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佛(1 / 1)

潭海寺历经百年,香火鼎盛,来往的香客络绎不绝,但上山敬香的路没想象中那么容易。  潭岛原本就是由一座山演化而成的岛屿,寺庙建在岛上海拔最高的地方,往寺庙要走九千九百八十一级台阶,过八道弯,寓意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最终都会化在这九千多级的台阶中。  生苦按照从山脚往上算,排在最末,来得人不管求什么,唯有求生是最难的,但从寺庙出来,它便排在首位,即为人生来就是吃苦的,无生即无死,更无其余六苦的存在。  上山的路蜿蜒曲折,没有大巴车也没有缆车直达,要想登顶便只能靠脚力往上走。  一行人除了胡蝶和莫海,全都是运动员,走起台阶来如履平地,为了照顾她跟莫海,大家的速度都不是很快。  过了三苦,胡蝶有些体力不支,步伐变得更慢,荆逾从包里翻出她的水递过去:“喝一点。”

胡蝶停下来喝了两口,缓了缓说:“我不上去了,我本来就没打算进去敬香,我就在这凉亭等你们吧。”

“行。”

荆逾把纯净水瓶的盖子递给她:“你跟莫海先进去坐着,我给他们打个电话。”

胡蝶等坐到凉亭里才意识到荆逾话里的意思是他也不准备上去,等他打完电话回来,问了句:“你不去敬香吗?”

荆逾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我不信这些。”

苦至深处,求神问佛也无用。  荆逾是苦过来的人,他从很早就知道求佛问生,只不过是向佛祖讨一个安慰罢了。  胡蝶听罢,立马连着呸了三声,煞有介事般说道:“还在它的地盘呢,你不要乱说话。”

呸完,她还往旁边的木柱上拍了三下,嘴里念叨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荆逾抱臂往后靠着围栏,长腿微屈,闭着眼嘀咕了声:“人小鬼大。”

潭岛四面靠海,山里绿意葱翠,气温比岸上要低上几度,胡蝶坐了会,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荆逾侧眸看过去,“冷了?”

“风吹的。”

胡蝶揉揉鼻子,从包里翻出外套穿上,“山里好凉快啊。”

荆逾“嗯”了声,说:“我去下卫生间。”

“好。”

胡蝶看着他朝蹲在不远处的莫海走了过去,大概是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莫海摇摇头,蹲在地上没动。  卫生间在第二个弯的位置,荆逾的身影走了没几步就看不到了,胡蝶收回视线,喊了声:“莫海。”

他抬头看了过来。  胡蝶问:“你要不要喝水?”

“不要。”

他继续拿枯树枝在地上划出一道道浅沟,看蚂蚁在其中一上一下爬动着。  上山的人很多,有步行说笑的年轻人,也有身着褴褛的中年人神情虔诚,一步一叩首往山顶走去。  胡蝶看了会,默默挪开了视线。  静静吹了会风,山上忽地传来阵阵说话声,胡蝶侧头看了眼,是一群头戴”xx旅行团”帽子的老年人,大约是跟团一早就来山上敬了香。  她们步速不快,只是人多,呼啦一阵,走了好几分钟人声才远去。  胡蝶摸出手机给蒋曼发消息,余光里注意到什么,但一时没反应过来,打了几个字猛地抬起头。  莫海之前蹲着的地方,现在却空无一人,只剩下他刚刚拿在手里的树枝躺在地上。  她心里一慌,顾不上再跟蒋曼说什么,起身从凉亭走出去,看着四周人来人往,大喊了声:“莫海!”

无人回应。  胡蝶往下走了几步,山前山后都是陌生面孔。  “莫海!”

她一时着急脚下没注意,一下踩空从台阶上摔了下去,好在底下有个平台兜了一下,人才没顺着滚下去。  一旁的路人阿姨连忙冲了过来,扶着她站好后教育道:“小姑娘走路看着点啊,这都是台阶,要是摔下去可不得了哦。”

胡蝶道了声谢,在阿姨的叮嘱声里掏出手机给荆逾打电话。  荆逾接的很快,只是信号不太好,说话断断续续,胡蝶过了好一会才听清他的声音:“刚刚信号不太好,怎么了?”

胡蝶又惊又怕,声音隐隐有些发抖:“荆逾,莫海不见了,对不起,我就是低头发个消息,他就不见了……”  “不见了?你先别着急,我现在回来了,你在凉亭等着别乱跑,我给邵昀打个电话,让他从山上往下找。”

荆逾安慰道:“上山下山只有这一条路,他不会不见的,你别着急。”

“好……”  挂了电话,胡蝶站在原地往山上山下都看了看,只是台阶弯弯绕绕,视线有限能看到的范围不大。  她拍掉帽子上的灰尘,整理好头发后重新戴上去,慢吞吞走回了凉亭。  等了没几分钟,胡蝶看见荆逾从山上跑了上来,她刚一站起来,便看见跟在他身后垂着头的莫海,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在此刻突然松了下来,鼻子猝不及防跟着一酸,怕眼泪掉出来,她抬手使劲揉了两下。  荆逾三步并两步很快走了过来,看她眼睛红红,放缓了声音:“他刚刚看见人家帽子掉了,只顾着去还帽子忘了跟你说,抱歉,让你跟着担心了。”

胡蝶吸了吸鼻子:“没事就好。”

一旁站着的莫海默默走了过来,大概是回来的路上被荆逾教育过,他声音带着哭腔:“姐姐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不跟你说就乱跑了。”

胡蝶看他这样又觉得怪招人心疼的,抬手揉揉他脑袋,安慰道:“好了,没事的,姐姐没有怪你,只是担心你出事。”

莫海点点头,“知道了。”

“行了。”

荆逾拍拍他肩膀:“去玩吧。”

“哦。”

莫海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见荆逾松了口,便又兴冲冲跑过去看蚂蚁走路。  荆逾看了他一会,转过头对胡蝶说:“其实他以前很聪明的,遇了意外才变成这样。”

“那好遗憾啊。”

胡蝶轻轻叹了口气。  “但对他来说,可能现在这样才是最快乐的。”

荆逾看她情绪不高,抬手隔着帽子揉了揉她脑袋。  胡蝶“哎”了声,伸手来护住脑袋:“你别弄乱我的头发。”

荆逾眼尖,瞥见她手心里的擦痕,忽然问:“手怎么了?”

胡蝶顿了下,默默攥起手:“没怎么。”

荆逾懒得废话,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在她掌心看到几道不同程度的擦伤,眉间一蹙:“怎么弄的?”

“不小心摔的……”胡蝶把手收了回来:“我都用水洗干净了,没事的。”

“怎么摔的?”

“就是走路不小心,然后就摔了。”

荆逾看着她,目光审视:“只弄伤了手?”

胡蝶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忍不住咬了下唇角,很小声的坦白道:“还有膝盖……”  荆逾叹了声气,“走吧。”

“去哪儿?”

“先带你下山。”

荆逾起身将两人的东西收拾好,朝外面喊了声:“莫海。”

等着人走近,他把胡蝶的小包和自己的书包都递给了莫海:“背着。”

莫海:“哦。”

胡蝶看荆逾这么支使莫海,有点看不过去:“你怎么又欺负小孩啊?”

荆逾看了她一眼,没作声,只是忽地在她面前半蹲了下去,右膝微曲,胳膊搭在上面,头也不回地说:“上来。”

胡蝶磕巴了下:“干、干吗?”

荆逾乐了:“我还能干吗?”

他回头看了眼愣在原地的女生:“上来,我背你下去。”

“我不用背啊……”  “那抱?”

荆逾起身站了起来。  “……”胡蝶抿唇:“背吧。”

荆逾又蹲了下去,胡蝶小心翼翼靠过去,他伸手勾住她的膝盖,站起身的瞬间,胡蝶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身形倏地一僵。  胡蝶又松开手,“我是不是勒着你了?”

“没。”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两人的姿势,手抓着自己的T恤,“走了,别乱动啊。”

“哦。”

胡蝶起初还刻意向后微仰着,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稍稍拉开些,后来觉得太累,也顾不上那么多,索性整个人都趴在他背上:“荆逾哥哥。”

他脚步有不明显的停顿,“怎么?”

“我应该不重吧?”

“嗯。”

“哎。”

她叹了一声气。  荆逾看着脚下的路,问:“又怎么了?”

“突然想我爸爸了,我小时候他就这么背我下山的。”

“……”荆逾也叹了声气:“安静会吧。”

胡蝶噗嗤笑了声,枕着他的肩膀,心里莫名觉得温暖和踏实,后来竟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他们本身就没往山上走多远,只是背着人,荆逾不敢走得太快,到山下也是大半个小时后的事情。  他叫醒胡蝶,带着人去了附近的诊所。  胡蝶摔得不轻,两只膝盖都有不同程度的淤青,只是好在没破皮,大夫给揉了点药油,“这两天少走动,其他没什么大问题。”

胡蝶倒吸着气:“谢谢大夫。”

“没事。”

大夫处理好,抽了张纸巾擦手,“行了,今天就让你对象背着你吧。”

“啊?”

胡蝶一愣,下意识看向站在一旁的荆逾,还没来得及否认,荆逾已经朝她走了过来。  他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蹲在地上替她把裤脚放下去,然后转过身背朝着她说:“走了。”

胡蝶还愣着,大夫提醒道:“药拿着。”

“啊,哦。”

她伸手抓起桌上的药袋,手忙脚乱重新回到他背上,手搂住他脖子的时候,隐约听见他好像笑了一声。  胡蝶问:“你笑什么?”

荆逾否认:“我什么时候笑了。”

“就刚刚。”

“我笑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笑什么。”

“那你怎么知道我笑了。”

“我听见了啊。”

“可我没笑啊。”

“……”  荆逾笑没笑没人知道,倒是大夫听着两人的对话,没忍住笑了声:“年轻真好唷。”

胡蝶脸一热,不再跟他争论。  荆逾这会是真笑了,“走了,邵昀他们等会也该下来了,我们先去找个饭馆等他们。”

胡蝶嘟囔着:“随便你。”

潭岛上能吃饭的地方很多,荆逾在大众点评上找了一家评分最高的店,带着胡蝶和莫海先过去等位。  差不多快十二点,他们上山敬香组才到店。  周涟漪看胡蝶手上擦着药,惊道:“小蝴蝶怎么了?”

“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

胡蝶把手挪到桌下,笑笑道:“都处理好了,没什么大事。”

“没事就好,以后走路小心点啊。”

“嗯,我会的。”

几人聊了会天,等着服务员陆续把菜上齐才开始动筷,吃完饭,他们又在店里坐了会。  荆逾起身去结账,胡蝶问离自己最近的姜琳琳:“琳姐姐,你们下午什么安排呀?”

“我们准备去浮潜。”

姜琳琳笑问:“你玩过吗?”

胡蝶摇头:“我是旱鸭子,不会游泳,而且我觉得我可能还有深海恐惧症,不敢下海太深。”

“哈哈哈,我们也不会浅得很深,就是觉得难得来一次海滨城市,不在海里玩个尽心太亏了。”

“那你们注意安全。”

“放心好了,我们有专业人士陪同的。”

周涟漪指着李致和方加一说:“他俩都有专业潜水证的。”

胡蝶惊道:“那好厉害。”

“你别吹捧他们,小心他们骄傲。”

方加一道:“妹妹说的是实话,实话就要多说两句,妹妹你夸你的,我骄傲我的。”

胡蝶哈哈笑了两声,荆逾走过来在她面前随手放了两颗话梅糖:“笑什么?”

周涟漪道:“聊天呢。”

他没在意,倾身从一旁拿过胡蝶的随身小包,“走了。”

众人说好,纷纷拿着包起身。  胡蝶拿起桌上的两颗糖,跟着荆逾走在人后,等到门口,她看见吧台上放着一碟话梅糖。  她朝荆逾看过去,他下一秒也看了过来:“怎么了?”

“没事。”

胡蝶攥紧手里的糖,塑料包装袋边缘的锯齿割在手心,有些微不明显的痛意。  荆逾“嗯”了声,没再多问。  一行人又回到了游艇上,胡蝶有些发饭晕,一上去边进了船舱休息,她躺在沙发上,从小窗还能看见他们在外走动的身影。  胡蝶从口袋里摸出那两颗话梅糖,想了想,还是没拆开,一齐放进了自己的小包里。  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她听见有人在敲什么,一睁开眼,隔着小窗的玻璃看见荆逾站在那儿。  他举着手机凑在窗前,屏幕上有两个字。  ——吃药。  快两点了。  胡蝶说“知道了”,又怕他听不见,找到手机在微信上给他发了一句“我知道了”。  下一秒,手机跟着震动一声。  荆逾:这会外面太阳有点大,我包里有防晒,你抹一点再出来。  蝴蝶:好。  胡蝶从包里翻出药盒,她每天要吃很多药,蒋曼按顺序将药分装好,她挨个吃完也花了好几分钟,光水都喝了大半瓶。  她坐在那儿缓了会才伸手去找防晒霜,涂完脸跟脖子,她又拧好盖子放回去,起身穿外套的时候,眼前忽地一晕,人跟着倒在沙发上。  好在晕眩只是一时的,胡蝶闭着眼没敢动,等着那阵眩晕感过去,揉着太阳穴坐了起来。  她喝了口水,正准备出去,听见方加一在外面喊了声:“你他妈这样有意思吗!”

那声音挺大的,听着像在生气。  胡蝶扶着门,站在那儿没动,过了好一会才听见荆逾的声音:“有没有意思我都不想下。”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看,邵昀从另一边走了过来,和她对上视线,轻笑了声:“醒了啊。”

“嗯。”

胡蝶走上台阶,跟邵昀走到旁边坐着,“他们怎么了?”

“闹呗,当初荆逾走得着急,也没个交代,他们心里窝着火呢。”

邵昀换了身衣服,海滩裤和花衬衫,脑袋上卡着一架黑框墨镜。  游艇此刻已经远离潭岛,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偌大的岛屿却只有礁石那般大小。  胡蝶抱着膝盖,看海浪起伏,“荆逾……他真的退役了吗?”

“没啊,只是休学停练,谁说他退役了?”

“百度百科。”

胡蝶说:“那天听你说到游泳的事情,我有些好奇就去搜了一下,不好意思啊。”

“那有什么,我不也搜了你——”他顿了一下。  “你也知道了。”

“……嗯。”

邵昀抬手像哥哥一样揉了揉她脑袋:“今天哥也给你许了一个愿,到时候我们一起来还愿。”

胡蝶低头笑了笑,却没应,转而问道:“荆逾他受了什么伤才休学停练的?”

百度百科只写了他因伤退役,胡蝶当时也没去搜相关的新闻。  “车祸。”

邵昀往后撑着胳膊:“去年清明他回家给他妈扫墓,后来他爸送他回队里的时候在市郊被一辆闯红灯的大货车给撞了。荆叔叔为了护着他,当场就没了,他肩膀受了伤,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出院后交了休学和退队申请就离开了B市。”

胡蝶看着邵昀,沉默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他是真的不能再游泳了吗?”

“也许吧,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邵昀叹了声气:“他妈妈去世那年,他在队里封闭训练,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他觉得自己要是没来游泳,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这些并不是他的错啊。”

邵昀笑容苦涩:“可他觉得是自己的错,车祸之后我没再见过他下水,所以那天听说他救了你,我才那么惊讶。”

胡蝶回想起坠海那天的画面,一时之间脑袋里全都是荆逾之前的比赛画面,还有他在镜头前那般意气风发的笑。  邵昀像是难得能找到一个合格的倾听者,絮絮叨叨和她说了好些他们以前比赛训练的事情,直到周涟漪过来叫他才停下话茬:“呼,今天说了好多,心里也舒服多了。”

胡蝶笑了笑:“也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我会保密的。”

“谢了。”

方加一和荆逾争吵的结果显而易见,他没能说服荆逾跟他们一起下海,黑着脸换好潜水装备,顺着游艇的扶梯爬下去,一头扎进了海里。  “加一,你等等我们啊。”

胡文广喊了声,也急匆匆整理好装备,跟其他人打了下手势:“我跟着他。”

周涟漪道:“行,你先去吧。”

邵昀站在一旁当一名合格的摄影师,替两位靓女拍了好几组入海前的照片:“好了,你们再不下去,他们等会氧气都该用完了。”

“帮我们再拍一张在海里的照片。”

邵昀比了个ok的手势。  荆逾站在二层甲板上,看着他们全都入了水,视线往下找了一圈,在游艇右侧的平台区看见胡蝶的身影。  他走过去时,屈指在她帽檐上弹了一下。  胡蝶抬起头,眼睛是红的,像刚哭过,见是他,又匆匆低下头。  荆逾一愣,半蹲在她面前:“怎么了?”

“没事。”

“眼睛都红成兔子了,还没事?”

荆逾摘掉她脑袋上的帽子:“给你帽子是让你挡太阳,不是让你躲着哭的,到底怎么了?”

“吃药吃的。”

胡蝶眨了下眼睛,眼泪跟着掉了下来:“太苦了。”

荆逾笑了声:“你每回吃药都这么哭啊,看来以后潭海的海平线上涨,得有你一半的功劳。”

“……”胡蝶哽声:“你会不会聊天?”

荆逾又笑了声,回船舱拿了湿纸巾,出来见莫海凑在胡蝶跟前,走过去勾住他衣领把人拎了起来:“去找邵昀哥哥玩。”

他把湿纸巾递给胡蝶。  莫海不愿离开,直接大字躺在地上:“我就要在这里。”

“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

荆逾推推他的腿,挪出点位置自己坐了下来,余光不时往胡蝶那边瞟。  胡蝶已经没之前那么难受了,擦干净眼睛,又擦了擦手,“好渴,我去拿水,你要吗?”

荆逾盯着她看了几秒,“不用,你喝吧。”

“哦。”

胡蝶进了船舱很快又出来,这会快三点,海上的太阳还很大,荆逾等她喝完水,又把帽子扣在她脑袋上:“戴着吧。”

她没说什么,只是抬手重新调整了一下。  游艇随海水起伏,会有轻微的晃动感。  胡蝶站起身,看向远方的海岸,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等他们浮潜上来差不多就回去了,怎么,你想回去了?”

荆逾说罢,就准备拿手机打电话。  “没有,我就是想在外面多待一会,我还从来没有在海上看过日落呢。”

“那我们今天就看完了再回去。”

荆逾俯身往前,胳膊搭在栏杆上,白T被海风吹得鼓起。  静静待了会,胡蝶转头朝他看过去:“荆逾。”

“嗯?”

“你是真的不能再游泳了吗?”

荆逾侧眸和她对视,脸上带着淡淡笑意,没什么多余的神情,“你会不会聊天?”

“……我这不是童言无忌么。”

“现在承认自己是小孩子了?”

胡蝶摸摸鼻子,“本来就是小孩子。”

“能不能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你如果不能游泳还去救我……多伟大啊。”

荆逾低哂:“那我不能见死不救吧?”

胡蝶认真道:“那谢谢你救了我。”

“不用谢。”

荆逾保持着那个姿势,侧头看着她,长久的沉默后,他淡淡开口:“其实那天……你有想过就那么算了,对么?”

他从小在水里泡着长大,见过溺水的人为了求生能挣扎到什么程度,可那天,从她坠海到他入海,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她却没有丝毫的挣扎,就好像是要和这沉寂海水融为一体。  胡蝶看着他,他的目光平静温和,似乎并不在乎她的回答。她慢慢垂下眼帘,“我……”  “楼下的两位——”  另一道声音和她同时传了出来,胡蝶下意识扭头看过去。  二楼的平台处,邵昀举着相机站在那儿,等着她和荆逾同时看过去的瞬间,他跟着按下快门键。  定格的画面里,两人的姿态出奇的一致,女生微扬着头,哪怕是这个角度,脸依旧显得很小。  一旁的男生俯身靠在栏杆上,侧头的幅度并不明显,在按下快门的瞬间他分明看向了镜头,可在照片里,他的目光却落向了身旁的女生。  被风吹得鼓起的T恤衣角轻轻碰着女生的胳膊,像是在试探着想要牵手,却又因胆怯而停住。  邵昀盯着取景框的照片看了两秒,放下相机,对着两人道:“先不给你们看照片了,等回去我洗出来再拿给你们。”

荆逾嘲道:“拍得不好就直说。”

邵昀骂骂咧咧从楼上冲了下来,把相机放到一旁就和荆逾闹了起来,他不是荆逾的对手,被他从游艇上掀到了海里。  他泡在海水里,撸了把湿漉漉的头发,冲站在船上的荆逾说道:“下来吗?”

“不了。”

荆逾拍了拍手,没再提起之前的话题,对着胡蝶说了句:“我去里面歇会。”

胡蝶点点头,看他走进船舱,又看向还在海里的邵昀,他神情有些无奈,却也在意料之中。  方加一他们在底下潜了大半个小时,两个女生先被送了上来,他们三又在海里飘了会才上船。  离日落还有好一会,几人在船上玩起来大富翁,等到快六点,九个人才从船舱里出去。  海上起了风,日暮来袭,一轮圆日悬于海平面之上,整片海域像是被镀了一层橙黄色的颜料,海水翻涌,浪花像是坠落的星光,在暮色中熠熠生辉。  胡蝶看着眼前的景色,忽然感叹了一句:“好遗憾啊。”

荆逾看着她:“什么?”

“在海边看过那么多次日落,还从来没看过日出。”

荆逾看向远方:“下次有机会我带你来看。”

“真的吗?”

荆逾侧头对上她期盼的目光,轻轻“嗯”了声。  几人还在欣赏美景,驾驶员从广播里说了句:“要回去了,你们站稳点,别掉下去。”

说完,游艇便朝着彼岸缓缓驶去。  到了地方,胡蝶本来没想让荆逾再背自己,谁料下船时脚下一滑,差点从船和泊岸边的缝隙里掉下去。  姜琳琳看着她,心有余悸:“吓死了,还好荆逾拉住你了。”

胡蝶也吓了一跳,被荆逾紧紧攥着的手腕有些疼了也不敢吭声,只能乖乖被他背了起来。  “对不起嘛,我不是故意的。”

她趴在他背上,小声道歉。  荆逾叹气:“迟早被你吓死。”

“……”  邵昀带着方加一他们一行人先回了荆逾家,胡蝶不打算去吃饭,荆逾背着她往医院走。  沿途路过胡蝶之前坠海的地方,她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你猜对了。”

荆逾没应声,可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意思。  ——她那天是真的有想过就那么死在海里的。  这大半年里从入院到确诊,胡蝶从来没在父母面前露出一点怯,她安慰开解他们,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悲观消极。  蒋曼和胡远衡每天都在担心她一觉不醒,从陪护到后来直接干脆和她睡在一间屋子。  有时候她稍微晚些醒来,半梦半醒间会感觉到父母在小心翼翼试探她的呼吸。  她没有办法,只能学着勇敢和乐观,可她也才十七岁,连生命的三分之一都还未度过,怎么会不惧怕死亡。  比起在医院里惴惴不安等着那一天的到来,每日看着父母为自己担惊受怕,或许就那么死去会是她最好的结局。  可那一天,蝴蝶却在海里遇见了鲸鱼。  他救了她。  所以这一次,就让她来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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