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被朱慧赶出了家门。在浴室里睡了多半宿,一个电话把他从睡梦中叫醒。挂了电话,他骑着摩托车火速赶到了单位。天刚亮,加班的几乎都撤了,上正常班的还没来,此时,楼道里几乎一个人都没有。黄海走到汪洋办公室门口,轻轻拧动把手,门果然没锁。他闪身进去,不一会儿,抱着一摞文件从里面走了出来。
穿过楼道,黄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房间。终于,在楼道尽头找到了一间小会议室式的屋子。黄海推门看了看,里面没人,他又回头在楼道里张望了一番,之后抱着文件迅速钻进了屋里。
房门反锁,几个文件袋被一一打开,黄海把里面印着绝密字样的一张纸拍了下来。同时,打开手机里的球赛直播软件,用弹幕发出了一串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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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和时间紧不紧没关系。就跑了几个地方就告诉我没有,那么多的律所,我为什么非要来你这儿?直说吧,你们是不是专门骗定金的?”段迎九大剌剌地坐在成罡律师事务所的会客椅上,恼火地嚷嚷着。
先前接待她的业务员早把热情扔到了一边,他们见惯了抬杠闹事的客户,脸上没有丝毫慌乱,端着茶杯抿了一口,冷冷地说:“没有就是没有,定金缴付,概不退还。”
段迎九也豁得出去,不单是鞋,甚至连袜子她都脱了下来,往椅子把手上一搭,双腿一盘,慢悠悠地说:“行,我反正没事干,下岗人员一个,你们不给好好找人,追债那套我也懂。干脆,实习完了我也在这儿干吧。”
业务员把茶杯咣当往桌上一放:“诈搅讹人,地方可没找对。这儿以前收过你的账吗?”说着,他就挽起袖子朝段迎九走过去。
恰在这时,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抱歉,这位女士。”斯斯文文的阿良从里屋走出来对业务员说:“做不到的,确实不该收定金。退款。”
刚才还十分嚣张的业务员,听到阿良的话,当时就了,一边点头一边忙不迭地说:“这就办。”
段迎九见这架势,一把拉住业务员,诚恳地说:“我不要钱,我想要人。”
业务员又变成了之前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赔着笑脸,说着客气话。可无论段迎九怎么说,他们的结论就一句:“抱歉,这项业务我们做不了。”
段迎九拿着几张钞票,失望地走出律所。大街上人来人往,一个戴墨镜的男人迎面走来,与她擦肩而过。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隐隐浮现,段迎九立刻转头,凝神望向男人的耳后。没隔几步距离,一切都非常清晰,这个男人的耳后并没有痣。段迎九松了口气,想起那天看见小柳的幻影,也许自己太想抓到鲇鱼了吧,看谁都像。
再一次与段迎九擦肩而过,林彧心中也是一惊,所以直到进了成罡律师所,他也没有马上摘掉墨镜。阿良在里屋和业务员交代着什么,见他进来,举手示意让他等一会儿。
林彧坐在外厅,百无聊赖地翻看桌上的一本登记簿。最上面的一页,便是业务员手写记录的一行字:男人、微胖、左撇子,右侧耳后有痣……林彧心中一惊,他与段迎九相遇的地方离这里只有二三百米。如果她反应过来,不出五分钟就能赶回来。
林彧坐不住了,他给阿良发了条微信,起身离开了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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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边段迎九也正朝他们刚刚相遇的地方飞奔而来。因为没走出多远,她便在路边看见了一个小店的招牌:祛斑、除痘、点痣……段迎九当时脑子一闪,刚刚那个男人的右耳后虽然没有痣,可耳后的那块皮肤与旁边颜色不同,很显然是祛除痣后留下的疤痕。
大街上人来车往,有的人匆匆前行,有的人东张西望,有的人打着电话,有的人搬着东西……段迎九站在刚刚和林彧相遇的地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四下里搜寻着鲇鱼的影子。
就在眼睛酸胀不已的时候,一个衣着醒目的外卖员闯入了段迎九的视线。因为电车速度太快,外卖员差点和一个男人相撞。男人下意识地伸出左手一挡,段迎九看得清清楚楚,他就是戴着墨镜的鲇鱼。
人流密集的街道上,段迎九不敢轻举妄动。鲇鱼这种亡命徒,随手劫个人质,那样她单枪匹马一个人,会更加被动。眼下,她只能紧紧地跟住他,找到合适的时机再动手。
林彧也知道段迎九一直在跟着他。公共场合,他也不便明目张胆地逃跑,只能不紧不慢地在街上穿行。前面的路段,堆着一些白灰,有几个工人正在路面做简单的修补施工。林彧经过他们身边,突然转身,拐进了一条窄街。之后,他故意停在了街边,通过一个路人眼镜里的反光折射,林彧看到了段迎九快步跟了过来,见他停在路边,也赶紧收住了脚步。
林彧趁她立足未稳,转身进了一家便利店。段迎九摘掉黑框眼镜,走到门口一侧,死死地盯着里面。过了一会儿仍没人出来,她定了定神,拉开门走了进去。
便利店中空间狭小,只有四排货架,但店里买东西的人却不少,几乎每个过道都站满了人。店员戴着一次性手套,正在给一个顾客盛盒饭。林彧躲在便利店的角落,身后有一堵无法拆除的承重墙。他背对着门口,在货架上挑了一个最厚的口罩,直接扯开包装,戴在了脸上。
段迎九一步步朝林彧的方向走去,此时若是林彧转过脸,便能与段迎九四目相对。段迎九的手已经摸住了腰间的手铐,突然她眼睛的余光扫到了旁边亮着灯的微波炉,炉内一无所有,温度和时间的数字还在随着运转而跳动。段迎九一惊,赶忙大叫一声:“快出去!都快出去!”
空转的微波炉因高温起火,整个炉子瞬间红透了——紧接着一声巨响,一个火球从便利店的门口喷射出来,便利店被炸得一片狼藉。路过的行人惊慌地四散奔逃,街道上顿时乱作一团。在烟雾弥漫之间,早已戴好口罩的林彧从便利店里走了出来。他拍拍身上的尘土,沿着道路内侧,快步朝远处走去。
可没走出几步,林彧忽然感觉脚下一沉。他低头一看,满脸污黑的段迎九从后面扑了上来,将一只手铐铐到了他的右腿上。眼看着段迎九就要把另一只手铐铐到自己的手腕上,林彧狠命踹了一脚,将段迎九踹倒在白灰堆边。段迎九岂肯轻易放弃,她快速起身一扑,再次抓住了林彧的脚腕。这次的冲击力比刚才更大,林彧被扑得失去重心,脚下一绊摔倒了。
段迎九像个泼妇似的,不顾一切地朝林彧一通乱抓。林彧扭脸躲过了段迎九的手,抬起脚重重地踹了过去。两人扭打在一起,引来了许多路人围观。段迎九一边奋力撕扯林彧的衣服和手臂,一边声嘶力竭地对周围的人喊道:“这个死男人,打我,打孩子,外面有人还要跑,家也不要了,谁帮我拉着他!拉住他!”
虽然围观者众多,但听到是家务事,没有一个人上来帮忙。段迎九毕竟是女人,拼尽全力,还是被林彧一脚踹翻了。
晃荡着一个手铐,林彧快步向前,边走边观察周围的情况。此时,一个孕妇小心翼翼地下了出租车,司机也同时下车,打开后备厢,帮忙取东西。林彧紧走两步,直接钻进驾驶室。车子没熄火,林彧关上车门正要挂挡,副驾驶室的门突然开了,一把白灰砸到了他的脸上。
车厢里立时灰尘弥漫,林彧的墨镜也完全被白灰遮住了视线。就在他慌乱地四处乱抓之际,一副手铐铐住了他的双手。从副驾驶室一侧钻进来的段迎九一脚把林彧踹到了车门外面,紧接着她也快速下车,绕到倒地的林彧面前,喘着粗气说了一句:“没想到吧,我有两副铐子。”
林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放弃了反抗。段迎九伸出手,想要摘掉林彧的墨镜,看看“鲇鱼”的真面目。可就在林彧即将露出真容的一瞬间,一阵强烈的眩晕撞倒了段迎九——一路追踪,让她错过了注射胰岛素的时间,加上剧烈的奔跑和厮打,她的血糖一下掉到了谷底。眼前一黑,段迎九躺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鲇鱼”已经不见了。段迎九渐渐清晰的视线里,只有哪吒和大峰,以及忙碌的救护人员。她慢慢把耷在地上的右手拿起来,小心翼翼地护着做了一半的几个美甲。见哪吒凑过来,她艰难举起右手,用极微弱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现场嘈杂不堪,哪吒听不清段迎九的话,急切地问道:“鲇鱼的什么?你说什么?”
段迎九望着长长的指甲缝里,从“鲇鱼”胳膊上挠下来的一缕带血的肉丝,想再说一句,可力气用尽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林彧狼狈地逃回住所,他洗了个澡,拿出棉棒和碘伏给伤口消毒。消毒液刺激着伤口,一阵刺痛。林彧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随手打开了音响,里面传来了邓丽君温柔婉转的歌声。
他看着胳膊上被段迎九抓破的伤痕,心中暗想,女人发起狠来,比野兽还疯狂。不知道过一会儿,丁美兮会不会也如这般拼死反抗。想到这些,林彧翻出手机里的一张照片,那是他在李唐家偷拍的一张全家福。照片上,丁美兮浅浅一笑,和当年在码头第一次相见之时,别无二致。
林彧的指腹轻轻划过丁美兮的脸,然后果断地熄灭了手机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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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处长的黑色奥迪车上也放着邓丽君的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丁美兮,显然精心打扮过。
林处长递过一杯咖啡,丁美兮摇头拒绝了。
“你们当老师的,熬夜备课,不喝咖啡吗?”林处长问道。
丁美兮笑了笑:“我对咖啡因过敏。”
邓丽君的歌声回荡在车厢里,林处长看了一眼丁美兮,轻声说:“有人说过吗,你挺像邓丽君的,尤其笑的时候,特别是眼睛。”
“是吗?小时候还行,长大就不爱笑了——鱼尾纹太烦人。”丁美兮柔声说道,车厢内的气氛越发暧昧了。
奥迪一路飞驰,很快出了市区,朝内厝澳驶去。车窗外,风景如画,郁郁葱葱的树林掩映下,是一片山背后的近郊别墅群。看着眼前依次闪过的电线杆子,丁美兮问道:“不是去饭店吗?”
林处长看看她,笑着回答:“还是老师最单纯。你们校长现在敢去外面吃饭吗?放心,那些人比你还要谨慎。”
别墅群内,树木高大,道路幽深。丁美兮悄悄看了一眼手机,一格信号也没有。就在她心里暗暗打鼓的时候,车子一个转弯,停到了一栋别墅的后门外。
“到了。”林处长打开车门走了下去。丁美兮朝外面望去,这是一栋两层的独栋别墅,四周人迹罕至,根本没有住户。通往门口的小路上布满了苔藓,草坪上扔着的一把铁锹甚至有些锈了。不时有乌鸦从树上飞过,呀呀的叫声更显阴森。
丁美兮从车里下来,望着在门口到处找钥匙的林处长,迟疑了一下说:“对不起,我想打个电话。”
林处长在花篮筐里摸到了钥匙,回头望着她说:“不着急,慢慢打。”
丁美兮在林处长的注视下,一边找信号,一边按下了李唐的号码。信号微弱地闪烁着,足足过了五六秒,电话终于通了。
李唐的手机躺在副驾驶座上嗡嗡振动,他本人则在路边和一个乘客因为绕路的问题,反复纠缠。
嘟嘟声反复响着,林处长看了看表,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最终,电话里传来了“无人接听”的提示音,丁美兮艰难地收起手机说:“走吧。”
小路上,青苔湿滑。丁美兮低着头,走得格外小心。一步,两步,三步,她的手机突然响了,是李唐。
丁美兮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接起电话,直接打断了李唐的解释,用平静而客气的口吻说道:“本来也不想麻烦你,我有点事情要忙,孩子能不能请你帮着接一下?”
李唐感觉到了异样,连忙问道:“你在哪儿?”
丁美兮依旧按照刚才的节奏说:“今天晚上要加自习课,放学可能会晚。你照着九点二十四左右过去,就不迟。谢谢,再见。”
电话被丁美兮主动挂断了,李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马上回拨过去,但手机里传来的只有提示音:“您好,您拨叫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请您稍后再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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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厝澳六号别墅已经长久没人居住了,厚厚的窗帘全部拉着,更显得屋内气氛压抑。林处长把丁美兮让了进来,然后走进里面打开了灯。丁美兮被突然的光亮刺中了眼睛,可还是清楚地看到了墙壁上,因为年久失修留下的水渍。
穿过通道,林处长一路走进客厅,径直来到红酒柜旁,一边挨个挑选,一边轻描淡写地解释着:“现在都是这副鬼样子,神神秘秘,搞得像地下党。纪委查得要死,你去路边摊喝碗扁食也叫犯错误。他们带着厨师很快就到。哎,开瓶器搞到哪里去了?”
看着林处长在酒柜抽屉里一通乱翻,找出了五六个钩尖叉刺的开瓶器,丁美兮越发感到胆战心惊。她轻声说道:“对不起,能不能借用一下卫生间?”
林处长头也不抬,往旁边一指,继续挑选着开瓶器。
反锁上卫生间的门,丁美兮四下打量了一圈,更加绝望。唯一的窗户,已经被一排铁栏杆从外面封死了。角落里放着一个巨大的防水黑胶袋,她蹲下身子,壮着胆慢慢打开,里面放着一把小型电锯、一把剔骨刀、一把锤子、一个托盘、一个铁钩子以及医用手术手套、口罩和手术衣。这些加起来,就是一整套碎尸工具。
丁美兮脸色惨白,她再次拿出手机,依然没有信号,连微信位置也发送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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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地拨打了一通丁美兮的电话后,李唐最终拨打了110报警。可电话里的接警员却一直例行公事地询问着姓名、身份、工作单位。
李唐着急地大喊:“你先帮我找人,找人!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你们能不能快点,你听我说!”
可接警员早已见怪不怪,继续照章询问:“请问当前报警的地方在哪里?请按提问如实回答,如不清楚案发地名称,也可以提供案发地附近明显建筑物、大型场所或者是单位的名称——”
李唐又着急地喊了一通,最后啪的一下挂断了电话。他闭上眼睛,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丁美兮刚刚打电话时的语气,与平时完全不同。她是想告诉自己什么?
李唐拍着脑袋望向窗外,忽然看见了一根电线杆。他猛然想起当初寻找幺鸡时用到的方法,电线杆编号。后来说起幺鸡的事,他也把这个方法告诉了丁美兮。
“放学可能会晚。你照着九点二十四左右过去,就不迟。”这是丁美兮传递给他的最重要信息。李唐打开手机查了一下,然后发动汽车,朝内厝澳方向驶去。一路上,电线杆一根根闪过,2102,2103……十几年来,李唐从未如此焦灼,他紧握方向盘,把油门踩到了底。
前方一个十字路口,因为转弯没让直行,两辆车蹭到了一起。两个司机站在车旁边,理论着是非责任。李唐老远就按响了喇叭,可两个司机像是聋了一样,只管较劲,没一个人理会。
李唐没有减速半分,他按照既定的路线全速开过去,直接把两辆车从中间撞开,唰地开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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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开瓶器似乎都不太趁手,红酒的软木塞子被撬得乱七八糟,木屑撒得到处都是。林处长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不太熟悉,他拉开柜门,到处寻找着什么。
丁美兮悄悄走出来,尽可能平静地说:“我有个东西忘拿了,可能掉车上了,我去看看。”
“好啊。”林处长的话像一句特赦令,丁美兮连忙转身穿过通道,来到了门口。但是结局并不如她幻想的那般美妙——门已经被插死了,反扣着的二道锁还加了把将军不下马。
不知站了多久,丁美兮再次回到了客厅。林处长好不容易打开了红酒,此时又在到处找杯子。他撅着屁股弯着腰,露出了腰间的一捆绳子,但说话的语气却像个没事人:“奇了怪了,杯子怎么没了呢?”
费尽力气,林处长找了两个杯子,一方一圆。他边倒酒边对丁美兮说:“你们这些当老师的,读书多,懂得也多,就是不知道学校外面的事情。知道行贿的人怎么送酒吗?”
丁美兮呆坐在沙发上,好像根本没听见林处长的话,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林处长并不介意,他放下酒瓶,摇了摇自己那杯酒,喝了一口说:“最好要送自己酿的酒。便宜,还有心意在里头。收的人也不怕,不算腐败。就像这种破酒,一毛钱也不值,喝起来还挺有味道。”他把另一杯酒递到丁美兮手里,自己又坐回桌边说:“送酒其实是个幌子。我要敢收你的酒,就等于敢收你的钱。至于钱怎么给——聊这些闲天,你是不是没兴趣听啊?”
丁美兮端着酒杯,双手微微颤抖。林处长凑过来和她轻轻一碰:“庆祝一下,辞职获批,我今天自由了。说吧,想知道些什么,我都能说。来,喝一口。”
丁美兮不敢反抗,像木偶似的抿了一口酒。
林处长望着她,似乎有些扫兴:“别这样,你越这样,其实越没意思。你知道吗,你让我想起我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在看守所,来了个重刑犯,怕出问题,熬夜看着他。刚开始的时候那个人特别亢奋,不睡觉,叫唤,骂人,吐口水,像个牲口一样乱踢乱撞,谁也摁不住他。所长让他吵醒了,就起来在他耳朵边上说了一句话,说你肯定是死刑。啪,一枪崩了你,等着吧。你知道吗,那个人突然就傻了,一动不动。你跟他说什么都没反应,就像你现在一样。”
看着丁美兮噤若寒蝉的样子,林处长似乎很享受。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对丁美兮说:“你也干了吧。”
丁美兮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她听话地喝光了红酒,一串鲜红的酒滴顺着嘴角缓缓流淌了下来。林处长心满意足地把酒杯从她手里拔了出来,似乎是在安慰她说:“这就好,喝点酒能放松。”
说完,他便转身把杯子放回桌上。此时,丁美兮突然从身后拿出一把在卫生间里找到的锤子,死命朝林处长的后脑砸了过去。可惜,紧张的神情出卖了她。林处长早有防备,一闪身躲过了这致命一击。随即,他一把拽倒丁美兮,然后揪住她的头发,一路往卫生间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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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的车陡然急停,这里栽着最后一根电线杆子,上面的编号有些缺损,只能看见前面三个数字,212。李唐朝车窗外探出头去,只见石子小路的尽头是一座独栋别墅。
李唐来不及多想,他下车朝别墅里冲去,刚刚闯进栅栏,一条凶猛的狼狗便朝他扑了过来。李唐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刚好站到了狗链子的长度范围外。但狼狗依旧不甘示弱,龇着尖牙朝他狂吠。
此时别墅的门开了,一对夫妇带着年幼的女儿,抱着风筝和玩具,似乎正要出门。李唐一怔,赶紧别退边说:“对不起,找错门了。”
四下转悠了一阵,李唐发现这里的别墅,外观看起来全都一模一样。因为没有明显的门牌号,他怎么也找不到丁美兮暗示编号的那根电线杆子。李唐焦躁地四处张望,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个烟盒大小的东西隐隐可见,和周围整洁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李唐过去捡起来,发现那是一张公交卡。上面除了一段轮胎印,还有一个已经磨旧的hellokitty的贴纸。
这是丁美兮的卡,李唐再清楚不过了。上面的hellokitty是李小满最喜欢的图案,这张贴纸还是她亲手贴到妈妈的公交卡上的。那时,她还没那么叛逆,经常和丁美兮玩到一起。直到现在,每每看见卡上的贴纸,丁美兮还会忍不住怀念那段美好的时光。
如果说电线杆子编号是他们十几年的默契,那这张公交卡就是李唐一家三口的专属密码。不到万不得已,丁美兮绝不会扔下这张卡,她一定陷入了极其危险的境地。李唐把卡装进口袋,沿着轮胎碾轧的方向拔腿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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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美兮的双手被林处长腰间的绳子紧紧捆了起来。她跪在地上,披头散发地哀求着:“是不是林彧?你误会了,他不可能杀我,你是要钱还是要什么?求求你林大哥,你有孩子吗?我还有个孩子,她还没成年!她什么都不懂,我求你了,你听我说,能不能让我再给我女儿打个电话行吗?她连家里的煤气灶开关都不知道在哪儿!我……”
一截胶带打断了丁美兮的话,林处长把她的嘴封上了。他还有很多活儿要干,检查地漏,把塑料袋铺到卫生间的地上,按顺序摆好放血和分尸的工具……凡此种种,已经累得他出了一头汗,所以他不想听丁美兮无用的唠叨了,烦。
准备工作的最后一步,是戴上橡胶手套。此时,林处长终于说了一句话:“我没骗你,区教委的主任确实是我同学。本来也能约着,特别不巧,双规了。”
说完话他拿起手术刀,刚一转身,一直等待时机的丁美兮瞅准位置,用头狠狠地撞到了他的太阳穴上。林处长像一头大象,沉重地栽倒在地上。丁美兮挣扎着站起来,正要往外跑,却被林处长从身后一脚踹翻了。丁美兮只觉得眼冒金星,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林处长举起一把锤子,正要砸下来,门铃突然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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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号别墅的门开了一道缝,林处长向门外看去,两个居委会的工作人员站在门口,一个手里拿着一册登记簿,一个抬头望着砖木之间的缝隙问道:“内厝澳居委会。你是房主吗?”
林处长擦擦额上的细汗回答说:“不是。”
工作人员往里面张望了一下,又问:“这个房子一直没人住呀?”
林处长警惕地说:“有事吗?”
“这一片白蚁最近闹得凶,你看,那块木头里面恐怕也有,要不要杀一杀?”
林处长顺着工作人员指的方向看了看:“是吗?”此时,卫生间里传来了隐隐的叫声,林处长赶忙说道:“确实是啊,我们自己找人弄吧,谢谢啊。”说完便匆匆关上了门。
工作人员慢慢走远了,而别墅旁边的树丛后面,李唐悄悄露出了半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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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生间里,林处长给丁美兮的头上套了一个黑色塑料袋。估摸着工作人员已经走远,他重新戴上了橡胶手套,还穿上了手术衣,戴上了防溅护目镜。一切准备就绪,锤子再次高高举起。突然一个人影在他身后一闪,一瓶沉重的葡萄酒狠狠地砸了下来。一声触骨的闷响,林处长扑倒了。
待林处长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的处境和丁美兮刚好掉了个个儿。胶带和绳子把他固定在了一把椅子上,他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能发出一阵阵呜呜的叫声。
李唐穿上了碎尸的全套装备,拿着手术刀走了过来。只见林处长瞪大双眼,剧烈地呜呜了一阵,一只血淋淋的耳朵被扔在了他面前的手术盘上。
李唐端着盘子走到马桶前,掀起盖子,把热乎的耳朵往里面一扔,转头对林处长说:“别叫唤了。祈祷吧,在你的血流干净之前,有人打通你的电话,能来救你。”
哗啦啦,抽水马桶把耳朵冲走了。面无表情的丁美兮从外面走进来,端起一杯红酒,倒在了鲜血直流的伤口上。林处长抽搐了几下,疼得晕了过去。
死里逃生,手刃仇人,可李唐和丁美兮却感受不到一丁点畅快。尤其是丁美兮,头发散了,妆也花了,像只淋了雨的小猫,蜷缩在座位上。
李唐也是一副懊丧的神情,他一边开车一边分析着:“没人能证明他要杀人,最多是绑架,或者是强奸未遂。林彧也不会承认他们之间认识。其实林彧早就怀疑你了,服务区差点出事以后,我其实应该把你接回去住,或者……”
“李小满呢?”丁美兮听到服务区,立刻打断李唐问道。
“在家。”
听到这两个字,丁美兮缓缓闭上眼睛,疲惫地说了句“谢谢”。
李唐看了她一眼,顿了顿,说:“我要是你,我也要跑,也得带着孩子离开厦州。可是你听我说,现在跑不了。”
“那就这么耗着?你再晚去一秒钟,李小满就见不到我了。”说到这儿,丁美兮突然拉住李唐的胳膊,“林彧不是傻子,他知道我们在想什么。就算在这儿待到退休,他也不会再信任我了。咱们走,不管去哪儿,去山里,或者偷渡到随便哪个地方,那些骗鬼的退休金我也不要了,一分钱都不要了,能留条命就是好的!”
李唐沉默不语,丁美兮所说的生活他不想吗?不,他只是知道那不可能。
但丁美兮的语气却异常决绝:“李春秋和姚兰已经死了,要是没死呢?姚兰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能挺多久?不知道哪天就会把你和我咬出来。如果现在自首,判几年,还能减刑。要是等到以后被段迎九抓住,刑期就要翻倍。万一再摊上别的事,就像那个老怼,失手杀了人,那就是死刑!”
“你要去投案吗?”李唐惊疑地看着丁美兮问道。
“不投案,不自首,跑又跑不了,等死吗?”丁美兮激动地问道。
“就算被抓着,还能谈判。家里那边会要人,我们顶多被驱逐出境,我了解过。”
“怎么了解?”
“新闻上说……”
“李唐你醒醒吧!”丁美兮急了,“那些新闻都是假的,都是骗鬼的!谈判?你以为你是斯诺登吗?谁会为了你和我两个小人物浪费机票?十八年前坐着小船往回跑,林彧如果不是命大漂到岸上,那他连个泡泡都不会冒,十八年后也一样!从来厦州那天到现在,他们管过多少?工资都快不给发了,谁会记得你?今天要是在这条路上出个车祸咱俩死了,除了李小满,你以为有人会关心吗!”
丁美兮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划破了这些年他们心里所有的幻想与期盼。李唐找不出任何反驳的话,心烦意乱地砸了一下方向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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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迎九在抢救床上苏醒过来,此时她已经被送到了厦大第一医院的急诊中心。便利店爆炸伤者众多,周围的医生都在忙碌。留在医院守着她的大峰,则站在门口焦急地打着电话。
段迎九略微欠了欠身,叫了医生一声“大夫”,结果医护人员立刻围了过来。段迎九护着右手,对医生说:“我没事。早晨打了胰岛素,没吃饭,低血糖了。高糖给我推了吗?没人动过我这只手吧?”说着她高高举起右手把大峰喊了过来:“指甲里有鲇鱼的dna,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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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天,汪洋的电话特别多。关于案子,关于段迎九,关于鲇鱼……接电话的间歇,他抓紧时间上了个厕所。果不其然,还没等马桶的水冲下去,电话又响了。汪洋看了一眼屏幕,露出了棘手的表情,来电的人是朱慧的父亲,公安厅的朱厅长。
汪洋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不等他喂一声,电话里边传来朱厅长的嚷嚷声。汪洋听了一会儿,耐着性子说:“你先听我说。朱慧找过我,黄海的处分也给了,你先别嚷嚷,嚷嚷管用吗?赌博和别的事情不一样,要是一刀切有用,这世上早就没赌棍了。要雷霆手段,也得有和风细雨,我来找他谈谈。现在的关键是你闺女,她眼睛里不揉沙子,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厕所的另一个隔间里,丁晓禾把汪洋的话全都听到了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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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传鲁站在家门口,望着李唐把丁美兮一路送回来。丁美兮木然地从他身边经过,一句话也没说,径直走进了屋里。李唐也说不出什么,转身准备离开,忽然听见身后火传鲁不卑不亢地说道:“李师傅,我已经报警了。请你以后不要再骚扰我爱人。你要是再敢来,我豁出去,和你拼了。”
李唐无力和火传鲁争执,他疲惫极了。一路到家,他拿着黑色的诺基亚手机,反复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电话里也一遍遍传来提示音:“发送本机号码请挂机,回复其他号码请按1,留言请按2……”
小婷从卧室里循声出来,望着李唐问了一句:“吃饭了吗?”
李唐只管拨电话,看都没看她一眼地摇了摇头。
小婷又说:“我去给你下碗汤面?”
“没胃口,不想吃了。”
“这么晚,去哪儿了?”
“有个活儿,跑了个长途。”
“丁阿姨的长途,给钱吗?”李唐放下电话,抬头望向小婷。小婷下意识地低下头,但想了想还是看着李唐说:“一次两次倒没什么,老这样,主要是对丁阿姨的名誉不太好。”
“这些话,是谁说的?”李唐问道。
“有个姓火的叔叔,他刚刚来过家里。”
“发送本机号码请挂机,回复其他号码请按1,留言请按2……”诺基亚里的提示音还在继续,但李唐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有些误会。我们已经见过了,没事了。”
这个敷衍的答案没能满足小婷,她再次问道:“他说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吗?”
“都是大人的事情,不用多操心。”
“你们离婚,是不是因为我?”
黑色诺基亚里的提示音一遍遍地重复着,李唐的心情也越来越烦乱,他还在思量该怎么回答,小婷又追问了一句:“我来之前,丁阿姨和李小满一直不知道我。就像我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
李唐终于压抑不住了,像被沸水顶开的壶盖,一下蹿了起来:“你不要管那么多,这些事情我都和你说过,小婷你不明白吗,我离婚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说过和你没关系,大人的事孩子有时候越掺和越麻烦,好吗?”
一连串的爆发让两人都呆住了,李唐长出了一口气,想平复情绪道个歉,可话才说了半句,茶几上的手机响了,来电人是李小满。
李唐几乎是下意识地抓起手机,迅速接起来,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小满?你说。”
小婷彻底闭上了嘴,她终于明白,在李唐心里,两个女儿永远无法同日而语。对她是小心翼翼的表演,而对李小满则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本能。小婷默默回到卧室,微信列表里那个特殊的联系人一直在等着她的消息,也许现在到了该见面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