膝盖,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本。然后,她转身走到离裴珏两步远的地方站定,说:“道歉。”
语气沉沉,丝毫没有怯懦之意。
这反而让裴珏心下别扭了起来,他嗤了一声,恶劣的笑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你自己没站稳。”
说完,扭头匆匆离开教室。
她的眼神坦荡荡,看的他心下渐乱。
之后上课,裴珏强烈要求自己单独坐一桌,两个再也没坐在同一张桌子。
年少时的莽撞,为之后埋下多少后悔的时刻,长大后的裴珏深有体会,无时无刻都在讨厌那时候的自己。
-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第二学期,那一年,在裴珏身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他的父母情感不睦,家庭分崩离析,为了财产的事两人几乎撕破了脸皮。
那一学期,裴珏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他记不太清楚,只知道自己变的更讨厌学习,本就不拔尖的成绩一落千丈,堪堪在及格线徘徊,周围的人看自己也不再是那样憧憬崇拜的眼神,甚至他也变成了别人嘴里调侃的对象。
生物兴趣课还在上,裴珏恹恹的趴在桌上,困倦却一点都睡不着,前桌的同学也在窃窃私语,声音不大,但他听得一清二楚。
“听说李家和裴家闹翻脸了,可凶了,为了争点财产都上法院了。”
“嘘……李珏在后面。”
“他在后面又怎么样,不就仗着自己家世好,不可一世的样子我早就不爽了,你看看他上课什么态度,这会八成睡着了。”
“也是,我听我爸妈说,裴家李家就这个抚养权的事,谁都不想要!”
“不会吧!那李珏岂不是要变成野孩子了?”
“啧,落毛凤凰不如鸡咯……”
“真爽,要不是他爸妈,他算个屁。”
后座的裴珏握紧了拳头。
……
下课铃响,老师前脚刚走出教师门,后脚裴珏猛的站起来,“砰”的一声椅子应声倒地,前座的两个男生吓了回过头,看到一双忿忿的眼睛。
两人对视一眼后,其中个子高点的男生对着裴珏挑了挑眉,神色挑衅,语气轻荡:“哟,不就是说了几句实话,这就生气了?”
裴珏眉峰一横,嘴唇绷成了一条线,想都没想,抬手就给了面前男生一拳,人被撂翻在地。
被打的男生啐了声,站起来就和裴珏扭打在一起,边打还边骂:“还打老子,老子说的不对吗?你马上就是有妈生没妈养的野小子了!”
这话说完,脸上又重重挨了一拳。
那男生同桌见自己朋友被打的惨,也参与了进来,裴珏到底还是一个人,被两个人揍的眉角挂了彩。
周围的学生都在看热闹,裴珏被动的挨打,他听不到大家在说什么,但那些聚集在身上的目光让他明白所有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
他们的眼神或是怜悯,或是震惊,或是嘲弄,就是没人上来帮他。
“老师来了。”一声清亮的声音在教室门口响起,众人抬头看去,去而复返的滕一岚,还有她身后站着的教导主任和生物老师。
此刻的裴珏,被两个人男生按在地上,主任穿过人群看着三个人,厉声道:“怎么回事?在教室打架,你们真是胆大包天!一个个仗着自己后台硬为所欲为是不是?”
没等三个男生说什么,跟在老师后面的滕一岚站了出来,说:“老师,是这位男同学先欺负李珏。”
“你放屁,明明是李珏先动手!”高个子男生啐了口,要不看有老师在这,他怕是都要动手连滕一岚一起揍。
滕一岚无畏的迎上那凶狠的目光:“他是先动手,但是你们羞辱他在先,如果只是父母之间事情,没有必要牵扯上李珏同学本人,他也因为这件事收到了伤害,你们不应该在背后议论别人的事。”
滕一岚说出这么一番话,同学们被镇住,老师也同样被她的小气场镇住,趁大家都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有补了一句让人大跌眼镜的话:
“所以,你们最初挨的那一拳,我觉得是你们活该。”
……
最后以教导主任把三人带回办公室收场,那两个男生直接被老师提溜走,裴珏那边老师只扔下“你也一起过来”便离开了。
教室人都散了,只剩下裴珏和滕一岚两个人。
滕一岚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创可贴递给裴珏,裴珏看都没看,一把拍开了她的手,从始至终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的他,恶狠狠的对眼前这个又土又丑的女孩说:“别以为你帮我说话我就会感谢你,其实你也跟他们一样,我不需要你可怜!你给我走开!”
手中的创可贴被打落在一旁,滕一岚揉了揉被拍疼的手背,弯腰捡起来放在他的桌上:“我没让你谢我,也从不可怜任何人。”
“你先出手打人确实不对,但我觉得他们恶语伤人更过分,这件事你没有错,但我只是更讨厌他们才选择帮你,不然我也不会帮一个曾经让我当众出过丑的人。”
“李珏同学,拳头解决不了很多问题,你想要别人服你,尊重你,就得让自己强大起来,我们是学生,那么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先好好学习,用成绩让别人闭嘴。”
裴珏忽的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女生,她的眼睛清澈平静,又坚定。
被这坦荡荡的眼神盯得羞愧,他侧过头,有些僵硬的开口:“你不就是全校第一的学霸,还不是没少受欺负?”
滕一岚却笑了:“我不去在意,也不需要讨好你们,我需要得到的是大人的赞赏。”
年纪尚小的滕一岚说出的这句话,醍醐灌顶一般,裴珏记了很久。那天,滕一岚走后,裴珏呆站了很久,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和跳动的马尾,那种自信原来是她自己给自己的。
裴珏后知后觉到,在别人对他态度发生转变的时候,只有滕一岚自始至终,用同一种眼神看他。
那冷静的毫无波澜却又熠熠发光的眼睛,是那一段时间他最想看到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