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的嗡嗡响声让房间笼罩了一股“蝉噪林逾静”的静谧,黑暗中唯一一点的光亮是苏醒的眼白。
一夜没睡,睡不着,同时也不想睡。
回家两天,苏醒身心俱疲。刚到家的时候,烦恼和愁绪是苏醒的主旋律,她料到了父母会给她安排看不到尽头的相亲,她作好了准备,也作好了实在扛不住的准备。她以为忍无可忍的下一层是无需再忍,是爆发,是愤怒;但她现在明白了,那些都不对,真正的尽头是疲倦。
愤怒无用,争吵无用。父母既然已经把她没有结婚的事实上升到了丢整个家庭脸面的高度,那么她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他们,甚至完全按照他们的安排去相一次又一次的亲,都没法解决问题。
半年之前,老妈曾经跟邻居抱怨过,说“如果我现在能抱一个小孩在手里,走街串巷,我就真的满足了”。当时这话被她有意无意传到苏醒耳朵里,苏醒还只是笑笑。现在她却明白,就算明天去再去相一个,就算互相都能看上眼。父母还是会逼着她加速,加速去恋爱、结婚、生小孩儿。她不明白所谓的“抱一个小孩走街串巷”对于老妈来说成就感在何方,但她感觉到了他们事不成功誓不休的态度。
这事儿没法求同存异。
摸了摸枕边,按亮了手机,苏醒看看时间,清晨四点。
再过两个小时她就要起床,洗漱,吃早饭,然后坐着老爸的那台老爷车去三姨家,去见一个没见过的男人。苏醒原以为一次次的相亲会给她带来愈挫愈勇的态度,更可以缓解父母的压力。其实在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有效,但一次次的失败之后,她变得越来越颓丧,越来越抵触。她也想让自己振作起来,重新认真起来,可是她做不到。她是一个人,人这种东西,就是会在该伤心的时候伤心,该难过的时候难过,该颓废的时候颓废。而父母,也因为这数不清的失败之后,变得强硬、不耐烦,原本缓解压力的目标彻底破灭,反而进化成了更大的压力。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恐怖,无比恐怖。她觉得四个小时后去面对那个陌生男人是一种自己根本不想面对的煎熬。三十次的相亲经验在这一刻不起一丁点作用,反而因为所有的失败带给她丝毫不想面对的绝望感。
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了。
她“嗖”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悄悄地穿好衣服,悄悄地去卫生间洗脸刷牙,悄悄地打开了家里的大门,悄悄地离开了。
天蒙蒙亮,寒风穿梭的公交站台并没有让苏醒退却。她站在那里像一座碑一动不动,在等待清晨的第一辆公交车。
一个小时后,公交车才来。
苏醒坐在只有她一个乘客的公交车上,车辆开始移动的时候,她空洞的心才稍稍缓和了一些,她要回一个地方,一个能带给她温暖的地方。
中吴。
...................................................
早晨七点钟的“龙凤茶楼”刚刚进入一天中忙碌的时候。过年,使得这条街上一部分店铺都关了门,但“龙凤茶楼”却更显热闹。
过年长假让中吴的土著们都感到了压力一轻的自在,很多想睡个懒觉的人反而睡不着了,纷纷起早,来到这家已有三十多年历史的早茶店,从这里开始轻松自在的一天。
等到苏醒风尘仆仆地到达,并且在座位上落座的时候,小莫子已经给她倒了一杯清茶,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黑眼圈越来越严重了。”莫墨凑近看了看她的眼睛,“看来回家两天并没有让你的神经得到应有的放松。”
“别提了!”苏醒怪叫一声,“有没有吃的,饿死我了!”
服务员适时端上了一屉小笼包。
苏醒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只,一口咬破,滚烫的汤汁浇在她的舌尖,刺激得她一痛,强忍着咽了下去后,伸出舌头,拼命地用手掌扇着风。
一抬头,看见小莫子正在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小莫子嘴角含笑,这微笑立刻就感染了苏醒,于是苏醒也笑了起来。紧接着,这笑像是停不住了,苏醒越笑越开心,最后看着小莫子的脸,她笑得一抽一抽的,桌上的小笼包都开始微微晃动。
“有那么好笑吗?”小莫子问。
“嗯!”
“有那么开心吗?”小莫子又问。
“太开心了!”
莫墨不再问了,也夹了个小笼包,含在嘴里细细地嘬,凝视了苏醒良久,说:“你是在家里受了多大的委屈,所以看到我才这么开心?”
这句话立刻就让苏醒停住了笑,抬眼,和他四目相对。
时间像是在这一刻停止,四周的人声鼎沸也仿佛不存在了。小莫子看着苏醒依旧嘴角含笑,苏醒看着小莫子却完全是一股受了欺负、气鼓鼓的模样。
时钟滴答滴答地走过了三秒,苏醒微微站起了身,这下俩人靠得更近了;苏醒往前凑了凑,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小莫子那对大眼睛中自己的倒影。
苏醒放下手中的筷子,扬起右手,重重地在小莫子的肩膀上打了一记。
这一下花光了苏醒所有的力气,差点让小莫子摔倒。
但这一下,也让她心里憋着的那股子气,彻底宣泄了出来。
重新坐回座位,看见小莫子吃痛地揉着左肩,龇牙咧嘴地道:“我就知道,没好事儿!”
苏醒一口气吃了一个小笼包,嘴里大嚼着,挑着眉毛看着莫墨,吃完之后,喝了口茶,问:“你怎么还不回家?”
“回家?!”小莫子提高了一个声调,“去年回家我妈用扫帚打的我,今年估计该换铁棒了!”
苏醒噗呲一笑:“所以你回家也要面对各种相亲?”
“不。”
“嗯?”
莫墨喝口茶,说:“我家在农村,就是那种最农村的农村。我们村,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儿,到城里来工作的,包括我一共三个。那两个,一个找了个城里女孩儿结婚了;另一个,也找了个城里的女朋友。我妈看人家这么厉害,心里不得劲,所以也让我在城里找,必须在城里找。所以我现在是全村的希望,如果我回乡下相亲,那丢的不仅仅是我自己的人。”
苏醒怔怔地看着他,她原本觉得自己已经够惨了,没想到小莫子才是真正的惨绝人寰。
之后,俩人没再多说什么,一会儿工夫,就把一屉小笼包风卷残云了。
吃完之后,喝茶时间,苏醒才又一次问他:“那你准备怎么办,过年不回家?”
“家肯定是要回的,不回我爸妈能冲到中吴来弄死我。”小莫子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我原本有个计划,但是,还有两天就过年了,感觉没法实现了。”
“什么计划,说来听听呢!”苏醒问。
“我打算就在年前这几天,迅速找一个女孩儿相亲!只要人家没有明确拒绝我就行,然后拖到过年,回家我妈问我怎么样,我就说我正在谈着呢!这样,也不算是撒谎,对不对?至于年后掰了,那也是年后的事情了,顺利为我延长了一年的缓冲期!”小莫子的邪路子说的头头是道,但说完后又摇了摇头,“可惜了,来不及了,我找不到人了。”
苏醒哑然失笑,原本,她也是有这种打算的;这一刻她有那么点开心,自己之前居然跟他想到一块去了。
这次苏醒没有再回话,所以气氛有一次凝固。
直到俩人眼前的茶杯都被喝空了,苏醒在想,自己这一次小小的离家出走,是否该画上一个句号了?起码,见到小莫子后,心情确实舒畅了很多。
抬头,再一次碰到莫墨的目光。
苏醒内心一动。
小莫子扬着眉;苏醒挑了挑眉。
三秒钟,三秒钟之后,小莫子说话了。
“我叫莫墨。”莫墨说。
“我叫苏醒。”
“我今年三十岁。”
“我二十七。”
“我是苏北人。”
“我是无锡人。”
“我毕业于中吴,目前在中吴倒腾点小生意。”
“我在城南的一个服装厂里做会计。”
“我平时喜欢看书,下棋。”
“我也喜欢看书,偶尔追剧,很少打游戏。”
小莫子笑了:“那苏小姐觉得---”
“可以先了解一段时间。”
“多久?”
“十天。”
“好!”莫墨说,“我们就以十天为期。”
“假期结束,约定自动失效。”
“可以。”莫墨招呼服务员结账,扭头对苏醒说,“你回家之后,该相亲还是相亲。”
“那当然!”苏醒起身,“我也不可能为了假的就拒绝真的啊!”
小莫子掏出钱包,拨弄着里面的几个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