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慕景行的唇边扬起笑意,他似乎很满意萧云晏会提出这个问题,他也完全可以回答。
“我们还在桓都。”
萧云晏透过窗户向外看去,外面是桓都的车水马龙,人们用楚地方言互相交谈,偶尔一两声软语唱词顺着何须清风,传入房间之内。
“其他人呢?”
“除了我之外,你还希望有谁,若有别人在,事情不是更麻烦?离苦禅,叶锋,裴怀空,姜云堇,你还想见谁。”慕景行端起茶杯,吹了吹飘在上面的浮沫。
也对,他们之间互相敌对,之前是因为什么原因,他们才能走在一起,是因为慕景行的交易,还是因为他们有所求,有所需。
他们跟慕景行的交易,萧云晏也已经记不清了,那些他原本知道的事情,也如同那些断了线的线索,他已经无从寻起。
至于慕景行,他根本不可能跟萧云晏讲述那些他原本就想要掩盖下去的交易内容。
两人都是沉默,在和煦暖风之中,用楚地方言唱着的婉转唱词,如鹤啼莺啭,萧云晏手握住栏杆。手上发了力,红木栏杆被他捏出一个手印。
慕景行垂眸喝着茶,若是脑子里只有些记忆残片,却会缺少关键的线索,无法联系起来,想必那时候他的心情也不会太好。
他自然清楚现在萧云晏的心情,毕竟这是他一手造成的结果。对于现在的萧云晏,他知道那些真相太早了,等他事情做成之后,自然可以叫萧云晏知道所有真相。
此前在玉京发生的一切,自然都是真实的,并非幻象。萧云晏记忆的缺失,也是因为他送进萧云晏胸口的那一剑。
在玉京死去的不是萧云晏的躯壳,而是萧云晏关于玉京的那些记忆。慕景行手里的这把剑,在玉京可比在这里能发生的作用要多得多。
慕景行端着茶碗,看着在茶杯中沉浮的茶叶。至于什么时候该让萧云晏知道这一切,他自然是希望萧云晏永远不会知道。
毕竟做一个清醒的人,还能保持理智,对萧云晏来说,也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你跟他们打起来之后,受了些伤,我就将你带到这里来。之后又过了三天,他们现在应当也不在桓都了。”慕景行说道,他说的这些话半真半假,萧云晏也就姑且一听。
“他们去了哪里?”
“我又不是万事通,他们去了哪里,我怎么知道。”慕景行嘴角挂着轻笑。“我们的交易已经结束,他们去哪里,与我何干。”
“......你现在打算去哪里?”
慕景行看着萧云晏站在栏杆旁边的背影,将手里的茶杯放下。“我自然是要跟你走一趟尧山,看一场好戏。”
萧云晏回头,看着慕景行脸上的笑。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尧山。”
“我能看透人心。”慕景行戏谑说道,接着便正色:“你都写在脸上了,一定要去尧山,将屠英抢回来,我说的不对吗?”
萧云晏没有说话,穿好了衣服,腰间挂着龙华刀。
“你就这么走了?”慕景行坐在桌边问道,萧云晏没有回答,直接出门去。
他就是这般性子,慕景行自己叹了口气,跟上了萧云晏。
从桓都一路往尧山并不远,只是这一路上地势崎岖,耽误行程。桓都虽然富庶,可在山野之中,仍有流民草寇。
就算是太平年岁,没有战乱,却仍有流离失所的百姓。
原本萧云晏只是以为在北燕与犬戎交界之处,常有犬戎人南下掠夺,才会有百姓流离失所的惨景。
可在丰饶富庶的南楚地界,并无战乱波及的地方,却仍有白骨露野,仍有流民为寇。
就算是一片丰饶的胜景之世,也会有村野无粮。
“这一路,你也看到了,二殿下。”慕景行的语气中带着戏谑,他看着萧云晏将刀从草寇的尸体中拔出来。
“别这么叫我。”萧云晏说道,甩去刀身上的血。
“这些流民,可不是因为我的阴谋而成为流民的。”慕景行说。“对我来说,他们连筹码都算不上。”
“你说这话当真是令人生厌。”萧云晏说道,他对慕景行的态度疏离冷漠,慕景行也并不在乎。
“实话往往不会令人舒服。对我,对朝堂,甚至包括你,这些落草为寇的流民,都如蝼蚁一样,他们的生死,原本就无足轻重。”
萧云晏看着躺在脚边的尸体。“他们是大楚的子民。”
慕景行收起的看戏的心情,走到萧云晏身边。
“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没想到原来你还记得,二殿下,这可是你一手种下的苦果,自然应当让你亲眼看看。”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萧云晏手握着刀,他知道慕景行有自己的目的,他已经决心不再过问,可慕景行却出现在他身边,一遍一遍的提醒他。
“我只是想让你看看,被你放弃的,所谓大楚子民。”
慕景行轻描淡写的说道,萧云晏伸手过去,但还未触及慕景行的时候,他就缩回了手。
慕景行说的并没有错,他的确没有资格说这些话。
“姜云临不算一个昏君。”
萧云晏这样说道。“至少在大部分人眼里,他做得还不错。”
“的确,在权势制衡方面,他的确无与伦比。就算是你坐在那个位子上,也不能保证天下无饥馑之民。”
慕景行话说的轻描淡写,可越是这样云淡风轻,却越会让人心生惭愧。
萧云晏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驳慕景行,毕竟慕景行所说,也没有哪里不对。他说的没错,就算当初萧云晏没有放弃,当真狠下心来,坐上那个位子,他也不一定能比现在的姜云临做得更好。
这一切没有如果,上天也不会再将命运倒回到起点,给人重新做一次选择的机会。
错过的就是已经错过,无法弥补。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要让你看看,这天下,究竟是什么样子。就算没有阴谋家,没有朝堂的倾轧诡诈,只需要一场天灾,一次荒年,就足够让天下黎民疾苦,以致成为草寇。”
他们前面的路还很长,但要走多远,才能举目难见荒凉。
就连繁华的桓都城中,也有人舞榭歌台,挥金如土,路边仍然有衣不蔽体的乞丐。
一路上萧云晏沉默,如慕景行所说,这些人对阴谋家,连棋子都算不上,可他们依然过得凄惨。命运卑微,无法由自己掌控。
屠英家破人亡,是因为人祸。可有更多人家破人亡,是因为天灾,洪水,干旱,蝗灾,像屠英一样家破人亡的孩子,也不在少数。
萧云晏已经知道了慕景行的用意,他就是要萧云晏看一看,这沿路的苦痛。萧云晏虽然也曾行军入伍,也曾行走江湖,可又有何时,亲眼见过这样的饥民草寇。
他们有些是迫于生机,有些只是图财害命。他们死不足惜,萧云晏的刀将他们斩下的时候并未犹豫。
可当看到荒野之中被乌鸦啄食的腐肉,暴露在阳光下的白骨。他们无名无姓,包裹着他们的草席比他们身上的骨头更先腐烂。
这样的惨景,不是停留在纸面上一句轻飘飘的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而是真实的骨肉腐烂,真实的人间惨案。
这样的惨案又有多少,又究竟要过多少年,世间才能再无此事。
萧云晏想过,可是他看着跳动的火光,飘散在夜空中的耀眼火星。
不知是谁,曾经跟萧云晏说过,萧云晏记得他盏金色的眼睛。他曾说过。
“对于有些生魂来说,死亡是解脱,而他们并不想再有下辈子了。这世间有他们的结果,与没有他们的结果,本来就是一样的。”
苦难的人仍旧苦难,享乐的人仍旧享乐。活着的人活得辛苦,死了的人也不见解脱。
那个人的声音在萧云晏脑海中回荡,可萧云晏不知道是在哪里,见过那个人,听他说过那番话。
当时萧云晏有没有反驳,他已经忘了,可现在,他已经不知道从何反驳。他看见满目疮痍的时候,甚至在他的心中,对那个声音竟然有了一点点认同。
可这个念头,只是从萧云晏脑中一闪而过,他想起自己当时是如何反驳那个声音。
“没有人可以肆意决定他人的生死,你如果将死亡视作解脱,为何不选择解脱你自己。一草一木,蝼蚁蜉蝣,都在拼尽全力的活着,更何况是人,苦难从来都不是打败人的武器,我并未看到他们的苦难,我只看到了你的傲慢。”
慕景行愣了一下,他对着萧云晏伸手,可萧云晏已经站起来,他看着慕景行。
“苦难并不是给人的赞歌,这些苦难固然存在,但在这些尸骨上,他们面对苦难的时候,也从未放弃。没有人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或许对那些朝堂之上的人来说,他们低微渺茫,但对他们来说,却不能轻言放弃。”
慕景行没有说话,他现在无话可说。萧云晏所言,他又何尝不知道,没有人可以替旁人断定生死,无论是谁。
可话是这么说,但实际上,上位者不经意的举动,甚至一个小小的决定,便会导致下面的人有变故产生。
看着萧云晏,举目看向周围旷野,无需多言。
或许他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答案,他和萧云晏,并不是一路人。
一路走来,已经快到了尧山。
尧山风光毓秀,仙雾缭绕,一片雾海仙山,恍如仙家居所,也让人相信,住在这样的灵秀山川之中,当真能在此修炼,羽化登仙。
萧云晏站在尧山的山阶前面,他抬头望去的时候,便能看见拾级而上的青石台阶,上面的青苔犹绿,雨色犹新。
当年他也是这样,提着刀站在尧山山门门口,用龙华指着尧山门牌上的匾额。
“弟子萧云晏,特向尧山前辈,请剑。”
如今,萧云晏依然抽出刀,刀风吹散台阶上的落叶,扫出一条路来。
“尧山前辈,麻烦将人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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