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见鸳鸯说得如此郑重,又想起最近说要打发大丫头的事情,便以为鸳鸯想求贾母给指什么人,便忙应道:“姐姐只管去,我替姐姐看着,保准不让人打扰。”
鸳鸯点头,提了裙子小心步上台阶,深吸了口气,这才掀了帘子进去。
贾母正歪在榻上,盖了一条松花色祥云纹的裌被,半眯着眼睛打盹,朦胧中见鸳鸯走了进来,不由又睁开了眼睛道:“鸳鸯吗?你不是家去了吗,怎么这就回来了?”
鸳鸯笑道:“奴婢舍不得老太太呀。”
贾母笑道:“就拿好听的来哄我吧。”说着便坐起身子,鸳鸯忙上前扶着,贾母笑道:“你回来就好,正好来给我看看,这抹额好像没有戴好,总觉得是歪的。”
鸳鸯忙左右来回的看了,便去妆台那里拿了个抿子过来,伸手将抹额摘下来,给贾母把两边的鬓发抿了抿,又重新把抹额给贾母戴上,笑道:“这回好了,是两边的头发有些不服帖弄的。”
贾母抚着鬓边笑道:“还得是你,她们且还得学着呢。”
鸳鸯便在贾母跟前跪下,郑重磕了个头。
贾母道:“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行起大礼来,你家去这半日,可是你哥哥他们说了什么?是给你挑了人家吗?”
鸳鸯抬起头来,眼圈却已经红了。
贾母叹道:“你起来吧,我也知道早晚会有这天,前儿大太太来说了那话,只怕你家里人便有打算了,虽然我舍不得你,可是也没有让你一辈子陪着我个老太婆的。”
“说说吧,你哥哥给你挑了个什么人家,可还稳妥?”
鸳鸯却不起身,继续跪在那道:“老太太,奴婢不想出去,奴婢也不想嫁人,奴婢更舍不得老太太,出去了,还有谁会像老太太对奴婢这样好。”
贾母皱眉道:“怎么?你哥哥给你挑的人家不好?去让人把你嫂子叫来,我问问她。”
鸳鸯摇头道:“不是的,老太太,是奴婢真的不想嫁人,想一直服侍老太太,无论哥哥他们挑的是谁,奴婢也不想嫁,便是要嫁给哪个官老爷为妻,奴婢也不愿意。”
贾母不由坐直了身子道:“这是为何,你倒是给我说说清楚,不用说些舍不得的话来糊弄我,我还没糊涂呢。”
鸳鸯又磕了个头,眼中已经流下泪来,抿了抿嘴,这才道:“老太太,奴婢要说的是些没脸的话,若不是到了今日,奴婢是死也不会说出来的。”
“奴婢,奴婢的心中只有……只有珠大爷一人,奴婢,奴婢是万难再嫁给旁人的,这个世上,谁又能比得上大爷。”
说着便伏地无声的哭了起来。
贾母沉着脸,定定的看了鸳鸯好一会,半晌才道:“果然是没脸的话,你一个姑娘家竟存了这样的心思,真是……亏你还是我跟前调教出来的人。”
“老太太……“鸳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你是想让我把你给珠儿做姨娘?你还是死了心吧,只怕即便我开了口,珠儿也不会答应的,这么多年你看珠儿对哪个丫头动过心了。”贾母又道。
“虽然我也一直忧心珠儿的子嗣,希望他身边多几个女人好开枝散叶,可是珠儿是个主意正的,他老子娘都没办法,只怕即便我把你硬塞给他,他不碰你也是没用。”
“不,不是的。”鸳鸯摇头道:“奴婢从未敢有过非分之想,也知道大爷不可能看得上奴婢,大奶奶那样的品格,大爷是不可能看得上别人的,奴婢也不想夹在大爷和大奶奶之间碍眼。”
“奴婢只想能待在老太太身边,偶尔能看见大爷一眼,偶尔能听他说上几句话,知道他安好,和他在一个府里,看着他和大奶奶像一对神仙似的,就足够了,奴婢从没想过能到大爷的垂青。”
“奴婢虽然只是个低贱的丫头,可奴婢也是有自己的心的,奴婢虽然身子不能成为大爷的人,可奴婢的心却已经是大爷的人了,奴婢的心既给了大爷,又怎么可能再嫁给别人,想想都觉得恶心。”
“别说是配小子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奴婢也不愿嫁他,奴婢是铁了心的,就是老太太逼着,奴婢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
“求老太太,就让奴婢一直服侍您吧,将来服侍着老太太归了西,奴婢便剪了头发做姑子去,在庙里给老太太念一辈子的经,就是老太太开恩了。”
“奴婢说的都是真心话,若老太太以为奴婢是拿话来支吾,日后还有什么别的想头,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让奴婢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成酱化在这里。”
“奴婢这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从来不敢让人察觉一点儿,今日逼不得已说了出来,也知道是罪无可恕,老太太若觉得奴婢丢人现眼,便是打死了奴婢也没有怨言。”说着又伏在地上呜咽。
贾母沉默不语,半晌叹气道:“你珠大爷那样的人品,你有这样的心思也怪不得你,若不是珠儿坚决不肯纳妾,把你给了他也是正当,我也不是没起过这样的念头,只是……”
“你服侍了我这么多年,又知冷知热的处处妥帖,我也希望你能找个不错的人家,或是嫁给哪个管事的儿子,日后也做个管家媳妇,还在这府里管着一摊事儿,你是服侍过我的,将来也没人敢薄待了你。”
“谁知道竟会是这样,你这要死要活的不想出去,我也不能逼着你出去,断送了你的小命我也不忍,你虽然存了不该存的心思,好歹还知道羞耻,从未有过轻佻的言谈和举止,也没让一个人知道,总算没有丢了我的脸。”
“罢了,你便陪着我吧,离了你我也是左不顺手,右不顺意的,也不用说什么做姑子不做姑子的话,你还年轻,慢慢过吧,几时改了主意再来与我说,你先下去吧,把脸洗一洗,别让人看出什么,我也全当没有听你说过这样的话。”
“是,奴婢多谢老太太。”鸳鸯哽咽着又给贾母磕了个头,这才起身转过屏风往后头去了。
贾母又躺下来,用手抚摸着枕上金线密织的花纹,长长叹了口气,嘴里轻轻说了声“冤孽”,便又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