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点。
蓝色的小破车绕着中吴南城茶社转了三圈才找到一个勉强能塞进去的免费车位,莫墨提着那个已经破了皮的小黑包下了车,车门被关上的时候,猛烈的撞击声凸显了他心中的焦急。
之所以夜里过来,是因为晚上茶社的生意不多,这个时候,茶社里更是没几个客人。小莫子噔噔噔地踩着木质台阶上了二楼,走到采购部的门口,先深深吸了口气,再轻轻敲了两下门。
“请进。”
莫墨推门而入,正好看见薛经理躺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薛经理比以前更瘦了,穿着一件紫褐色的外套,看见莫墨的一瞬间有一丝惊讶,但立刻就冷若冰霜,站起身来冷冷地道:“说实话,我还以为你会消失不见了。”
莫墨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地问:“什么情况?”
薛经理拉开桌前的抽屉,从中拿出一只茶壶,略微用力放在桌上,又掀开盖子放在一旁,说:“你自己看看。”
莫墨上前一步,先把手里的包放在椅子上,然后双手持壶,细细地看壶的内壁,只见紫砂原本的紫色已经掉了一半,露出里面的暗灰色。
莫墨轻轻叹了口气。
两个月前,城南茶社想着提升档次,需要采购一批紫砂壶;主管的薛经理曾经跟小莫子买过一个壶,觉得他人还不错,就把这生意交给了他。这对莫墨这种倒腾的小商小贩来说,已经是大生意了。他特意去了趟宜兴,赶巧碰到一个壶贩清仓处理。当时莫墨也看了,凭着自己的经验和鉴别手法也做了判断:虽然谈不上什么上等货色,但也绝对不假。于是他花了九千块买了三十把壶,又以一万二的价格卖给了薛经理。挣了三千。
没想到,两个月之后,事情来了。
中吴薛经理告知莫墨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打电话给那壶贩,结果一个下午都显示空号。
那么这时候再去宜兴找那壶贩已全无可能,找到了他也不会认,空口无凭。
“有多少壶出现这个问题?”莫墨问。
“全部。”薛经理见小莫子没有第一时间推诿,口气也好了点,“怎么解决?壶我是问你买的,我不是老板,只是帮老板买东西的人。我也没拿你一分钱回扣,对吧?”
“壶都还在吗?”
“在。”
“我全部拖走,给你们换一批新的。”
“我本人倒是很愿意接受这个办法,但是----兄弟,你要知道,我不是老板。”薛经理面露难色,“不瞒你说,我们老板知道这件事后,坚决不让我再跟你合作了。我跟他稍微替你解释了两句,就连带着被他骂了一顿,扣了我半个月工资----”
莫墨垂下眼睑,思索两秒,抬头说:“我赔!”
“赔多少?”
“全赔,一万二。”小莫子主意打定便没有了犹豫,“您一个月工资多少?”
薛经理愣了一下:“六千。”
“那半个月工资我补给你。”莫墨说,“一共一万五,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取钱。”
薛经理这回彻底愣住了。
莫墨却没有立刻就走,而是解释道:“我怕自己乱花钱,银行卡没有绑微信支付宝,所以我只能去atm机取钱,你信我吗?”
薛经理终于回过神来,从口袋里掏了盒烟,抽出一根递给小莫子:“我信!”
莫墨接过烟,夹在耳朵上,匆匆出了门。
卡里还有两万四,取出一万五,还剩九千。
小莫子对自己的财政情况无比清楚,这很符合每一个穷人的特质。
把钱送给薛经理,又把所有的假壶归置好塞进车里,已经将近凌晨。
莫墨坐在驾驶位,看着中吴昏暗的夜空,默默地点燃了耳朵上的那根烟。第一口就被呛住了,咳嗽声在狭小的汽车里像是一声声闷雷,三声之后便憋红了双眼,透过后视镜看着自己,只能看到满眼的血丝。
中吴的秋天几乎是在一瞬间来临的,过完国庆,就是深秋。一阵风吹来,莫墨打了个寒战,抽了抽鼻子,一脚油门,往出租屋驶去。
……………
回到家,一进门才发现金申还没睡。
不仅没睡,居然还在收拾着他放在那个客厅的破旧帐篷,原先搭在客厅中央的那个帐篷此刻已经被他卷了起来。旁边,还放着两个收拾好的大行李箱。
小莫子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脱口而出:“你要走?”
金申扭头看见他,笑道:“是。”
“去哪儿?”
“回家。”
“回家?”小莫子一瞬间没明白什么意思,“回哪个家?”
“老家。”
莫墨感觉今天发生的事情都太多,太突然了。回想起来,金申这家伙在自己这里混吃等死已有两年之久,俨然已经掌握了“零收入生存法则”的真谛,整天还梦想着能找到一个自己热爱的事业,这一下子提出要回老家,小莫子心里突然很难受,就感觉一座山突然崩塌了。
“我请你吃夜宵吧!”金申突然说,“我刚叫了外卖,就等你回来一起吃的。”
说着,不等小莫子反应,就从厨房搬了张小桌子放在客厅中央。他点了一大盒烧烤,四瓶啤酒,拉着莫墨坐下。
“平时都是蹭你的,难得我请你吃一顿。”一边说一边给莫墨开酒,风轻云淡的金申,在今夜很少见地脸上满是殷勤之色。
莫墨接受了他的殷勤,一口喝了半瓶啤酒。
“心情不好?”金申问。
“嗯。”
“做生意亏了?”
“亏大了。”小莫子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你回家做什么?”
“结婚。”金申平静地说。
小莫子却惊讶地一把站了起来:“结婚?!!你结哪门子的婚?”
“坐,别这么激动!”金申跟小莫子的喝法不一样,给自己找了个杯子,倒了半杯慢慢地抿,“我爸找我谈过了。”
“谈结婚?”莫墨缓缓坐下,还是理不清里面的逻辑。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其实在两年前,我辞去工作,住到你这儿来的时候,我父母就跟我吵了一架,并且说再也不管我死活了?”金申问。
“你没说过。”莫墨摇头,“不过---我能猜出来一些,因为你过年过节也从不回家。”
金申还在细细地喝酒,点了点头:“昨天,我爸来过了,找到我,跟我详谈了一次。”
“谈什么?劝你回家?”
“一开始并不是。”金申说,“我爸一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我求你一件事。”
“你爸求你?求你什么?”
“我爸说,求求你,给我留个后。”
莫墨闻言被酒呛了一下,继而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金申,他突然发现,金申老爸这句看似荒唐的话实则无从反驳。
别说是金申,就是他自己听着这话,心里都感觉像是被扯了一下。
“傻了吧?我当时听了这话比你还傻。”金申说,“傻着傻着我就受不了了。我跟我爸说,我两年都没工作,身无分文,更别说结婚了。”
“然后呢?”
“然后我爸说,他和我妈都给我物色好了。我们邻村有个姑娘,叫小芳。特俗的名字,对吧?听起来像一首老歌。学历不高,中专水平,但人挺踏实的。人家愿意的,就看我愿不愿意。”金申一口喝了一杯,又满上,“如果我在中吴混得不错,人家姑娘愿意过来;如果我想回家,我爸也给我找好了一份在镇里电信公司上班的活。”
“我不懂----”莫墨皱眉,“你们都没见过,姑娘怎么就愿意了?”
“见过的。”金申想了想,“准确地说,她见过我吧,我不是太记得她了。”
“也对,你长得帅,就算啥也没有,就凭颜值也够了。”小莫子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大学毕业,在城里工作,你父母肯定也是这么跟人介绍的。”
金申不说话,一个劲喝酒。
“姑娘照片呢,给我看看!”莫墨说。
金申划开手机,露出一张穿着白裙子的女人全身照。
“长得一般。”莫墨指手画脚地点评道,“不过倒是一脸旺夫相。所以你现在决定回家跟她结婚?”
“结婚哪有那么快,先处着呗。”金申说,“回家是决定了,该混的也都混过了,也混够了,说实话。怎么说呢----”
“浪子回头?”
“算是吧。”金申自嘲道,“可惜,没有春风得意,完全是穷途末路的投降。”
小莫子不说话了,他很清楚,这绝非是金申一时的决定。实际上在这两年里,他一步步地在找一个投降的理由。他没有办法去劝诫他什么,鼓励和反对都不合适,当别人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时,你最善良的做法就是闭嘴,因为你不能去代替他承担后果。
金申扭头去翻行李,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放在小莫子的面前:“我爸给了我一万块钱,我留了五百回家做路费,剩下的,给你。”
“我不要!”
“我在你这儿,蹭吃蹭喝了两年,应该的。”
“不要!”
“你缺钱。”金申说,“做生意什么的,需要钱。”
“不要!”
金申沉默了,喝完了杯中酒,才又说:“莫墨,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俩这辈子不会再见了。”
“嗯。”
“难道你想要我欠你一辈子吗?”
莫墨无力推辞了,他觉得金申活明白了,看来两年啥也不干在家参禅打坐还是有效果的。
金申见他不再推辞,站起身来就拖行李:“我该走了,赶车。”
“大半夜赶车?”
“归心似箭嘛!”
“你走了,我特么,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这就是你的问题了。”金申笑道,“早点把它解决掉。”
金申走了,像一阵风。
莫墨看着客厅的一片狼藉,拿过抹布和扫帚,细细地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