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被雨水打湿的皮鞋,湿漉漉地踩在地板上。一步,两步,三步……最终停在了丁美兮的床边。不知是被声音惊动,还是感受到了异样的气息,熟睡中的丁美兮慢慢睁开了眼睛。瞬间,她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但没来得及叫出声,床边的人便扑到她身上,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丁美兮拼命挣扎,却无力阻挡一个坚硬的东西蛮横地塞进她的身体。疼痛、窒息、屈辱把她包裹得密不透风,连眼前的天花板都变得摇晃而模糊。绝望已经扼住了她的咽喉,丁美兮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挣脱了那只手,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李唐被喊声惊醒,但却躺着没动。十几年共同生活的经验告诉他,这个时候哪怕是极微小的身体接触,都会让丁美兮产生强烈的应激反应。他现在能做的就是静静观察,待到她的呼吸渐次均匀,才轻声说道:“醒了,醒了就好了,刚才是梦。你看我,我是李唐。”
半晌,丁美兮才从梦魇中回过神来。她长叹一口气,疲惫地说:“没吵醒小满吧?”
“睡觉她都戴着耳机,醒不了。”李唐慢慢起身,和丁美兮并肩而坐。
丁美兮眼神望向窗外,喃喃地说:“每年的这个月,噩梦都来。一天接着一天,好不了了。”
这话说得让李唐也有些颓然,往事像陈年的伤疤,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跳出来抽动几下,用疼痛提醒你它的存在。“我进特训班的时候,也是这几天。天天都下雨,被子都长毛了。我也做噩梦,可梦总算比现实要好。最起码,现在没有教官再来打我了。”
丁美兮无助地靠在李唐身上,似乎想诉说心中的委屈与恐惧,但那感觉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让她不能言语。这种沉默的挣扎,李唐感同身受。他揽住丁美兮的肩膀,安慰着说:“咱们在厦州,他们都在家里。离这么远,别怕。”
“就隔着一片海,林彧说来就来了。远吗?”
林彧的到来,李唐亦感到不安,但他不想任由这种无用的情绪在两个人之中蔓延,于是岔开话题说:“你是三十六期,我和他都是三十五期。国防部蠢笨坏烂,就干了这么一件好事,把我和你分到了一个组里。要是提前就知道,当初我也不会那么难熬了。”
“1998年。这么久了,想起来还和昨天一样。那年,你还记得什么?”
李唐作势想了想,茫然地摇摇头,反问道:“你呢?”
“《还珠格格》啊,探亲的时候才能在中视频道看两眼。那些教官都像容嬷嬷。熬不住的时候,我就想想小燕子。”
李唐讥笑着说:“容嬷嬷你也怕?”
丁美兮不服气地反问:“你就没个怕的?”
李唐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怕坐飞机。98年2月份,中华航空有架飞机在中正机场坠毁,两百零二个人,都死了。后来我就特别怕他们让我坐飞机来这边,知道说要坐船,我晚上才算能睡得着。”
“刚认识你的时候,要是知道你这么,我肯定瞧不上你。”
“娶了你,有了孩子,以后还会更。”
李唐的话让丁美兮一怔,她抬头看了看李唐的眼睛,说不上深情,但至少分外诚恳。丁美兮觉得这就足够了,况且李唐的话也是她的心声:“孩子就是死穴。不能让段迎九看见。赖我,我不该对书包的细节记那么清楚。而且,我觉得她也盯上你了。”
“为什么?”
“直觉。我要是她,也会关注你。”
“那你想好了,真要这么干?”
丁美兮郑重地点了点头:“明天,等小满走了,咱们就去民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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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委的培训可能得一天,要是结束得太迟,你爸还得去接我,你就自己坐车回家。要打正规的出租车,记住车牌号,白天有急事就给你舅舅打电话。到了学校记得给我发个信息啊。”丁美兮一句接一句地嘱咐着把李小满送上去学校的出租车,可女儿戴着耳机,好像身边根本就没这个人。
丁美兮有点窝火,但更多的是忧心。出租车已经开远了,她还站在原地眺望。这时,身后另一辆出租车朝她按响了喇叭,丁美兮转过头,看见了神情严肃的李唐。上车后,丁美兮情绪低落地问道:“李唐,我再问最后一次,你想好了?”李唐什么都没说,直接一踩油门开车离去。
民政局门前的小路被挖开了几处,路口竖起了一个“禁止车辆通行”的牌子。李唐把车停在路边,和丁美兮一前一后地往里走去。天空下着小雨,丁美兮打着伞对着李唐的背影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我没什么要说的。”李唐甚至连头都没回。
丁美兮对这个回答有些不甘心,她紧走两步,赶到李唐身边说:“说吧,再不说也许就没机会了。”
“我真没什么要说的,你想说什么?”李唐拉长脸反问。
“这么些年了,你对我的不满,我都想知道。你得说,说什么都行。”见李唐依旧沉默不语,丁美兮的情绪越发激动了,“都要离婚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不说,我说。认识你的第一天,你就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到现在后悔了?结婚的前一天,也是在这个民政局,李唐,我问没问过你?想好了再娶我,你怎么说的?”
“我当时想好了。”李唐似乎想说点什么,但话一出口却变成了这样的应付之词。他自己也有些烦躁,漫无目的地朝四下张望了一圈。
此时,丁美兮已经基本进入了吵架状态:“我不知道你想好了,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什么都不说,每天除了带孩子,你和我说过多少话?要是没有李小满,是不是早就想和我离了?你看,你又不说了。”
“我不用说,你也知道我哪儿不舒服,我的疤在哪儿。”
“你不让我看,我怎么知道你那些疤好不了?”
“我是想说啊,你每次从外头回来,都没话。洗了澡你就进屋,晚饭也不出来吃。李小满还以为你在生我的气,她还以为是我做错了。”
“我不出来,你叫我了吗?”
“我叫了。我想和你说话,你总是给我个后背。你撒气,我受着。”
“你为什么受着?你是怕当乌龟,还是怕别人说你是乌龟?”
“你觉得呢?我要是在外面睡够了才回家,身上挂着别的女人的头发,你会怎么想?”
话说到这份上,只能互相扎刀子了。丁美兮含着眼泪说:“要是回到十几年前,叫你重新选,你肯定不会娶我。”
李唐亦不遑多让:“你呢?你肯嫁我吗?当初那个想嫁的人,也不是我吧?”
两个人说完这些,沉默地对视了片刻,转身朝民政局走去。
一辆脏兮兮的面包车停在路面的工地上,段迎九坐在车里,一边喝着豆浆,一边把李唐和丁美兮吵的这一架,看了个清楚明白。眼见着两人从民政局里进去出来,她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放心,待李唐的车子开走之后,她径直走进民政局,向办事窗口的工作人员打听起来。
“打扰一下,刚才进来的两口子,离了吗?”
工作人员是一位中年大姐,她打量着段迎九说:“你是谁啊?”
“女方的姐姐,亲姐姐。”
“哦,婚哪能随便离的啊,俩人进来一个叹气,一个抹眼泪,这分明就还是有感情。我让他们回去冷静一个月,到时候要还想离再来办。你们家里人也得劝劝,组成一个家庭多不容易,岁数也不小了,还有孩子,能说离就离吗?”
“对对对,我回去也劝劝他们。”段迎九客气地点点头,退了出来。走出民政局,她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大峰,你那边还跟着吗?他们去哪儿了?”
“组长,别跟了,处长让回去开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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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载着丁美兮一路开到了一家饺子馆。丁美兮显然还陷在刚才吵架的情绪里没出来,李唐都快吃完了,她那份饺子几乎还没动。李唐明白她的心思,他把饺子往丁美兮跟前又推了推,有点委屈地说:“是你说的,都要按真的来,要不没人会信。那些话也是你逼着我说的,说了你又不高兴了。话赶话,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说。两个人吵架闹离婚,总要说点过激的话嘛,是不是,你不也说了那么多吗,好多都是你起的话头呀。”
丁美兮把眼眶里的泪水憋了回去。她拿起筷子刚想吃,又停住手,低头说了一句:“都赖我,对不起了。”说完,她的眼圈又红了。
李唐拦住她,让服务员把饺子再拿去热一热。然后低声安慰她说:“你看你,我又没赖你,我这不是怕你心里过不去吗?”
“过去了,想通了。两口子过日子,把话都说出来,更好。”丁美兮抬起头看着李唐说,“今天的这些话,说完就完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能做到你就点点头,要是做不到……”
李唐轻轻拉住丁美兮的手:“都快二十年了,你觉得我做不到吗?”
“快二十年了,我也不知道你心里有那么多的疙瘩。”
“假的,不都说了是假的了吗?”李唐又握了握丁美兮的手。
丁美兮心里已经松了下来,可嘴上还是恨恨地赌气说:“要不是李小满,我今天就和你离了。”
听了这话,李唐知道丁美兮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但紧接着他便忧心起另一件事儿来:“你说,咱俩都到这份儿上了,段迎九就算再贼,也会信了吧?”
“今天信了,明天呢?后天呢?我和你在厦州多待一天,就有一天的风险。我什么都不怕,就担心李小满。你说,万一哪一天,你也不知道是谁,推门就进来,还有可能是晓禾,当着你闺女的面,把咱俩带走……”
服务员端回了热好的饺子,让丁美兮被迫暂停。待服务员走后,李唐说道:“咱们现在在船上。既然已经出了海,就不能总是去想那些翻船的事。吓也把自己吓死了。你得相信能靠岸,我就信。”
“幺鸡呢?他以前连叛离的玩笑都不让你开。为了一句恶作剧,你们能动手打起来,现在呢?那个忠诚的上尉情报官,他怎么不信了?”
面对丁美兮这一连串的问题,李唐犹豫了一下,小声回答说:“他是没法开口回答你的问题了,但有人也许可以。”
“什么意思?”
“要不是让段迎九耽误这两天,我就找着幺鸡的女人了。”李唐向丁美兮说出了这几天他暗自调查的情况,“幺鸡很聪明,他临死前把我的视线全拉到了围里社。可一个准备好自杀的人,怎么可能留下痕迹呢?想通了这些,我去了他之前住过的地方。”
“有什么发现吗?”丁美兮问道。
李唐点点头:“君子远庖厨,打牌的人都迷信,手上不沾油烟。幺鸡自己不会做饭,小钟吃住都在棋牌馆,可是有人在那里给他做过关东煮。锅碗瓢盆、围裙、调料,还有一个小小的发卡。很明显,有个关系不一般的女人去过他那儿,还不止一次。”
“会不会是巧合?棋牌室里什么人没有啊。”合作这些年,从没听说幺鸡沾过女人,丁美兮似乎有点难以相信。
“你觉得这是巧合,那不如我告诉你另外一个巧合——幺鸡家附近的摄像头都被人为地破坏掉了。你觉得除了幺鸡谁还会这么做?他就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这个女人。”
“那下一步该怎么办?”
“明明知道有一个人,可却看不见。我想国安局的人肯定也在找她,现在就是在赛跑,谁先找到这个女人,谁就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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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进办公室,段迎九就看见汪洋脸色不善地坐在她的椅子上。她赶紧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解释说:“没人通知我今天开会呀,我还在外头忙呢,他们才说你找我,我……”
“我一点都不想找你。”汪洋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说,“不是你在找我吗?昨天我就看了不到两个小时的电影,你给我打六个电话,你要干什么?”
段迎九也不装了,拉了把椅子一坐,堂而皇之地答道:“要人。”
“什么人?”
“会吃饭,能走路,懂干活的人。”
两句话直接把汪洋气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是不是听错了?我还到哪儿去给你找人?我的人全都耗在你这个组里。排查身份证的事情先不说了,还有十几个人没日没夜替你找幺鸡的视频,还要人?我是孙悟空吗,拔一把毛就能给你把人全变出来?”
见汪洋真急了,段迎九话锋一转又软了下来:“你急什么。今年的新茶,云南的老普洱,我这儿都有,喝哪个?”
汪洋看着段迎九从柜子里掏出的两盒茶叶,惊讶地说:“这不是我的茶吗!你什么时候拿的?”
段迎九嘿嘿一笑:“反正你也喝不了那么多,我都是替领导考虑。你想想,万一有发现,我不要功劳,全是你的。”
“万一?你这些可能性全是万一?李唐和丁美兮呢,不让你查,你在我办公桌上放一份处分书,自己跑去查,丁晓禾和她的关系你怎么处理?想起一出是一出,结果呢?离没离?”
段迎九一边沏茶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肯定不会离呀,离婚哪有那么容易。”
“那你和陈星他爸呢?你们怎么样了?”汪洋来了个话题急转弯,段迎九没提防差点把手烫了。她刚想说什么,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个娃娃脸的年轻干警探进来个脑袋,说:“有了有了有了……”
“有什么有了?”汪洋没好气地问。
娃娃脸把套在脖子上的枕圈往后一转:“规律!”
段迎九眼前一亮,没等汪洋反应过来,就推着娃娃脸跑了出去。
机房中心的每台电脑前,都坐着一个眼圈乌黑蓬头垢面的干警,大家已经没日没夜地干了好几天了。娃娃脸坐在椅子上,在一堆咖啡杯可乐罐中间给鼠标扒拉出一块地方,把他电脑上的画面一一切到了大屏幕上。然后,他指着十几个拼凑在一起的监控画面,给段迎九和汪洋讲解起来:
“想尽快找一个人,横轴是地点,竖轴是时间。这些天我们扫遍了幺鸡在相同时间,出现频率最高的几乎所有地方,发现了他的一个规律——夜宵。除了暴雨和台风,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进这家‘见福便利店’吃夜宵。这里距离他开的棋牌馆最近,时间也很规律,基本上都是每天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
“吃夜宵,这能说明什么?”段迎九问道。
“啊?”娃娃脸似乎没考虑到这一步,他眨了眨熬得通红的眼睛,磕磕巴巴地说,“说明他消化好,一天吃四顿,还那么瘦。”
要不是看他们熬得这么辛苦,就凭这个答案,汪洋都想上去扇他两巴掌。段迎九反倒显得很镇定,她眯着眼睛想了想说:“固定的一家店,天天都去,这里有什么这么吸引他?是夜宵,还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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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秘书刚刚度过了寻常又不寻常的一天。说寻常是因为工作和每天一样按部就班,整理资料,找吴经理签字。还安排了一个来排查账户的小伙子,姓丁,好像是个警察——配合公检法部门调查的事儿虽然不是天天有,但也算是常规操作。
中午,她去了每天都去的便利店,买了一个每天都吃的那种饭团。晚上下班,她按惯例整理好一切,最后一个锁门离开,坐着固定班次的公交车回家。
那不寻常在哪儿呢?在一个人。这还要从中午买完饭团,从便利店出来的时候说起。走在她前面的人,不等她伸手扶住玻璃门就松开了手。眼看厚厚的玻璃门朝她拍过来,突然一个人从旁边替她拦了一把。
本来这也没什么,陈秘书和平时一样,连头都没抬说了句谢谢,就想离开。没想到,那人追过来把她拦住了。陈秘书不得不抬头看了一眼,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他递过手机微笑着说道:“刚好,我想换点现金,能不能麻烦帮个忙——我先用手机把钱转给你。”
陈秘书垂下眼睛摇了摇头,快步离开,脑子里却记住了手机屏幕上男人的名字——金世达。
如果仅仅是这一面之缘,倒也不算什么。偏偏晚上回家的公交车上,这个男人又出现了。不仅出现,他越过前排大把空座,径直坐到了最后一排陈秘书的身边。陈秘书的座位在最后一排的中间,这里无论是坐是走,都不用麻烦其他人。她每天都坐在这个位置,读一会儿她最喜欢的书——白先勇的《青春念想》。
“这么巧?”金世达不仅挤坐在她身边,还主动开口聊天,“你也喜欢白先勇?”
陈秘书没搭腔,她和吴经理都极少说工作之外的话,更何况这样一个陌生男人。但金世达似乎很有兴致:“很多人喜欢他评点的《红楼梦》,说他的视角很特别,你觉得呢?”
陈秘书不顾车身的摇晃,一下站起来,足足往前走了四排,坐到了一个单独的座位上。幸亏金世达没有再追上来纠缠,否则她简直要下车逃跑了。即使到了此刻,她已经躺在了自己卧室的床上,想到车上的一幕,还是紧张得心脏突突直跳。
陈秘书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小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昆曲《长生殿》。她闭上眼睛,沉醉在那微弱婉转的曲调之中。每天,只有昆曲回荡在耳畔的时刻,才是真正属于她的时间。
可惜,这样的时间太短暂了。一阵沉重的敲门声后,父亲在外面严厉地喊道:“几点了,还不睡?”
卧室的灯灭了,昆曲也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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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码头外一个无人值守的停车场,孤零零地停着一辆轿车。金世达从远处快步走来,拉门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驾驶座旁的车窗慢慢开了一道缝,林彧戴着口罩,咳嗽了两声说:“昨天夜里没睡好,感冒了,别把你给传染了。”
金世达把脸别向一边说道:“不太顺利,她好像对男人有点害怕。”
林彧看了一眼金世达白皙紧致的侧脸,抚摸着自己肥腻的肚腩说:“你看着可不像四十岁的人,最多也刚刚三十。是不是有什么保养的秘诀?”
金世达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人和车一样,有的娇气,有的扛操。天生的。”
林彧羡慕地点点头:“陈秘书和你一样大。确切地说,比你还小三个月。看着比你沧桑多了。”
“没有爱情的女人,都显老。”
“马上就四十一岁了,还是个处女。不抽烟不沾酒,不去夜店,也不怎么旅游。没出过国,没有什么上瘾的嗜好,上个月因为银行的系统临时坏了,才第一次进的网吧。上班到现在快二十年了,没变过发型,衣服的颜色也没什么鲜艳的,黑白灰,过年买个新衣裳,看着也像是发的制服。想拿下这样的人,难度确实不小。”
金世达听了林彧的描摹,似乎对陈秘书更加感兴趣了:“越是压抑的人,其实越危险。”
林彧接着说道:“从上班那天起到现在,只迟到过两次。一次是因为公共汽车坏了,一次是低血糖,晕厥了。家里有个独身的父亲,很严厉,很少见他笑。”
“笑不出来,是因为哭多了。和她的母亲有关系吗?”
“年轻的时候把丈夫和女儿抛弃,和别的男人私奔了。”
“追求爱情,这很感人啊。”
“可是她被骗了。想回家,丈夫又不要,当天晚上就吞了老鼠药。临死之前,她告诉女儿,不要相信男人。这句话吓了陈秘书半辈子。我要是她,我也会对爱情充满恐惧。所以到现在为止,她没有谈过一次恋爱。别说是你,就是当年的金城武,我也不知道怎么教他去搭讪。”
这句话像一根针,刚好扎在了金世达的痛点上,瞬间激起了他的斗志。“再光滑的蛋,放久了也有裂纹。我不相信一个人耐得住这么乏味的生活。”
“你我肯定是不行,但是这几十年,她不也就这么过来了吗?”
“在这个世上,没有一个女人不渴望爱情。日子越无趣,她对刺激的渴求就越大。你看着她浑身是刺,是因为不知道从哪儿下口。如果真的是一块铁板,叫我来还有什么意义?”
“那你的意思是?”
“我需要你去找点东西。”金世达望向林彧,“昆曲,你懂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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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的见福便利店内,大峰拿着幺鸡的照片跟当班的女营业员反复核问:“你再想想,从来没见过吗?他以前老来,天天半夜都来。”
然而无论他怎么提示,女营业员还是一脸茫然地摇头。此时,段迎九拿着两罐咖啡走过来问道:“你们这儿卖得最好的夜宵是什么?”
“三明治、饭团、关东煮和烤肠,卖得都可以。”
段迎九指了指身边的大峰又问:“要是他隔三岔五都要来买你的三明治和烤肠,你能不能记住他?”
女营业员端详着大峰点头答道:“他这么高,应该记得住。”
段迎九想了想,接着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快半年了。”
“一直上夜班吗?”
“一直上白班,最近才换的,有个同事生病了。你们是干什么的?”
大峰刚要回答,段迎九抢着说道:“派出所。能不能把你们的排班表给我看一下?对了还有,那个总上夜班生病了的同事,她叫什么?”
“小柳。”女营业员指着墙上花名册说。段迎九看过去,照片上一个叫柳国香的女孩正微笑着望向他们。
走出便利店,大峰喝了口咖啡问道:“店里的监控为什么不看?”
段迎九指了指手上的腕表:“这么晚了,你再把这一摞硬盘带回去,机房的人打你我可不管。”
“我们组可以自己加班啊。”
段迎九斜了大峰一眼:“替我考虑考虑个人形象吧。听说朱慧已经在背后骂我了,马跑累了也得给把草。我知道你要自己来,你也得歇歇。就这样,今天到此为止,回家吧。”刚走出两步,段迎九又想起一件事:“对了,机房那个娃娃脸,叫什么来着?”
“都叫他哪吒。”
“告诉他,明天起,到咱们的专案组里来上班。”
“人员调动,这么急,是不是有手续得办?”
“我只要人,别的你去弄,走了。”
“你一个人,我送送你?”
“别跟着我,我要自己走走路,减肥。”
“你连晚饭也没吃,还减?”
段迎九没再回话,背着身子跟大峰挥了挥手。大峰无奈,转身离开。可就在他刚刚走远,段迎九突然回过头来。她朝四周看了看,走向一家亮着“二十四小时”招牌的小药店,买了个一次性针管,最后摇摇晃晃地钻进一家公厕里。
隔板间内,段迎九有些虚弱地喘息着。针管里抽满了液体,她闭上眼睛,朝身上扎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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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口街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柳国香背着包快步向前。巷子狭窄深邃,路灯忽明忽暗,柳国香下意识地夹紧了背包。忽然,一个瘦小的人影从墙角蹿出。柳国香看不清他的模样,但却看清了他手里明晃晃的尖刀。
“钱!”强盗的声音沉闷而凶狠。
柳国香下意识攥了攥背包,还是颤巍巍地递了过去。强盗一把抢过背包,往身上一挎,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指了指小柳脖子上的项链:“那个,快!”
小柳慢慢伸手攥住了项链的吊坠,突然转身,边跑边喊:“贼!有人抢钱!有贼……”
寂静的夜里,叫喊声显得格外有穿透力。也许是被这喊声震慑住了,强盗追了几步,脚先软了。他朝小柳的背影看了看,转身往相反的方向逃窜出去。而小柳依旧拼命地向前跑着,直到冲进家里,她的两只手还死死地护着脖子上的项链。
呼哧带喘地缓了半天,在确认自己安全之后,恐惧突然开始后反劲儿了。小柳委屈地抹着眼泪,找出棉签和碘伏,擦拭胳膊和腿上的伤口。灯光下,她脖子上的金项链闪亮无比,那个麻将牌里幺鸡造型的吊坠,尤其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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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段迎九见到了上白班的小柳。她和照片上一样,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热情地给顾客推荐店里的积分优惠活动,哪怕被不耐烦地拒绝,也毫无怨言。
这看上去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店员,可段迎九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轮到她的时候,她指着小柳胳膊上的擦伤问道:“你胳膊受伤了?怎么弄的?”
“哦,昨天在路上让一辆电动车给挂倒了。”小柳说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始终没离开。
段迎九也冲她笑了笑,说:“我要点关东煮。”
随着段迎九的指指点点,小柳手脚麻利地装好了一杯关东煮。接过杯子的时候,段迎九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照片。
“这个人你见过吗?”
小柳凑近看了看,茫然地摇摇头:“不认识。”
“在监控里头,他三天两头的半夜来,都要吃一碗关东煮,雷打不动,忘了吗?”段迎九盯着小柳问道。
小柳仰着头想了想:“这么一说,好像也眼熟,但是记不清了。”
“半夜买东西的人多吗?都是些什么人来?”
“这周围住的人杂,有住户,也有代驾,下夜班的,和出租车司机,什么人都会有。”
“这个店的工资一个月多少钱?”
“夜班的高一些,四千六七。比白班的高五六百。”
“几点上下班?”
“晚上十一点,上到第二天早晨七点。”
“这么辛苦,这么久了,也没打算换个工作啊?”
“我就会干个收银,老板也不错,懒得换了。”
关东煮已经吃光了,段迎九放下杯子,对小柳竖起大拇指:“忠诚——我要是老板,就给你加钱。那个,关东煮再来一碗,带走。”
“好的。”被盘问得有点发蒙的小柳,又恢复了笑容。
便利店外的车上,大峰一边吃着段迎九带回来的关东煮,一边问道:“她怎么说?”
段迎九抠开一罐咖啡,喝了一口回答:“说不认识,没什么印象。”
“附近都是邻居,棋牌馆又不远,幺鸡天天都来,怎么可能记不住?我反正不信。”
段迎九轻轻敲打着咖啡罐,喃喃自问:“我们假设她在撒谎,为什么?她为什么不肯说?有人威胁,还是幺鸡叮嘱过她?万一她没撒谎呢?她确实不认识,一个乡下进城打工的孩子,便利店一年到头进出的人成千上万,她不认识,是不是也说得过去?你觉得呢?”
大峰扎在关东煮里,一时没来得及回答问题。段迎九看了他一眼问道:“好吃吗?”
“海带有点老。”
“你尝尝萝卜,我觉得还可以。”
大峰听了这话,忙不迭地挑了块萝卜,咬了一口问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段迎九看着他塞得鼓鼓囊囊的嘴巴,忍不住笑着说:“接下来,把这些都吃完,别浪费。”
大峰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车窗外,乌云密布,已经有雨点落在车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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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南大戏院的入口处,张贴着巨型的海报——昆曲《牡丹亭》全本精华版,白先勇代表作,全明星阵容……陈秘书把湿淋淋的雨伞装进工作人员递来的塑料袋里,激动地朝检票口走去。
这场演出她盼了好久,本来遗憾没抢到票。没想到,早上在吴经理的桌子上竟然看到了一张前排贵宾席的票,是合作公司赠送的。她虽然喜欢,但也不敢要。好在吴经理看出了她的心思,他没这爱好,便送了个顺水人情。
可就在陈秘书马上要走进检票口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又出现了。金世达拿着检过的票,正准备入场。他远远看见陈秘书,笑着扬了扬手里的票。
陈秘书像犯了错的学生,忽的一下转过身去。她朝门口快走了几步,恨不得马上回到家里。出口的外面站着不少黄牛,见到陈秘书往外走,纷纷招呼着问道:“票卖吗?票卖不卖?”
陈秘书紧紧攥着手里的票,她是真舍不得,可是那个金世达,他怎么也在这儿?犹豫不决之际,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金世达的背影在入口一闪,他已经进场了。陈秘书松了一口气,再次朝检票口走去。
婉转的唱曲把嘈杂的雨声隔绝在外,陈秘书听得如痴如醉,便没有再顾忌身旁一直注视着她的金世达。散场后,他们一前一后来到戏院外的候车亭。雨夜,车难打。等了许久,还是金世达在手机上叫的车先到了。司机李唐摇下车窗,确认了金世达的姓名电话。金世达拉开车门,朝陈秘书做了个请上车的动作。
也许是三次见面让她卸下了防备,也许是还沉浸在《牡丹亭》生死往复的爱情故事之中,陈秘书鬼使神差地上了出租车。
“忘记他,等于忘记了一切,等于将方和向抛掉,遗失了自己。忘记他,等于忘尽了欢喜,等于将心灵也锁住,同苦痛一起。从来只有他,可以令我欣赏自己,更能让我去用爱,将一切平凡事,变得美丽。忘记他,怎么忘记得起,铭心刻骨来永久记住,从此永无尽期……”
邓丽君悠扬的歌声在小小的车厢里回荡。陈秘书止不住地心脏狂跳,她瑟缩着靠在后座的一端,仿佛随时准备夺门而逃。金世达端坐在另一边,和她保持着十分安全的距离。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车窗被水流模糊,看不清外面的街景。李唐扶了扶耳朵上的蓝牙耳机,听到里面传来林彧的指挥:“往前开,找个偏僻的地方,你的车需要坏一下。”
雨刮器奋力地来回挥舞,李唐把车开到一条昏暗的小路上。在一阵突突突的摇晃后,车子停了下来。
“怎么了?”金世达问道。
“车坏了,我去看看。”李唐压低帽檐,抓了件雨衣,下车了。他在车头地方俯下身去,但很快便借着暗影,钻进了路边的绿化带里。大雨滂沱,他虽然穿着雨衣,但还是像个狼狈的落汤鸡。看着不远处的车子,没一会儿便摇晃了起来,李唐下意识地想摸一根烟抽,可空荡荡的口袋让他想起自己已经戒烟了。
车厢里,邓丽君的歌声依旧悠扬,但金世达却不似刚才那般彬彬有礼。他像一头出笼的野兽,疯狂地扑倒了陈秘书。那些落在嘴唇上、耳朵上、脖子上的吻,粗暴得如同撕咬和啃食。喷薄而出的眼泪,是陈秘书唯一能做的反抗。她僵硬的身体在放弃中渐渐柔软下来,一双滚烫的手探进了她冰冷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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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靠近莲坂军休所小区的时候,陈秘书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身边的金世达又恢复了之前彬彬有礼的模样,只是这次他没有再保持安全距离,而是温柔地握住了陈秘书的手。陈秘书脸上一阵潮热,但她还没来得及细细体会这种陌生的感觉,便紧张地把手抽了回来。不远处,严厉的父亲打着伞站在大雨里。陈秘书立刻想起那张永远板着的脸,她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心脏又开始狂跳起来。
送完陈秘书,雨渐渐小了,但车里的气氛却越发沉闷。李唐把车窗拉开一道缝,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先生,要把你送到哪儿?”
“往前开。”
“油不多了。你要是不告诉我地方,得先陪我去趟加油站。”
“出车之前,没人教过你要加满油吗?”金世达的语气有些不满。
“出车之前,没人告诉我要折腾一整夜。”
金世达停了一下,阴沉地说道:“下次你不用再来了。”
“这种事情,你们还要有下次?”李唐几乎是愤恨地反问道。金世达把脸轻轻扭到了一边,他不愿意再和李唐多说任何一句话了。车子在雨中前行,李唐看着外面,忽然看到一个女人顶着外套,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他把方向盘往右打了一把,降低车速,朝那个女人贴过去。
“你干什么?”金世达警惕地问。
“有个熟人,我得把她拉上。”
“靠边——我要下车。”金世达厉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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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连把伞都没有的丁美兮疲惫地走着。本来她不用拖到这么晚,但黄老师因为孩子生病,让她替了节晚自习。平时,丁美兮因为办补习班,不大愿意替别人的课。但黄老师的请求她没法拒绝,听说她丈夫犯事儿被抓了,里里外外就剩她一个人。丁美兮联想到前途未卜的自己,更对她感同身受。
好在步履维艰之际,身后传来了李唐的喊声。丁美兮长出一口气,顶着外套紧走了几步,来到车子旁边。不想,后门突然从里面推开,一个身影冷不防蹿出来。那人根本没正眼瞧她,打着伞转身离开,可丁美兮却愣在原地。一道闪电划过,噩梦照进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