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下了容不得迟疑的车票,前脚刚刚决定动身时,后脚已经匆匆忙忙地奔向通往检票口的那个将要关闭的闸门。
“差点就赶不上了……咳咳……”
麦芽糖小口地喘着气,还伴随着几声咳嗽。
坐到座位上时,身体还是热热的。
“对不起呀,我以为不会这么晚的……”
海王星一边轻轻拍着麦芽糖的背,一边满怀歉意地说道,在她面前的小桌子上正摆着这次赶火车事件的罪魁祸首——海王星之前做的“记录”。
出发前,海王星恳求麦芽糖再回酒店一趟,她还有重要的东西要拿,就是这堆记录。
“如果……如果要当成是最后的话,我想要把它们写完!”
因为,那是她们的故事,是海王星要珍藏一生的经历。
“你这么看重这些东西,我肯定不能责怪你……有什么理由吗?”
“嗯,有我的一点私心。”
“嗯?”
“在迷途树屋里,有来自不同行星的各种各样的故事,唯独没有海王星的,因为离太阳实在太远,海王星上是没有智慧生命的,所以……”
原来在这背后还有这样的缘由,那就更怪不得她了。
麦芽糖叹了口气,揉了揉海王星的后脑勺,不熟练,也不舒服,就像是随便地搓了搓一样。
“你也不容易。”
海王星摸了摸被麦芽糖揉了的地方,露出了讶异的表情,而随即转变为了欣喜。
“说真的,你很了不起,”麦芽糖挪开了视线,微微低下头,看着火车灰色的地面,像是在自说自话一样,接着说道,“如果按照地球人的标准来看的话。”
在海王星的印象中,麦芽糖总共夸奖过她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这次,明明没做什么特别的事,还差点搞砸了,却受到了麦芽糖的表扬,海王星一时有点受宠若惊。
“诶……为什么呀?”
“你一个人待在太阳系最外面,得到的光和热比你的兄弟姐妹差远了,想找人说话的时候都找不到一个智慧生命和你说话。你的处境那么不公平。这么多年来,你受了不少委屈吧?”
“唔……”海王星想了想,“好像也没多少……就是很孤单,有新朋友来的时候还好一点,但是朋友走了的时候是最孤单的。”
“看,这就是原因。”
麦芽糖看向懵懵的海王星,戳了戳她冰冰凉的胸口。
“这?”
海王星低下头奇怪地看了看,除了白色毛衣和胸口微微的一点起伏外,看不到有“原因”写在那里。
“你经历那么多不公平的对待,但你的心一点都没有变得扭曲。如果是地球人,经历了你的遭遇,绝对不会像你一样,过去几十亿年还像个五岁的小孩子一样天真善良。地球的小孩子如果从小经历这种事情,长大之后往往就是变成犯罪分子或是精神病人,像你一样的人很少很少。”
海王星能理解麦芽糖的意思,但她又不太能理解,在她看来,乐观向上、知书达礼、无私奉献、关心他人……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每个人都有的,她有这些好像也不见得比别人厉害。
麦芽糖看到海王星还是一副半懂不懂的样子,一边点头一边还在懵圈,也索性不打算和她深究这些事情了。
“反正,我是做不到你这样的,你做得很棒。”
这下海王星听懂了,这可能确实很了不起。
无论如何,得到了麦芽糖的表扬,海王星就是会很开心。
麦芽糖看到海王星傻傻的笑容,知道海王星大概没领会她的话真正要表达的东西。
那就算了吧,何必在乎那些复杂的事情呢,她高兴就好。
麦芽糖转开了视线,忽然发现一束橙黄色的光已不知何时照在了地面上,她转头看向车窗,景色从她们刚才谈话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后退了。
辽阔的田野,在金黄色的海洋退潮后,只剩下如山沉默的土壤,在它们的体内,埋藏着沉睡的种子,将会在冬天过去后的三月成为这片土地新的希望。
夕日斜斜下坠,将房屋的瓦顶染上金黄,家家户户,缕缕炊烟,几辆汽车缓缓行驶在乡间的水泥路上,如同解下鞍的马儿,信步在熟悉的草原。那些站在家门口的水泥场上等待的人,那些坐在稻草铺成的窝边忠心等待主人的老土狗,那些站在田间,放下了锄头张望着远处的勤劳农民,他们在等待那些汽车,等待着上面走下来的那个学会了穿西装打领带的农村小子农村丫头,要是他们迟到一点,给他们熬的汤就得要放到灶台里再热一热了。
那么安宁,那么祥和,麦芽糖看到了那一切,但是,她却深知自己永远得不到那样的生活,她本就不适合那样的生活。
羁旅的游子会发出思乡的吟咏,但他们不会动身回乡,他们将那种向往永远地藏在心底里,满溢时,就从诗句里流出,而他们的身体与灵魂,永远在远方。属于红尘的人,便不可归于山野,属于冒险的人,便不可归于安宁。
生命是不公平的,所以她生来便注定要在那个麻木虚伪的阶层一点一点被侵蚀成一块木头。
生命是不公平的,所以她生来便注定要在那个冰冷黑暗的地方一天一天被消磨成一粒尘埃。
然而,生命也是公平的,两个不属于安宁与死亡的人,相遇便是一种注定,相爱亦是一种注定,相守一生更是一种注定,永远得不到安宁也是一种注定。多出一人的冒险更为坎坷难行,但多出一人,才能得到那一点点原本得不到的安宁。
她有时是一座港湾,一座孤岛的港湾,可以安心地停靠在她身边,即使她也同样孤独。
有时,她又是……
麦芽糖看着窗外的风景,田野,小镇,远处有一座座高楼大厦,又到了小镇,田野的人家屋里冒出黄色的灯光,小镇的集市已经散了,远处的高楼华灯初上,变幻的霓虹灯似瀑布划过天际,又如同深海的蓝鲸游过苍穹。不知不觉间,她的额头靠在了窗玻璃上,车厢里的灯已经打开,她的脸半透明地倒映在玻璃上,就像她与另一个自己互相凝视着。
海王星搭着笔,静静地看着麦芽糖,她面前是一叠刚写满的纸,记录着到现在这一刻前所有的事情,在平稳行驶的火车上,她的字迹保持着原有的隽秀优雅。她已经写完很久了,现在,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麦芽糖,看着她靠在黑夜中的侧脸。与无边无际笼罩的黑暗相比,她显得那么渺小,与尖锐危险的繁华灯火相比,她的脸庞显得那么稚嫩。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女孩,为了一颗处于黑暗中的行星,成为了太阳。
海王星面前的那张纸的末尾写着三句话。
“我看着她的侧脸,她的眼中忧郁而疲惫。我想拨开那一缕耷拉在她额头上的头发,但我担心会打扰到她。我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如果问她的话,她一定会告诉我,但我不想那么做。”
“我想去抱住她,像那些故事里的公主一样,用一个吻就可以治愈一个人的疲惫。但我更想像现在这样做,压抑着内心的雀跃,静静地注视她,看到她的脸颊染上灯火朴素或绚烂的色彩,然后为她倾倒。”
“她有时是躲在我怀里的小猫,但更多的时候,她是我的太阳。我渴望这辆列车永远不要到终点,就让我与她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