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的肚子里有了孩子。”云汐神色淡然地陈述着。
沈郁这才转头,认真地打量缩在车厢软塌上的一小团。
对上那孩子清澈无尘的眼睛,他微眯眼眸,却发现一个字都没读到,这才发现眼前的孩子比他事前预料中的还要小。
“你也不信我的话吗?”小和尚仰着小脸,半点也不怯场,字正腔圆道,“师傅说我有慧根,所以我能看到你们看不到的东西。”
沈郁看进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却读不到他的任何心声。
他之前从没认真读过孩子的眼睛,也不知道是眼前这孩子确实不太一样,还是本来孩子就是如此表里如一的。
此刻,他的眼睛告诉自己,他没有说谎。
沈郁确认了这个念头时,心中先是一怔,旋即嘴角微微勾起,转头看着云汐。
这一刻,却见云汐紧紧抿着唇瓣,低垂着眼眸,他瞧不见她的眼睛。
她突然伸手揪住沈郁的手臂,脸色突然有些窘迫。
【方才还没事的,但现在身子真的不适了,来大姨妈了!】
沈郁读到这句心声,不知为何,心中却是一松,方才还没提起来的一口气,就这样泄了。
他缓缓叹了口气,已经收起了眼底的落寞,转而勾出一抹轻笑:“马上就到了。”
他紧紧握着云汐的手。
“这孩子看起来和寻常孩子不太一样。”云汐试图转移注意力,轻声道。
沈郁这才顺着她的视线,重新看向眼前的孩子。
云汐见沈郁这么打量这孩子,怕吓着了他,只得安抚道:“没事,他不打孩子的,不对,他打不人...”
可话还没说完,却见那小孩神色淡然,就算是被陌生人绑着关在车厢里,也半点也不害怕。
【简直不像孩子!】
正是因为如此,云汐才不敢给他松绑,只得让他一直这么被绑着。
她扯了下沈郁的袖子,小声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还牵扯上了顾氏?”
沈郁伸手将小和尚身上的绳索解开,握住他如藕节的小手,细细查看他手腕上隐隐可见的黑色纹路,神色冷沉了下来。
那小小的手臂上,布满了清晰可见的黑色纹路。
那黑色纹路就像人的经络般,顺着手腕往上,一路消失在青色的僧袍里。
这是中毒了!
“你也不信我的话?”小和尚将手臂从沈郁手掌里抽回来,负在身后,板着一张小脸,仰头看着沈郁,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了他片刻,突然道:“你也是顾氏的人?”
见沈郁没回答,缩着身子往里躲了躲,第一次露出了孩子该有的神色:“你们都是坏人!”
云汐闻言,这才从方才看到的画面回过神来,转头去看沈郁。
【这顾氏的人对这孩子做了什么?】
沈郁额间的青筋突突地挑起,阴沉的脸上隐约腾起几分杀意:“养蛊!”
仅仅两个字,云汐就已经猜到了大半。
她脸上跟着沉了下来,看向那孩子的眼神禁不住带上了几分怜悯。
“但一切还得等我问过顾全,才能一清二楚。”
沈郁的声音有着压抑的怒意,云汐听得心头猛跳,握紧了他的手掌,又问道:“那你母后呢?”
“都救出来了,还有...”
“什么?”
“萧衍之被压在房梁下,没出来!”
云汐:……!
【死了?就这么死了?】
沈郁敛下眼底的情绪:“不死也废了!”
这时,马车刚好停了下来。
他弯腰将云汐抱起,转头看了一眼那半张脸隐藏在暗处的小和尚,沉声道:“自己可能走?”
小和尚点头,从软塌上爬起来,跟着沈郁下了马车。
沈郁看了一眼哑奴,沉声吩咐道:“去将你家主子寻来。”
话罢,他抱着云汐快步往清河府里走。
云汐本想挣扎着下来,却被沈郁一个眼神看得停住了动作。
【今日是你...算了,你有力气就抱吧!】
云汐索性趴在他的肩头,去看跟着两人身后的那个小团子。
这娃娃真的长得极好。
不说话,不对上他的眼神时,看着真的软软糯糯的。
就是开口老成。
一想到他那么小的身子里养着那该死的蛊虫,她就心头闷着一口气。
这顾氏的人真是疯了!
一路被沈郁抱进院子里,云汐一沾上软塌,就从他的臂弯下钻了出来。
这时就听到院子外的人沉声禀道:“殿下,陛下有请。”
云汐翻身坐起,对着沈郁道:“我没事,你快去忙吧!”
沈郁瞥了一眼房门外的小身影,压低声音道:“这孩子没有武功,等黎津阳来了,让他好好看看。”
“好。”云汐点头。
沈郁这才直起身子,刚想离开,却被云汐扯住了袖子。
“换身衣衫再去,你这身都湿透了。”云汐起身,从箱子里翻出了一身新的锦袍,递给了沈郁。
这时门外的人又催了一声。
沈郁不知为何,心头微微忐忑,只伸手抚了下云汐的脸颊,换下湿衣衫后,转身就出门。
云汐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出门后,却见那小和尚正盘腿坐在长廊上,正闭眼打坐,嘴里还念念有词。
云汐有些新奇地在小和尚跟前蹲下,撑着手肘看着他有模有样地似是真的在念经。
她打趣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念什么经?”
小和尚闻言,睁开眼睛,眼底已经恢复了平静。
云汐秀眉抿了抿,突然觉得方才在车厢内慌乱的一幕是错觉。
“小僧景行,念的是金刚经,希望女施主能得偿所愿...”
见他这副老成的样子,云汐忍不住笑出声,打断他的话问道:“你知道我的心愿?”
小和尚点头,一本正经道:“孩子!”
云汐僵了下,心说,你这孩子关注点倒是一直在孩子这,半点也不在意其他的。
“女施主是好人,终能苦尽甘来!”小和尚又双手合十,弯腰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的?”云汐努了努嘴,顿时装出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女施主方才护住了小僧,反正...你不是坏人。”小和尚语气笃定道。
云汐伸手捏住了小和尚软软的脸颊,沉声道:“你这孩子,装什么大人,快去睡觉!”
小和尚一愣,仰头摆手道:“小僧不困,小僧还要给女施主念经...”
“不困?你眼底的乌青是什么...”
云汐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咕噜”声响起。
她眨了眨眼睛,就见小和尚低着头,抿着小嘴,脸颊连着耳尖都红了。
“走吧,我带你去用膳!”云汐叹气,伸手将小小的人抱起。
小和尚扑腾着自己的小短腿,气呼呼道:“啊!小僧能自己走。”
“别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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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内
沈郁看着主位上抱着母后的父皇脸上满是怒气,见他来了,才沉声道:“皇儿,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沈郁缓步上前,就见趴在父皇怀里的母后脸色苍白,双眸紧闭着,就像是没了生气般。
他眯了眯眼眸,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母后又在做戏吗?”
可这个念头,却在见到她背上的伤口时消散了。
“母后受伤了!”他蹲下身子,刚想去查看她的伤口,就见顾皇后睁开了眼睛,一双疲惫的眼睛盯着他。
“皇儿,皇儿,你来了!”顾皇后有气无力地唤他,伸手就想去摸沈郁的脸颊。
“母后对不起你,”顾皇后才说了一句,就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如覆了飞雪,眼底是一片空茫,不见半点天光。
沈郁手掌微颤,伸手握住了母后的手掌,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你受伤了,为何那时不告诉我?”
“母后对不起你,母后自私,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沈郁闻言,只垂下眼眸,脸色沉沉,却并没有接话。
见他如此,顾皇后心中了然,只得抬眸去看陛下,第一次用哀求的语气道:“求陛下给我们母子一个单独说话的时间,还有,我还有一事想问问...顾全。”
皇帝愣了下,眯起凤眸,心中一下子被无数的情绪占领了。
恼怒、失落,还有无奈。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想拒绝,可对上这样一双眼睛,他又怎么拒绝得了。
他刚想起身,却被沈郁开口制止了。
“母后,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瞒着父皇的?”沈郁长长叹了口气,抬眸看着顾皇后,固执道。
“罢了!劳烦陛下命人将顾全带进来。”顾皇后话罢,深吸了一口气,就想从皇帝的怀里挣扎起身,却被人揽住了肩膀,圈在怀里。
“皇后,你想如何就如何,不用急在这一时。”皇帝搂住她单薄的身子,剑眉已经皱成了川字。
“不,我知道,我时日不多了。”顾皇后抬手制止了皇帝接下来的话,转头看向沈郁。
“皇儿,我想知道顾氏所有的秘密。”
沈郁抬眸,看着顾皇后。
四目相对,彼此都在对方眼中读到了同样的情绪。
沈郁心中愣了下,原来母后和自己一样,也猜到了。
他叹气道:“好,竟然母后想知道,我们就将所有的一切都问个明白。”
【不管真相是什么,我只要真相。】
【至于之后陛下想如何对付顾氏,我已经不在乎了!】
顾皇后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却牵动了背上的伤口,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郁起身,命人在帝后前布置了一扇屏风,这时禁军才将顾全带了进来。
顾全被绑住手脚,压着跪在汉白的地板上,从醒来开始,紧绷着的弦一下子绷到了极限。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会再见到陛下。】
沈郁缓步走近,就见顾全微愣,旋即猛地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见到这人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为何母后会明知有危险,却还钻入萧衍之设下的圈套中。
什么同生共死蛊,通通是骗局。
不过是为了让顾氏女背夫弃子设下的骗局。
顾全在见到来人是沈郁时,禁不住缓了一口气。
【不是陛下,还有机会!】
“我知道顾氏干净不到哪里去,但是没想到暗地里竟然如此不堪,同生共死蛊?子母蛊?一个百年世家,竟然沦落到靠这些阴毒的手段维持这表面的虚荣。”
顾全被说得脸上无光,心口憋着一股闷气,张了张嘴,却又不出辩解。
“还有那孩子,你们将那蛊虫养在一个孩子体内,倒真是好手段。”
沈郁压低声音又道:“那子母蛊如何解?你唯一的机会就是将一切都说出来,我好留你一条全尸。”
“我可是你的外祖父,你小的时候...”顾全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已经将过了好几遍话术,最终选择示弱。
“外祖父一直都喜欢你,打小就知道你聪慧懂事...”
沈郁蹙着眉,神色微沉,那双如深海般的幽深眼眸,此刻染上了一丝凉薄的笑意:
“外祖父?这些年,我一直想不明白一点,但今日看到那孩子身上的蛊毒,突然明白了过来,你可真是我的好外祖父!”
听见这话,顾全浑身僵住,突然不可思议地抬头。
【你怎么知道的?这事除了我,只有那死去的人,再也没有第三个人...】
“果真是你!”沈郁浑身戾气,弯下身子,脸色变得阴森恐怖,“当年我中毒后,母后将后宫翻了个底朝天,却连半点线索都没找到,只得将所有有嫌疑的嫔妃都赶尽杀绝。”
他话说了一半,突然冷笑了一声,幽幽道:“到头来,没想到幕后的真凶竟是她的父亲,我的外祖父。”
顾全吓得僵在,浑身抖成了筛子,倒也忘了隐藏起眼底的情绪。
【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这么多年,那个杀手一直出现在我的梦中,我一遍一遍地梦见那人的样子,以前只觉得那人有些奇怪。
直到今日见到成了和尚的外祖父,我才突然意识到,当年那个要杀我的人,分明也是个和尚,而母后却从不知情,我记得那事是外祖父善的后。”
沈郁的声音薄薄的,却像一把利刃,刮得顾全体无完肤,将他心底最后的一点生存的希望都刮没了。
他本以为这个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了,没成想他竟然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