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的昆山龙舟大赛，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落下帷幕。
十支代表各村参加角逐的龙舟队分出一二三名。
第一名可以参加明年苏州府龙舟大赛状元榜眼探花争夺..
昆山镇曾经在苏州府大赛上取得最好名次第三名。
如果能得到状元榜眼，就有机会派出代表队到上海参加更为隆重、场面更壮观的冠亚季三军大赛。
接近正午的天气热死老狗。
娄河边的锣鼓声渐渐停歇，除了少数观众仍然依依不舍等龙舟上的亲人好友。
其他观众们瞬间作鸟兽散。
国人看热闹就是这个脾气，要的是那个指点天下、无事不知的感觉。
至于说得对不对，反正是打嘴炮，把瘾过足了再说。
烈日下，浩浩荡荡人群往镇上涌，纷纷往街边阴凉出贴。
一路上，口才不好也不敢指点江山的听得同样带劲，偶尔附和几句，却发现自己说的牛头不对马嘴。
引来旁人一阵哄堂大笑，却也无人在意。
反倒是让无所不知的嘴炮们更得劲，一路上将偶然从某个远房亲戚说话时听到的半条消息，吹嘘得比民囯政府机要室大员知道得还多的模样。
中村次郞混在人群中，他不说话，就听。
旁边的几个学生见有忠实听众，正吹牛逼唾沫横飞，着实比谁都厉害，上至天文下至地理。
哪个同学的老子在驻镇江的河防某团又升了官，添了什么新式炮艇，连炮艇上的新式大炮参数都如数家珍...
中村次郞手中捏着寸余长的一头尖铅笔，偶尔在捏在左手上的烟盒上划两个绝大多数人看不懂的符号。
...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
逛街的姐妹花发现时间不早，刘小悦抬手看了看手表说：“十一点半。”
手表是杨颖从囯外带的高级礼物，价值不菲，表姐说花了半个月生活费。
爱不释手，不时翻手腕看一看。
小镇并不大，街坊邻居差不多认识刘掌柜家漂亮的二女儿刘小悦。
不时有人与她打招呼，顺便问她旁边的杨颖是谁...
杨颖不喜欢这种热情，拉着刘小悦在人群中快速穿梭，径直往回家的路上走。
早忘了一起出来的长工吴长河。
跑过某家饭店时，杨颖忽然闻到一股很特别的香味。
下意识四下打量，终于看到街边的招牌：东方饭店...
看着饭店名字，杨颖乐得差点将嘴里含着的皇家贡品陆家浜糖枣给喷出来。
“你笑什么？”刘小悦看了看东方饭店招牌，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我说，这么点大个小馆子，也好意思取名字叫东方饭店？”
刘小悦想了想：“东方饭店是娘的远房表妹开的...”
“那就是...表姨？女人家开饭店？”杨颖愣了一下，觉得不可思议，这年头，女人抛头露面的并不多。
就算有，也是开个豆腐店、粥店、糕点铺子或胭脂铺，开饭店的着实少见。
“小金山寺那个老秃驴，说敏姨是克夫命，姨才会被夫家休回娘家，按我们这边的风俗，娘家不能收留被休的姑娘...”小悦悦恨恨地道：“表姨公将镇上的一个小院给了姨，姨为了生活迫于无奈，才在镇上寻了个铺开的店...”
“克夫？现在还有人相信这个？”杨颖抓住关键词，囯外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不由来了兴趣：“走，进去瞧瞧...”
至于小金山寺在上海，老秃驴是谁以后再慢慢打听，这口气绝对不能忍！
小镇上民风纯朴，一般不会跟风做相同的生意。
比如，一条街上绝对不会出现两家饭店，也不会有两家杂货店、酱店、粮店。
以防恶意竞争。
只有丝稠这种本地大产业，没有人能做到一家独大，大家集中在一条街上抱团取暖。
以应付开设在上海的日资三井株式会社工厂，采用流水线生产带来的成本竞争。
东方饭店大堂里桌子两排总共六张，中间留出过道。
柜台与进出厨房位置占了地方，要不然能摆八张桌子。
柜台必不可少，要放酒以及给等候的客人赠送一碟茴香豆。
袁书气喘吁吁刚从后门穿过菜地溜回来，估算了一下时间，等会儿应该会上客。
刚进后门就看到杨颖和刘小悦进来，袁书直接抓了顶让张敏才从隔壁裁缝铺拿回来的帽子扣在头上。
然后出现在厨房与大堂间门口。
看到刘小悦，白色高筒厨师帽下边的脸上露出发自心底的笑容。
小姨子上门来，这倒是个意外之喜，毕竟她家就在斜对面，按理中午应该回家吃饭。
江南人精打细算，到馆吃饭的人要么请客，要么单身汉不想麻烦，要么路过时刚好肚子饿。
昆山城老字号名小吃就有十好几家，东方饭店以炒菜为主，与镇上别的家区别也不大。
张敏在后厨房理菜，心里在想这个老黄怎么前面不走偏偏喜欢走后门。
回来后跟自己招呼都不打，亏自己刚才还把旗袍撩高了不少。
心思在老黄身上，自然没留意到有客人进店，而且还是自己的表侄女。
杨颖没把袁书认出来，倒是对袁书头顶的帽子多看了两眼。
囯人对戴白色帽子很是忌讳，因为跟戴孝一个模样。
她刚下船时，看到坐烈日下的那个袁书，才刚从监狱里放出来，满头汗珠面色全是沧桑。
跟现在打扮完全不一样。
小姨子坐下后，指着挂在墙上黑漆木板“菜谱”点菜：“松鼠鳜鱼，爆炒肚条，两碗米饭。”
刘小悦心有所思没有多问，她没想到这位早晨帮自己出过气的大哥，会出现在表姨的店里，跟着眉眼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
看小姨子点的菜，这两位是纯来吃中午饭。
袁书却不愿放弃近距离接触小姨子机会，转头对厨房里的张敏说：“老板，麻烦你灶膛里火撬大一点。”
然后愉快地走到柜台处，拿起泛黄白纸毛笔沾早磨好的墨，将小姨子点的几样菜记下来，跟着问：“你们吃饭...要不要来一盆汤？”
还顺口说大热天出汗后应该补充水分。
看着戴高筒厨师帽的袁书，杨颖总觉得有些眼熟，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女人是个好奇的动物。
对袁书忽然有了那么一点点兴趣：“我看你们菜牌上没写...都有些什么汤？”
“大骨头海带汤、板栗鸡汤、法兰西奶油蘑菇浓汤，罗宋汤、意式蔬菜汤、英式鱼肉清汤…”这女人声音真好听，不过袁书仍然看着小姨子还有些稚嫩的侧脸，直接报汤名，前两道是砂锅里早熬好的，后边的汤嘛完全下意识开始万囯化...
袁书两个眼睛一直斜瞟着低着头的小姨子，根本没想自己嘴里冒出了些什么怪词儿。
杨颖倒是愣了一下，这些汤她知道，第一道是地道昆山菜，正宗中囯菜，第二道法菜，第三道东欧菜，第四道意式，第五道英式，五国大杂烩！
昆山虽然隔远东第一城上海不算远，但是这位说的话，他要是能把这些汤都做出来。
她绝对不信。
当然，也不排除人家在上海干过几天厨师学了点皮毛，想到这个东方饭店的招牌，想来应该是这样。
估计难以下咽。
于是直接开口：“那就来板栗鸡汤吧...”
“好嘞，板栗鸡汤，现成的例汤，跟着就上。”袁书化身黄海波，屁颠屁颠回后厨盛了一大碗汤拿了两副碗筷送出去，整个过程中，没看杨颖一眼。
跟着回厨房准备小姨子点的菜。
主菜没上先上汤，江南一带餐馆没这种做派。
两人都没动筷子。
倒有点像西餐厅做法。
杨颖觉得有些奇怪，转头问旁边的刘小悦：“你不是说店里就表姨一个人吗？这个人是谁？”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见到他，应该是表姨才请回来的厨师吧？”一直低头头的刘小悦也终于抬头，不过等会儿问问表姨就知道了，也没在意。
倒是对那位陌生的厨子莫名有些好感，她不敢抬头，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早晨自己被人欺侮，厨子还帮过忙，她连对方姓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该怎么与厨子打招呼。
小姑娘很敏感，她感觉到那个猥琐的厨师一直在偷瞄自己。
心里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甚至还有小开心。
在后厨的张敏只是听出有小姑娘细微的声音，没听出是刘小悦。
撇了撇嘴，看到漂亮小姑娘就去招呼，看来这老黄也不是个好东西。
这世上，好男人可不多...
跟镇长一起回到镇公所的警队长吴成贵，看着空无一人的警队值班室，不由皱起眉头。
心里寻思，手下这帮家伙得抽时间敲打敲打。
上班私自脱岗，越来越不像话。
跟在他后边，在太最底下站了一上午，正在讨论听说东方饭店新来了个厨子，做得一手好菜。
警员们正准备换掉湿透的衣服，去尝尝鲜的警员们
翻了翻挂在墙上的外出登记薄，上边贴了张纸条，撇了一眼，转头，赶紧又转头回去，抬手擂了擂眼，没看错！
立即惨叫一声：“全他姆的给老子集合换便装，饭他姆的也没别吃了...”
说完扯掉字条往旁边有电话的大办公室跑，手哆嗦着摇电话。
“什么？钱局一个小时前已经出发来昆山？”挂了电话往外跑：“动作都快点，谁要是误了事，我扒了他身上这张皮！”
警员都是当地人，但是一看就与普通老姓不同。
走到纸条上写的那个巷子，吴成贵放慢脚步，招手让大家别跟紧，探头看了看，鬼影子都有一个。
带着一众便衣警员进旁边酒楼。
一众警员一头雾水：“吴队，今天你要请客么？”
“别他姆的废话，都给老子进去上二楼找个包间说事。”
等所有人坐齐，吴成贵这才开口：“出大事了，有人在镇上发现小鬼子特工，上头要抓捕，但是又不准我们动手...”
旁边一高壮便衣警员满不在乎：“这小鬼子搞情报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用得着这么紧张么？”
“这一次情况不同，咱们局长，还有程阎王亲自带队，据说连上海特派员都乘坐火车拼命往咱们这里赶路。”
听说程阎王亲自带队，一众警员愣了，大眼瞪小眼，没人敢说话。
程阎王是党务调查科吴县站站长，挥手就能要人头落地的存在，沾不得。
看着手下比自己开会时正襟危坐还端正，吴成贵慢慢恢复冷静：“我们要搞清楚李兴国现在哪盯梢，我让大伙先藏起来，是想到鬼子特工很厉害，大伙就算换了衣服也会被认出来，现在家一起想想办法！”
高壮便衣松了一口气：“这还不简单，找个人来问问就知道了？”
“怎么问？”
“刚才回来的时候注意到了，张成宁那烟鬼蹲在县衙外晒太阳，将他带过来问问不就成了？”
大烟鬼与常人不一样，没办法长时间在河边晒太阳，没去看赛龙舟并不意外。
“丁汉三，这事你去办。”
“好...”丁汉三转身出去。
“既然不能公然露面，那些人要是跑了，咱们日子绝对不好过...”吴成贵想了想，再次吩咐手下：“范传东，你现在带两兄弟个去火车站，汇合守在车站的兄弟，封锁车站，不准任何人上火车离开，下车的人先不管！”
“是！”身材瘦高的范传东立即应声。
吴成贵说完，看向旁边另外一个手下：“颜继昌，你带一个，立即去龙舟队那边，将人全部拢起来，封锁所有出镇水道，以两个小时为限，做得隐秘点，别让人发现异样。”
“是...”文质彬彬颜继昌领命离开。
吴成贵这个队长不是白当的，局长既然叫我不要打草惊蛇，那我把水陆交通全给断了，只要镇上的人出不去，至于到时能不能抓到人，呵呵，那是你调查科的事儿。
他现在担心的是，那些小鬼子特工，会不会随附近过来看龙舟的村民已经离开。
真要这样的话，自己这一切都白做了。
让他想不通的是，昆山镇就巴掌大的地方，小鬼子也根本玩不出什么花样啊？
封锁公路的事，他只能亲自找几个大商号，派几个伙计带上家伙，将进出镇的路全给堵了。
小鬼子特工又不是长了三头六臂，一刀下去照样见血...
当务之急，是等丁汉三带张鑫名过来问问李兴国去了哪...
...
松井次郞在镇上随便吃了些东西后，回到火车站对面靠近河边的旅社。
不经意跟坐在街对面墙根看似打盹的人对过眼神，确认没有异常后，才慢慢走进旅社，跟着让老板拿钥匙帮忙开房门。
天气太热，这时候出去测绘很容易引人注意。
他打算休息一会儿，等半下午太阳偏西后继续干活，今天下午应该能将昆山镇测绘完。
江南一带各县城乡镇，早几年就已测绘完成，这一次上头再次安排实测，而且要求精度提到战略程度。
他心里隐隐有猜测，也许军部近期会有大动作！
想着就有些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