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美兮尴尬地走出银行,刚刚在里面,理财经理已经把单子递到她眼前,打开摄像头准备双录走流程了,但最后关头她选择了尿遁。“理财计划管理人提醒客户应本着‘充分了解风险,自主选择购买’的原则,谨慎决策,自愿将其合法所有的资金用于购买本产品,在购买理财产品后,投资者应随时关注该理财产品的信息披露情况,及时获取相关信息。理财计划管理人不承担下述风险:一、政策风险;二、信用风险;三、流动性风险;四、市场风险;五、管理风险;六、信息传递风险;七、认购风险;八、提前终止风险;九、不可抗力及意外事件风险——”丁美兮知道这些都是银行的固定台词,但连续出现的“风险”二字还是刺激到了她。
忙活了一上午,客户最后关头跑了,理财经理怕是在里面翻着白眼骂她呢。丁美兮咳嗽两下加快了脚步,没留神差点和迎面走来的人撞了满怀。又是银行制服,她刻意回避了对方的目光,说了句“对不起”,继续向前。
然而就在丁美兮准备过马路的时候,停在路边的一辆轿车里,传来一个声音:“丁老师。”
这个声音有点熟悉,一个身影哗的一下在脑子里闪过,微胖的圆脸,右耳上有颗痣。丁美兮没有停下脚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是他,那个人的声音十八年前就在海面上消失了。
“丁老师。”喊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又靠近了一些。丁美兮停住了脚步,声音不是幻觉,难道真的是他?转身之间,一辆灰色轿车停在了离她不远的地方,林彧有些费力地从车窗探出头来,笑呵呵地看着她。
丁美兮清了清嗓子,走过去拉开车门上了后座。车子启动,朝大同路驶去。
林彧从后视镜里望着她说:“这么多年了,李唐还这么小心眼。他没告诉你说我来了?”
“一回家就说了。”丁美兮看着窗外冷冷地回答。
“真的假不了。要是真说了,刚才我叫你,你也不会那么看我。”
“怎么看才是真的?”丁美兮说着望向后视镜,林彧一下想起当年第一次见面,丁美兮伏在他肩上耳语,神情和现在一模一样。他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和当时一样的微笑。
这个微笑没有换来丁美兮的任何回应,她率先把视线从后视镜上挪开,然后问道:“以后给我们安排事情的,就是你了?”
“好,还是不好?”
“以前幺鸡都是直接和李唐联系。有什么事情,再让他转告我。”丁美兮不置可否地答道。
林彧对她的尖刺儿不以为意,满不在乎地说:“后座上那个袋子,给你的。”
一个普普通通的粗布购物袋就放在丁美兮的身边,她拿起来,掂了掂,问:“要去递给谁?”
“送你的。”
丁美兮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个精致的i女包。
“万象城的专卖店,你在橱窗前看过两次,也舍不得买。李先生也没给李太太送一个?”
“你跟踪我?”
“店里就剩这一个了。喜欢吗?”
丁美兮把包装进购物袋里,重新望向窗外。十八年前的那天,她也是坐在车后座上,仓皇地前往大同路的那栋楼——
挂在门框上的旧手机终于响了,桃园一下子跳起来,过去按下了接通键。花莲目不转睛地看着,见桃园神色凝重地嗯了几声,然后挂断了电话。
“说什么?”花莲急切地问,“让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桃园微微皱了皱眉:“不回去了。”
“什么意思?”
“你说的直觉。咱们得留在这儿,你和我。以前的代号也要改。从现在起,我不再叫桃园,你也不叫花莲。”
“留下来,是什么意思?”花莲的声音有些颤抖。
“找工作,结婚,在这过日子。以后,我的名字叫李唐,你叫丁美兮。”
“那我们以后?”
“叫凤凰。合在一起,分不开了。”
一阵微风顺着车窗吹进来,丁美兮的睫毛微微颤动。哭泣的感觉冲到嗓子眼就走不动了,她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干涸——十八年前,第一次听到丁美兮这个名字的时候,她都没有眼泪,那现在就更不会有了。
林彧见丁美兮在后面出神,伸出左手,点开了音响。坐在驾驶座上用左手还有点别扭,但他这个左撇子右手特别废,除了写字,基本啥也干不利索。要是像当初一样,桃园开车,他坐在副驾驶位就好了。左手摆弄音响,一侧身就能看到后座的花莲——十八年后,新竹说到做到,他不再是最无助的棋子,而是变成了捏棋子的人,林彧。
等红灯的工夫,林彧感慨地说道:“这么久了,你一点没变。还和当年一样。”
“没变吗?脖子上都长皱纹了。女人一老,最先老的就是脖子。”丁美兮看着林彧的背影,他比以前宽了足有一倍,连耳朵上的那颗痣好像都被抻大了。
“那个火传鲁,后来有没有再去骚扰你?”
“他是个谨慎的人,吃一点疼,就不敢了。”
“你怎么这么肯定?”
“直觉吧。”
“我要是那个男人,也会迷上你。你做的事情和我们不一样,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他丢了魂呢?”绿灯亮了,林彧看了一眼后视镜,踩了脚油门接着说,“别相信老实人。人是会变的。就像李唐,以前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现在唠唠叨叨,嘴那么碎,像我爸更年期犯了。”
“我们俩被扔在这里十几年,哑巴也得学会说话,要不多无聊?”丁美兮的言语间维护着李唐,倒不是因为爱他,就是觉得在林彧面前,他俩关系更近。
林彧叹了口气:“你们好歹是两个人。我一个人,更无聊。”
“我以为你死了。十几年,连个信儿都没有。”
“就算死,我也得再来看你一眼。”
车已经开到了李唐家附近的街道,老街区路窄,非常容易堵车。林彧的车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交通灯在远远的前方,想过这个路口,至少还得等三四个红灯。见车流卡住不动,林彧转身望着丁美兮,突然拉住了她的手。
丁美兮挣了两下没挣开,她望着林彧,平静地问:“这也是命令吗?陪长官上床?要不要我先化个妆?”
林彧一下想起十八年前,他在黑暗中强吻花莲,她反抗的姿态也是如此决绝。和当年的新竹一样,林彧放开了手。绿灯亮起,车流缓缓向前。林彧想再说点什么,忽然接到了李唐的电话。
挂了电话,见林彧脸色越来越难看,丁美兮迟疑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幺鸡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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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李唐家,林彧四下张望了一番。这里和他们当年的藏身之处,只有一墙之隔。趁倒水的时机,丁美兮悄悄把柜子上摆的照片扣倒了——她不想让这些人看见女儿的模样。
“李唐说,我们差点死在隔壁,不吉利,非要搬到这边来。要是早知道房价涨成这样,那些年就算卖血,管它吉利不吉利,把隔壁的房子也买下来,现在什么都不用干了。”丁美兮说着端来一杯热水放在了茶几上。
林彧笑了笑:“以前他老觉得我迷信,现在自己也疑神疑鬼的。”
“有了孩子,人就变了。”
角落里放着丁晓禾的行李箱,林彧看见后问道:“除了你们一家三口,还有别人在这儿住吗?”
“我弟弟。等着公务员面试,借住几天。”
林彧点点头,还是把话题扯到了李小满头上:“你女儿,她怎么样?”
“很好啊。很争气,特别懂事。每天就知道把自己关起来学习,撵都撵不出去,不出去不活动,愁人。”丁美兮脱口而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就是觉得在老同事面前不能输。
林彧敏锐地感受到了丁美兮紧绷的外壳,这和他想象中的重逢似乎不太一样。他指了指沙发说:“你怎么一直站着?坐下说吧。”
丁美兮站在原地没动。
“花莲——”
林彧的语气越发柔和,但被丁美兮坚定地打断了:“我叫丁美兮。你要是不想叫丁老师,就叫我李太太吧。”
李太太,这个称呼打破了林彧心里的回忆滤镜。他已经被踢出了三人行动小组,而李唐和丁美兮是一个整体。林彧笑了笑,虽然现在没太多可以让他笑出来的事情,但他还是爱笑,爱用笑掩饰一切。
“家里派我过来,总要来家里看看。以后,还和幺鸡在的时候一样,有什么事情,我会单独告诉李唐,不会再来打扰你。”见丁美兮低头沉默,林彧开始布置任务,“有一家研制低空无人机防御系统的公司,叫正信科技。想想办法,到总工程师刘晓华的办公室,去安一个窃听器,越快越好。”
“知道了。”
林彧点点头,起身朝门口走去。
“等等。”打开大门的瞬间,丁美兮的声音终于在身后响起,林彧满怀希望地转身望去,却看见丁美兮站在原地,指着桌子说,“把你买的包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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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的声音不算小,但还是不能掩盖屋里丁美兮和李小满的争吵声。这是李唐意料之中的局面。丁美兮认定李小满早恋,拿着本《青春期性教育手册》找她谈话。就这种情况,想不吵起来,太难了。
这时,丁晓禾拿着一套刚干洗完的西装走了进来。明天要面试了,他借了李唐的西装穿一下。屋里的战局越来越热闹,丁晓禾听见动静想过去看看,却被李唐拦住了。
“怎么了?”丁晓禾小声问道。
“就……唉,没什么。”李唐说着扯了扯西装上干洗店的标签,“这还是我和你姐结婚时候买的,这么些年还没卸。你将就着凑合凑合。等你上班了,让你姐送你套新的。”
“不用不用,听说到时候会给我们发制服。”
“这么好啊,哪个单位?”
“国家安全局。”
李唐下意识地用力一扯,标签上的订书针扎进了手指肚,一滴血珠子嗖地冒了出来。
丁晓禾见状赶紧接过西装:“药箱在哪儿,先消消毒?”
李唐摇着头把指头放进嘴里嘬了两下,接着问道:“国家安全局,干什么的地方?”
“嗯——”丁晓禾低头避开了李唐的目光。
“不能说呀?有纪律?”
正当丁晓禾不知如何作答之时,屋内的战火蔓延到了外面。李小满气呼呼地冲出来,完全无视母亲追在身后气急败坏的教训,钻进自己的卧室,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丁美兮正要强行进入,李唐拿着外套上前拦住她说:“走,下趟楼。你弟弟明天面试,给他买条领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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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饮店外面的桌子上,放着丁美兮的杂牌包。李唐把刚买的新领带往肩膀上一搭,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对丁美兮说:“傻了你,那么贵的包为什么不要?非得自己花钱买?姓林的那么抠,你以为他会自己出钱吗,花的还不是经费?这些当官的都这样,再紧,自己花的也能挤出来——”
刚和女儿吵完架,丁美兮本来就很上火,李唐又啰啰唆唆地叨念白天的事儿,让她感觉更加烦躁。她拿着小勺在冰淇淋里搅来搅去,终于忍不住打断他说:“你怎么现在嘴这么碎?像个更年期。”
李唐手里的勺子忽然停住,抬头问道:“谁这么说我?”
丁美兮没接这个茬儿,气哼哼地说:“我自己有钱,股票挣了,我买个包怎么了?我又没用你买。”
“谁说我像更年期?你从来没这么说过。”李唐还抓着刚才的问题不放。
“你自己看看,你不像吗?”
“是不是新竹说的?”
“他现在叫林彧。”丁美兮说完瞪了他一眼。
李唐不屑地嘁了一声:“听听这破名字,也不知道真的假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能认识这种生僻字?人人都管他叫林或,天天或或地叫着,祸事能不来吗?一点都不吉利。”
看着李唐的神情,丁美兮忽然想起白天自己在林彧面前维护他的样子。他一定也觉得自己是和他关系更近的人,想到这些,刚才的烦躁似乎减少了一些。她对李唐问道:“他来厦州,你怎么不告诉我?”
“这几天事情多呀。幺鸡也死了,哪顾得上说这事。”
“知道他到了家里,十分钟你就扑回来,不要命了?超速闯红灯,被扣了几分?”
“我才懒得管你们在哪儿。我正好就在附近。”李唐说着把自己面前的空碗往旁边一挪,“你的冰淇淋还吃不吃了?不吃给我。”
丁美兮默默地把碗推到李唐面前,抬眼正好看到他肩膀上的领带。“丁晓禾考了国安,这个事不能叫林彧知道。他叫你去安窃听器,办公室那么多人,这怎么装?他们说什么我们就得干什么,以后要是叫你去上天呢?李小满死活不承认自己谈恋爱,两句话不对就给我甩脸子,你是她爸爸,你管不管?麻烦最近这么多,要不要去南普陀拜拜?你说话呀!”
听着丁美兮无助的抱怨,李唐舔舔嘴唇说:“麻烦就像冰淇淋,吃完一个,再吃一个,慢慢吃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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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装革履的丁晓禾仿佛换了个人,一下子显得成熟起来。他想自己坐车去,可姐姐说,第一次面试,宁可多等也别迟到,坚持让姐夫开车送去。
丁晓禾拗不过姐姐,但他其实不愿意和姐夫单独相处,尤其不喜欢他们出租车司机的职业病,尬聊。此刻,李唐一条胳膊耷拉在车窗外面,另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车子也和司机一样,吊儿郎当地缓慢前行。
丁晓禾看了看表,小声说:“这近路怎么这么慢?”
“早高峰,哪条路也走不快。”李唐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一拐方向盘,往前加了个塞。然后他假装看倒车镜,观察了一下丁晓禾。他和往常一样,表情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李唐思量了一下,假装闲聊似的探问起来:“我原来拉过一个你们这单位的,老得加班,半夜才出来打车,说一有事就没日没夜地忙,出来进去还什么都不让说,是不是?”
“不清楚。”
“你说,国安和公安有什么区别?你们将来也带枪吗?有没有手铐?”
“不太了解。”
“等你上了班,还回家来住吗?给你们分宿舍吗?”
“现在还不知道。”不等李唐再问,丁晓禾忽然指着前面的路口说,“姐夫我到了。”
李唐看了看四下的建筑:“在这儿?”
“嗯,单位让我们在这集合,一会儿有人来接。”
“我说呢,这儿也不像呀——”话未说完,丁晓禾已经下了车,站在原地,朝李唐挥手。李唐冲他点了点头,继续向前开去。倒车镜里,丁晓禾的身影越来越远,李唐皱着眉,心里又多了个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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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老师都去上课了,丁美兮拿着那本她亲手制作的花名册,一页页仔细翻找,终于在一位家长的备注栏发现了有用的信息——湖里区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丁美兮拨通了这位家长的号码,温柔而客气地说:“是李主任吧?我是李雨桐的班主任丁美兮。有个事情我想麻烦一下,正信科技公司您了解吗?就在湖里区,台湾街,对,有个亲戚的孩子想去实习,让我帮着问问。好的,谢谢——”
刚挂断电话,外面响起敲门声。紧接着一张陌生的面孔探进来问:“黄老师,是在这个教研组吧?”
“是,您是?”
“我姓段,是学生家长,想跟您了解点情况。”段迎九走上前去,主动向丁美兮伸出了手。
对这位不速之客,丁美兮习惯性地保持着警惕。这个中年女人,看年纪倒是像学生家长。可她话里话外问的事,和孩子学习都没什么关系,反而处处围绕着黄老师的家里事儿刺探。丁美兮闭严了嘴巴,除了夸赞黄老师教学水平不错,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知。
丁美兮的反应自然也引起了段迎九的好奇。如果说嘴严不八卦还算是有修养的表现,那丁美兮的穿着打扮就不得不令人好奇了。飘逸的v领连衣裙,剔透的丝袜,闪亮的高跟鞋,还有精致的妆容和特别打理过的头发,怎么看这个造型也不像准备站在讲台上吃粉笔灰的样子。
“丁老师,你们学校是对老师形象有要求吗?您打扮得可真漂亮。”
“谢谢。”丁美兮觉得这句恭维似乎另有深意,紧接着便说,“您还有别的事儿吗?我到时间去上课了。”
正在这时,门外有人喊报告。只见陈星抱着一摞卷子走进来,看见段迎九站在屋里,他吃惊地脱口喊道:“妈?”
丁美兮也很意外,她回想起前几天打的那个电话,不禁问道:“您是陈星的家长?那天打电话,是您接的?”
段迎九倒显得很镇定,马上客气地说道:“丁老师?一直给阿宝补课的就是您啊?那天他爸给您回电话了吗?我让他替我道歉,道没道?他是不是给忘了?”
可没等丁美兮回答,阿宝紧张地抢先问道:“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奶奶死了?”
儿子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段迎九无比震惊。她匆匆告别了丁美兮,简单和儿子询问了两句,便开车往家里去。婆家远在内蒙古,按阿宝的描述,婆婆应该已经病重。
虽然婆婆不喜欢她,但作为儿媳妇,段迎九也觉得自己此时的表现有点说不过去。没办法,她这几天忙得连白天晚上都分不清了。幺鸡一死,线索全断,她只能带着人跟各个派出所对接,大海捞针地排查。下面的人有怨言,汪洋也给她施压。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有些硬骨头,就得硌断了牙也不撒嘴地硬啃。只是这样就难免伤着自己和身边的人。
进了家门,陈华果然在收拾行李。段迎九开门进来,他听见了却没回头。
“糖尿病加重了,还是血压出了问题?”段迎九凑过去讪讪地问道。陈华还是没回头,自顾自地继续收拾。
“我记得你妈是低压高吧,是不是老了容易忘,没按时按顿吃上药?”段迎九又问了一句。
陈华淡淡地说:“你忙你的,没事。”
“什么时候的飞机?我看今天到包头的航班还得在南京转。阿宝说你要带他回去,他班主任今天准假的时候可不太高兴。你妈到底什么毛病?不能等到周末吗?”见陈华什么都不说,段迎九越说越急,语速也越来越快。
陈华终于停下手,抬头看了段迎九一眼,低声说了两个字:“胃癌。”
段迎九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拳,她缓了缓劲儿,掏出手机一边翻日历一边说:“我看看啊,后天我能抽个一天,也许得大后天——”
“她不想见你。”陈华阻断了段迎九各种不靠谱的也许,然后平和地说道,“离婚的事,我没什么条件,你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来。我和阿宝也说过了,他肯定是跟我。平时你要想看他,我也不拦着。”
刚才的一拳还没缓过劲儿来,挨脸上又是一巴掌。段迎九的心里开始冒火:“你都定了的事情,这是在通知我,还是命令?”
“我是想谈啊。可以谈,我随时都行啊。说好了谈,每次你都没时间,每次都不来。我知道你忙,我也忙,我们都忙,我从来没有埋怨过你,对不对。结婚之前你爸就告诉我,别指望干国安的会像普通女人普通老婆一样。他给我打过预防针,要么就别娶你,娶了就别后悔,我没有后悔,段迎九,我只是觉得我们现在和离婚没有区别,你觉得呢?”
陈华越说越激动,甚至一把抢过段迎九刚刚接通的手机:“我不想再等了。今天我们就谈个透。事情没说清楚之前,谁也别走。”
“行吧。”段迎九往沙发上一坐,脱了鞋盘上腿,对陈华说,“听你的,谈吧。”
陈华慢慢冷静了下来,他把段迎九的手机放在茶几上,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刚要开口,就看见段迎九一边用手背擦汗,一边念叨:“好热啊,我的毛巾还有吗?”
陈华叹了口气,走到卫生间,拿起一块灰色的毛巾。刚想往外走,又有点不放心,把毛巾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确定没有异味,才转身出去。可就在此时,卫生间的门突然从外面关上了,紧接着传来咔嗒一声。门口的人影一闪而过,陈华觉得不对劲,过去一拉,门已经被反锁了。
“你干什么?把门弄开!开开门!听见没有!”在陈华的怒吼声中,段迎九拿起手机出了家门。她不想谈,也没时间谈,现在办公室里,一拨新人正等着她面试呢。
******
国安局大楼的会议室里,丁晓禾端坐在桌子旁,耐心地等着。朱慧则像一只小鸟,叽叽喳喳地围绕着他,非要跟他互相提问,做模拟演练。丁晓禾耐着性子回答了几个问题,可朱慧越问越不着调,丁晓禾只能单方面终止了这场演练。
可朱慧连跟踪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她心里的小火苗怎么可能轻易熄灭。见丁晓禾不说话了,她又凑过去小声问道:“我去找你,你姐姐跟你说了吗?”
丁晓禾没回答。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手机没电了。”
“你连撒谎都不会。”朱慧得意地说,“看着我。再说一次没电了?你老躲我干什么?公安大学教你的反侦查,全用我身上了?”
丁晓禾长出一口气,目不斜视地问道:“面试的内容都准备好了吗?”
朱慧傲娇地哼了一声,仿佛已经看穿了丁晓禾的心思:“你考公务员,我也考公务员。你报哪儿,我也报哪儿。你辞职我也辞职。告诉你丁晓禾,你越这样我就越烦你。我烦死你。”
丁晓禾转过头看着朱慧,严肃地说:“我们已经分手,很久了。”
“谁规定分手了不能再好?安全局吗?”
正当丁晓禾被朱慧的胡搅蛮缠折磨得无处躲藏之际,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背着包推门走了进来。他的头发有点自来卷,穿着一身便装,进来之后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丁晓禾,便在门口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丁晓禾料定他也是来面试的,刚想起身去打招呼,却被朱慧一把拉住了。
“敲门都不会,还会和你打招呼吗?”朱慧话里有话,故意说得很大声。可自来卷小伙子丝毫不为所动,好像屋里根本没别人似的。
******
回到国安局,段迎九马上向大峰问起新人面试的情况。
“按着你的安排,四个半小时,六个办事员,都在大会议室里待着。没人送水,没人进去,也没人回答过他们的问题。都没迟到,最早到的叫丁晓禾。有个叫黄海的话最少,话最多性格最外向的叫朱慧,是里头唯一的女的。第一个问几点面试的也是她。每个人都吃过早饭,除了黄海都穿着正装。没人出过这栋楼,除了上厕所也没人离开过会议室——”
“现在的孩子都这么老实吗?”段迎九似乎有些失望,她想了想又问了一句,“谁上厕所的次数最少?”
“这个有什么问题?”大峰不解,可也马上给出了答案,“丁晓禾。他一直坐着,很稳。”
“办案盯梢打埋伏,一蹲就是一天。挑个不尿频,膀胱大的,很重要。朱慧,黄海,还有这个不尿尿的叫什么来着?”
“丁晓禾。”
“就要这三个。”
******
因为应付段迎九,丁美兮比约定的时间晚出来了一会儿。一上车,李唐就把行动目标的详细资料交到了她的手上——
刘晓华,四十一岁,祖籍湖南,大学毕业以后留京,因为性格关系受到同事排挤,先后跳槽到武汉和上海,六年前来到福泉。离过婚,有个孩子跟着女方在福州。有技术,正信科技首席工程师,在低空飞行器研究领域很有名。平时喜欢在论坛上和人掐架,网名叫不长腿的鸟。
丁美兮一边补妆,一边听李唐详细描述刘晓华的情况:“这人脾气不好,还和网友约过架。总说些过激的话,微博被封过三次,封了就注册小号,接着骂人。手套箱里有他的照片和网上的言论,还有一些博客里的文章,你一会儿看看。我觉得这是个粗中带细的人,表面看着很糙,其实很敏感。”
丁美兮不着急看这些,和人打交道,她凭的是自己的直觉和这副美丽的皮囊。此刻,她刚刷好睫毛膏,左右看了看,叹息道:“睡不好觉,眼袋又大了。”
李唐看了她一眼,接着嘱咐道:“这个人性格很古怪,在每个单位基本都没朋友。生活里也很孤僻,在网上连女人都要骂。等会儿进去以后看情况,如果不行就马上走。”
丁美兮收好化妆品,拿出资料翻看了两眼:“文笔还可以,不过不如你。你最近还写诗吗?”
“伺候老婆闺女和小舅子就够了,哪还顾得上那些有的没的。”李唐说着一打方向盘,正信科技所在的大楼已经出现在他们眼前。李唐熟练地把车停在了摄像头盲区。下车时,丁美兮的脸上多了一副墨镜,李唐戴上了一顶棒球帽。
******
“我已经到楼下了。”丁美兮昂首挺胸地来到写字楼大堂,一边讲电话,一边大步流星地往里走,“好,门禁是吧?怎么和门口说?刘工办公室,好,几楼?喂?没信号,你等一下啊——”
此时,执勤的保安已经提前刷开了门禁,殷勤地提醒道:“刘工程师在六楼。”
“谢谢。”丁美兮礼貌地点点头,径直走向电梯间。片刻后,她从电梯里探出头来喊道:“麻烦你,电梯好像有点问题。”
保安闻声,快步走过来察看。空荡荡的大堂里,李唐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转身进了写着“步行梯”的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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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美兮没想到,刚上到六楼,她就和目标不期而遇了。刘晓华的形象比想象中要差。之前在照片上,他只是显得有些桀骜不驯。而本尊看上去就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油腻腻的胸卡在格子衫上晃来晃去,头发蓬乱,表情严肃,好像随时准备张口骂人。
丁美兮摘下墨镜挂在v领上,领口比刚才更低了。她身姿妖娆地朝刘晓华走去,眼神飘来荡去,但总围绕在刘晓华的身边。刘晓华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眼看二人就要擦肩而过,楼道尽头有个声音喊道:“刘工,远程视频会议开始了,麻烦抓点紧!”
刘晓华闻声,快步离去。丁美兮松了口气,朝步行梯的方向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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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安装窃听器对李唐来说是小事一桩。反锁好办公室的门后,他很快锁定了安装位置——办公桌正上方一直开着的灯管。把灯管从天花板上卸下来,装好窃听器,再原封不动地把灯管装回去,整个过程最多需要十分钟。丁美兮说,刘晓华去开会了,时间绰绰有余。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还不到十分钟,刘晓华就从会议室里冲了出来,边走边骂:“别拿老板来压我!谁的意思我也不听,我只听数据!三样数据都不合格,二十天能干出个屌来!谁能干谁自己来!”
如果安装顺利,这点时间也勉强够用。可偏偏在最后一步装灯的时候,李唐听到楼道里吵吵嚷嚷的声音,手一抖,把螺丝掉在了地上。他赶紧下地去找,却不想踩滑了旋转椅,撞到了旁边的柜子,柜子顶上的资料稀里哗啦掉了一地。李唐顾不得这些,他要尽快找回螺丝,把灯装回天花板。可螺丝滚到了桌子最里面,他伸手够了半天也摸不着。想挪开桌子,却没注意桌子上的水杯,桌子一抖,杯子倾倒,水一下子铺满了桌面。
李唐在心中暗暗骂街,却无法阻止刘晓华的脚步越来越近。
******
其实会议室的门一开,藏在电梯口一侧的丁美兮就要拿手机给李唐打电话。可掏出手机一看,屏幕上赫然显示:无信号。她不甘心地拨了几次,根本打不出去。眼见着刘晓华怒气冲冲地朝办公室走去,丁美兮深吸一口气,紧走几步超过去,堵在了刘晓华的面前。
“不认识了?”丁美兮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挑衅。
刘晓华显然还没消气,瞪着眼睛质问道:“你谁?”
丁美兮冷笑一声:“论坛里骂完了人,你痛快了,这事就完了?”
“你要干什么?”
“骂人要道歉,网上也一样。说对不起。”丁美兮说着把头一扬,把白皙修长的脖子充分展现在了刘晓华的眼前。
刘晓华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转头看看电梯,问道:“你怎么上来的?”
丁美兮微微一笑:“天天和人约架,次次公布地址,网上那些信息敢留不敢认吗?我加你微信不通过,还怕人找过来,你在网上那些脾气呢?”
丁美兮的话像连珠炮似的,刘晓华无言以对,气呼呼地喊了一句:“保安!”
“不道歉,还撵人,你就是这么对待女性的吗?”丁美兮有点慌张,她故意提高嗓门,向屋里的李唐传递外面的情况,这也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了。
丁美兮的声音很快消失在楼道里,刘晓华走到办公室门口,一拧把手却开不开门。他侧耳一听,发现了里面的动静,二话不说,后退两步,直接把门撞开了。办公室里一片狼藉,天花板破了个洞,里面一根水管裂开了。虽然裂口已经被堵上了,但桌上地上已是一片汪洋。
“天天叫你们检修,没人听,水管爆了知道骂人了!别给维修部打电话了,三个人也刚够修的!”李唐操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丧声丧气地一边说,一边拎着扳手走了出去。
很快保洁员和修理工闻讯赶来,收拾残局。刘晓华坐在转椅上,回想着刚才的情景,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在通讯录这一栏看到了一个叫“喵喵”的新申请。他通过了申请,在对话栏里打了几个字:“我在哪个论坛里骂过你?”
顷刻,一条新消息跳了出来,只有两个字:“道歉。”
******
李唐快速走到停车处,把湿衣服和帽子脱下来塞进后备厢。正当他准备开门上车的时候,忽然发现,林彧已经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江头公园背面的一条小路上,这里白天几乎没有行人,更重要的是也没有摄像头。李唐蹲在车尾,给车子换上了本来的真车牌:闽dt3953。
林彧站在一边,看着他说:“最近出事的人很多。一个死了,心脏病。一个被抓了,还不知道怎么样。你们也要小心点。”
“到别人眼皮子底下去安窃听器,是得小心。”李唐拧着螺丝,头也不抬地说道。
“工行的思北支行,经理办公室的保险柜里放着一份高级客户的资料,得拿出来。见着丁美兮那天,我本来是去找机会接近那儿的经理。约了两次,到现在也没见着。你要是觉得这个容易,我和你换换。”
“买理财炒基金,这种事情还是长官来吧。”
林彧叹了口气,望着远方说道:“幺鸡死了,他手里有一笔钱也跟着飞了,要是找不到,很麻烦。”
“多麻烦?”
“你的钱,我的钱,厦州所有的经费都在里面,你说多麻烦?”
李唐安好了车牌,站起身来正要说话,却被林彧抢先说:“放心,肯定要找出来。吃喝拉撒都要用钱,要是找不到,我怎么和家里交代?”
李唐点点头:“要是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林彧冲他摆了摆手。李唐坐在驾驶座上,打着了车,又把车窗摇下来说:“丁美兮说,以后别送名牌包,太贵,不如折现好了。”
林彧露出习惯性的笑容,望着出租车越开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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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拎着一袋子菜走上狭窄的楼梯,经过隔壁的时候,不由停了一下。十八年前,角川在这间屋子里,几乎要把他掐死了。最后关头,新竹用一个沉重的台灯砸倒了角川。十八年前,新竹那张圆圆的笑脸在李唐的脑海中时隐时现,渐渐和胖胖的林彧重叠在了一起。
回到家中,李唐坐在卧室的桌子前,翻看一个旧日记本。本子上写着一首诗:
爱人
爱,是耗尽生命枯萎的花
爱,是疼痛的撕扯和叫喊
爱,是不分白天与夜的梦
爱,是一个烟头,在我心里烫出一个洞
爱人啊,你让我过了一个提心吊胆的春天
李唐把这一页翻过,用手把页缝压平,拿起一杆笔,准备在空白的一页上写一篇新的。刚要落笔,客厅里传来门锁转开的声音。李唐把日记本合起来,放到了抽屉里,然后向外一看,是丁美兮回来了。
丁美兮的外套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火锅味,李唐接过来挂到了阳台的通风处。
“吃火锅去了吧这是,这么大的味。”李唐知道丁美兮约到了刘晓华,他是想问问进展如何,但看见丁美兮一脸疲惫的样子,又把后面的问话咽了回去。
丁美兮把高跟鞋换下来,趿拉了拖鞋,往卫生间而去。李唐看着她的背影提醒了一句:“你的头发。出门前,头发是扎起来的。你忘了。”
丁美兮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进了卫生间。她知道李唐的意思,但她现在就是什么也不想说,因为进行得实在太不顺利了。整顿饭的时间,她忍着刘晓华丑陋的吃相和自以为是的话语,笑脸也送了,媚眼也抛了。高跟鞋挂在脚尖上,在桌子底下荡来荡去,把刘晓华的裤脚都快踢脏了。待他吃饱喝足,还假装忧伤地说了一句“懒得回家,没意思”。
然而刘晓华居然告诉她:“这是我第一次和网友出来吃饭——aa吧。”
一大桌的菜,丁美兮为了保持形象,一口都没吃,居然让她aa。丁美兮现在也吃不下了,因为这个刘晓华实在太恶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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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李唐翻出日记本,在一张空白页上,慢慢地写着——“十七年四个月零三天”“不该知道的不要知道”“回家”“干完自己该干的”……
这些都是幺鸡临死前对他说的话,那日的情景在他眼前反复浮现,而这些话他亦反复咀嚼了很多遍。
卧室的门忽然开了,李唐冷不丁地一哆嗦,猛然转过身,直勾勾地望着刚刚进来的丁美兮。丁美兮看出了李唐的紧张,她走过去,缓缓拉住他的胳膊,轻柔地反复摩挲,半天才感觉他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还是幺鸡?”看着李唐写在本子上的字,丁美兮问道。
“十七年四个月零三天,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丁美兮想了想:“也许是给自己下了药,糊涂了,他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不可能。”李唐坚决地摇摇头,“他从来不说半句废话,他一定想告诉我什么。是谁把他逼死的?好好的一个人,跑都跑了,为什么还要自杀?”
丁美兮正要说话,突然客厅的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