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行谨自然不在府上，他对着那位行礼，而大楚皇帝正穿着一身玄色便袍，站在案前写字。他抄的是摩偈祖师传进中原的佛法经书，上所写慈悲勿欲，不羁俗苦。
皇帝似乎并没有看见萧行谨一般，只是低头写字，将一页写完，才将紫毫笔放下，抬头才看见萧行谨一般。
“你来了。”
“臣来了许久了。”萧行谨说道。
“正巧你来帮我看看，我这字写得怎么样？”皇帝说道。
萧行谨只是躬身。“陛下笔法苍劲，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敷衍。”皇帝眼睛落在萧行谨身上。“入晋阳时不来觐见，这个时候倒是勤快了。”
“臣离京之时，陛下应是并不想见。今日陛下派二殿下来，应是陛下想要见我了，臣不敢不来。”萧行谨并不在意皇帝那凌厉的眼神，只是淡然抬头。
“云晏去找你，只是他想与你结交。怎会是朕让他去的？”
“以二殿下的性子，想必是说不出那些话来，而且二殿下若非得了陛下的授意，也不会特地来找臣。”萧行谨说道，将手放下。
而皇帝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将自己方才写的字举起来。
“要说这摩偈祖师当真是一位神僧，若人皆无欲无求，岂不是天下太平。”
“凡人怎可无欲，便是得道高僧，却不敢说自己全无欲念。”
“你倒是有独特见解？”皇帝脸上露出一个莫测的笑容，似乎是等着萧行谨解释一般。
而萧行谨也只是恭敬的行了一礼，淡声说道。“臣不过是俗人而已，哪里懂得什么佛法高深，凡人欲念，不过权色财三字而已。真正祖师是否有欲望，臣自然是不知的。”
帝王脸色陡然一变。“以卿之地位，财色自然不求。至于这权位，卿可加九锡之念？”
他神色凌冽，双目如炬。只要萧行谨说错一个字，悬在萧行谨头上的利剑便会落下。
萧行谨低眉行礼。“陛下多虑了，臣不过是陛下手中的刀，不堪大用，如何能统御四海，号令天下。”
他的回答并不是完美的答案，但皇帝并没有多加苛责，仿佛刚才不过是一念生起的玩笑。
“行谨，你觉得朕的儿子如何。”皇帝说着，将写好的字叠起放在内侍手中，又新铺了一张纸。
“陛下是想起来那个和尚？”萧行谨说道，看着皇帝的动作。
“朕年岁见长，儿子们也都大了，又如何能不想。云默早夭，云临多病。至于云晏，不提也罢。”
“但龙华在二殿下手上。”
“不过是一把刀而已。”皇帝说道。“我大楚，从不信鬼神。”
他说着，落笔，下笔却已不同方才。最后还是弃了笔，“朕老了，若要选太子，你更看好谁？”
“陛下正当盛年，后妃众多，自然会有新得子嗣。恕臣冒昧，如若再无皇子，臣更看好二殿下。”
皇帝抬眼看他。“为什么？”
“二殿下耿直，更似陛下当年。至于权柄手段，日后慢慢学便是了。若二殿下做不到，也可有臣子在侧辅佐，陛下何须担心。”
皇帝看了他一眼。“就是因此，朕才格外担心。”
“陛下担心什么？”萧行谨说。
“他虽像我，但更像是江湖人，帝王心术，一点都没学会。”
萧行谨叹了口气。
“少年意气，人总是会长大的。心性也会改变，陛下不用担心。”
话虽如此，又怎能不担心。之前那和尚仿佛箴言一样的卦辞，又如何让人轻易忘却。
景和二十年，华月公主出嫁之时，停留晋阳的王侯遭到刺杀，几位王侯逐一被杀，唯有三位得以幸免。大楚皇帝震怒，勒令查明真相，抽丝剥茧，终于找出凶手。杀手头目服毒自尽，他手下杀手也被处以车裂之刑。
皇帝哀恸之余，派兵护送王侯尸骨归还封地，士兵皆穿甲胄，手持白幡，以托哀思之礼。皇帝恐剩下几位王侯再遭不测，又派重兵把守府邸，进出盘查，平息祸乱。
景和二十三年，姜云临勾结曾经王侯势力，兵谏逼宫，直逼晋阳。帝王身侧羽衣军拼死抵抗，无一生还。姜云临清君侧，斩乱政燕王，自立为帝。
姜云晏回晋阳之时，只见残垣遍地，尸横遍野。
燕王，慕景行，萧云泽，都不再府邸之中。府邸只有遍地的尸体，穿过废墟，直逼王宫，姜云晏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姜云临坐在龙椅上，脚边躺着两具尸体。尸体上血迹未干，滚龙黑袍被血浸透。姜云晏按住了手中的刀，姜云临站起来，手中长剑指着姜云晏。
“皇兄，我等你很久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姜云晏看着地上的尸骸，心神大乱，拔出刀来，刀闪银光，映着大殿之内的斑斑血迹。
“如皇兄所见。或者，皇兄应叫我一声陛下。”
“弑父篡位，有悖天道人伦。”姜云晏握着刀的手发力，青筋暴起，他以十分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心中愤怒却早如波涛翻涌。
“曾经祖帝杀父弑亲，眹与祖帝一脉相承。况且，若我动手再晚些，死得只会是我。”
“你!”
姜云晏身上衣袍掀飞，刀若流火，直接斩向姜云临。
姜云临举剑迎上，只不过他内力远不如姜云晏，被姜云晏逼得后退，脚抵在金椅之上，眼看姜云晏杀意毕现，他开口说了一句。
“怎么，现在兄长是要杀了我吗？”
听了他这句话，姜云晏施力下压的手一滞，继而收刀回身，落在姜云临三尺之外。举刀指着他，“我竟与你这种不忠不义不孝的人渣流得是同一身血。”
他声音咬牙切齿，似乎将滔天怒火强压下去。
“自然不是，皇兄，我，才是大楚王室血脉，不是你。”姜云临说着。“你应该姓萧。”
“你说什么？”
姜云晏原本并不想听他的胡言乱语，但偏偏他说出来的又令姜云晏格外在意。
可姜云临只是踢了踢脚边的尸体。
“我们的父皇，备受敬仰的景和帝，并不姓姜，而是姓萧。”
“你说什么？！”姜云晏握刀的手微微颤抖。
回应他的只是姜云临的冷笑。“这些事情，萧行谨也知道，或者说，我们的叔叔。我不知道他是否告诉了萧云泽，但有人从宅邸跑了，若这个秘密泄露出去，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姜云晏的瞳孔紧缩。“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兄长，我们到底是兄弟。我也并没有杀害父亲。”姜云临说着，往前走了一步。
方才姜云晏放下的龙华刀又抬起来，直指他咽喉。“一派胡言，你以为我会信你？”
姜云临不再往前，而是站在原地，他身上曳地的长袍沾了血，贴在地上。
他似乎是伤怀的低头，继而抬头之时，长叹一口气。“兄长，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知道你无心帝位，你大可闲云野鹤自在去，到底兄弟一场，我绝不会加害与你。”
“你手上沾着父亲的血，我要如何信你。”姜云晏说道，“今日我便替天行道，除了你这人渣。”
“好啊，你杀了我，这皇帝你来做吗？兄长，你武功虽高，斩得了千人万人，能保百姓安定，天下太平吗？”
“我不能，难道你就能。”
“我能！”姜云临斩钉截铁的说道，姜云晏看着他的眼睛，表情有些迷茫，继而大笑。
“我竟会在此听你的鬼话，就算没有你，皇帝的位子还能空着不成。”
他的刀锋向前，姜云临的咽喉有一丝血珠顺着刀尖留下。
“然后看着天下大乱，血流漂橹，饿殍遍地，百姓流离失所吗？”
姜云晏的刀再一次停下。
龙华刀刃被姜云临轻而易举的拨开。
“兄长。你太优柔寡断，也太心神不定。我真是不懂，为何父皇和萧行谨会想选你做皇帝。也是因为你，他们才会死。”姜云临冷笑说道。
姜云晏放下刀，此时他的声音已经平静许多。
“那是因为，我比你有人性，比你更像人。”
他说完，转身，背后传来姜云临嘲弄般的大笑，回荡在溅满血的凌云殿中。姜云晏踏出大殿的那一刻，背后传来姜云临阴冷的声音。
“兄长，我已派人去西城外追杀燕王府邸逃出去的那三人，别人可以活，萧云泽一定要死。斩草不除根，贻害无穷。”
姜云晏已经步出大殿，直接往西城外冲去。他一时无法接受这个所谓的真相，他要将这些事情问清楚，萧云泽应当是知道这件事的，燕王萧行谨。
想起那具在大殿前的尸骨，那双沏茶埋酒的手沾满血迹。他虽知萧行谨想要助他登上帝位，但他却无意于此，只不过与萧行谨走的勤了些。
萧行谨尸骨未寒，他绝不能看着萧行谨的血脉就这样死了。
他必须要去救萧云泽，无论如何。
一路快马出了城，扬起一道尘雾，姜云临的兵或许是得了命令，又或许是不敢拦他，让路给他过去。
姜云晏很快便在城西找到了兵马痕迹，不假思索的追了上去，越往前追，便见了清晰血迹。他们的状态一定不好，姜云晏一直追到城西的孤山之下，山下涧水湍急，夹杂白浪，奔流向东，汇入卧仙河。
孤山上的树木有摧折痕迹，甚至还有并未燃尽的火星，山中弥漫松脂燃烧的香气，姜云晏大概明白，慕景行他们应当跟追兵纠缠许久。
这些痕迹已经是许久之前留下的，还不知道他们现在的情况怎样，姜云晏丝毫不敢耽搁，飞身上山去。
山顶树木稀疏，视线开阔，便见断崖之上，围着一队士兵。
而他们围堵的便是被逼至崖边的慕景行和萧云泽。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谁逃了出来。
姜云晏也来不及再想，走上前去。那队穿着甲胄的士兵认出了他，并不敢阻拦，让开了一条路。
此时姜云晏才看清慕景行和萧云泽两人。萧云泽身上的衣袍都染了血，不知何处受了伤，昏迷不醒。慕景行抱着他，抬头看见姜云晏，眼中带了欣喜，之后却慢慢转成绝望和愤恨。
“姜云晏，你是来救我们的......还是说，是来杀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