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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1 / 1)

丁美兮一路走向小婷的病房,全然不在意身后是否有人跟随。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姑娘,丁美兮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她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全然没有了之前小心翼翼的客气,就像一个面对女儿的母亲一般,温柔又诚恳地诉说着自己的心意。

“你觉得如果李唐知道你这么做,他会怎么想?自杀是这世上最的事情。好好活着才了不起。”

小婷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丁美兮并没有责怪,相反更像是开解:“李唐说,他不是个好爸爸。他让我把这句话告诉你。小婷,别恨他,他是个好人,好人有时候就会身不由己。只有好人才会想得太多,才会有牵挂,让人能威胁的牵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丁美兮看着她泪光盈盈的双眼,温和地说:“刚认识李唐的时候,我不知道他还有个女儿。后来我嫁给他,一直到李小满出生,过满月的那天,他才告诉我。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心里有什么事,开始总是不说,总是瞒着。你不用去催他,审他,过几天他自己就说了。我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总觉得我能嫁个了不起的人。可能每个女孩子都觉得未来的丈夫应该是个大人物,他们不是普通人,不需要为钱发愁,长得好看,嘘寒问暖,还不会背叛自己。女人就是这么幼稚。你知道吗,到现在我连个钻戒都没有。不瞒你说,刚才来的路上,我还在想打车太贵了,我要不要坐公交车。但是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嫁给你爸爸。小婷,别人可能看不起他,觉得他窝囊、普通、小心眼还爱算计,但是在我这儿,他是个特别了不起的人。”

小婷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第一次认识这样的父亲,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渐渐有了期许的光。

丁美兮接着说道:“别信电影里的那些鬼话。绝大多数女人,一生只有一天,所有人都会围着你转,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你在忙活,你只要说一句话,就会有人替你办好。这一天你最光鲜最漂亮,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焦点。可惜只有结婚的这一天,从第二天起,就再没有那么多人围着你转,替你办你办不到的事情。以后要过的日子,都是鸡零狗碎的。这些话不中听,可它是实话。以后,找个能容着你、能和你一起过这些小日子的人,像李唐那样了不起的人。这些话不是李唐让我说的,是我自己想要告诉你的。”

小婷认真地点点头,在她二十多年孤独的生命里,终于有人像母亲一样,絮絮叨叨地嘱咐起她来。她觉得幸福,哪怕这个人的身份看上去有点尴尬;也觉得遗憾,为什么到现在才遇到这个人,留给她听这些话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丁美兮也明白时日无多,她诚恳地望着小婷说:“你来的时间太短了,我也没好好照顾你,有事还要跑来麻烦你,小婷,对不起啊。”

“什么事情?”小婷有些意外。

丁美兮掏出一把门钥匙,放在了小婷的手心里:“按理说,你是客人。不管叫我阿姨,还是别的什么,该好好照顾你的都该是我。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平时总觉得来得及,真要想做的时候,反倒没时间了。你看,我连顿饭都没请你去家里吃过。火叔叔走了,我今天也会很忙。这是家里的钥匙,等小满能出院的时候,麻烦你和晓禾给她开开门。往后有什么事情,你们是一家人,互相多关照吧。李小满不懂事,我替她向你道个歉。小婷,你别怪她。要是以后有机会,咱们一起去武夷山,看日出。大人不能骗小孩子,说好的话,就得算。”

泪水在小婷的眼眶里打转,听到丁美兮一次次地道歉,她拼命摇着头说没关系。丁美兮显然还不知道她的自由之日也不多了,可是犹豫再三,她还是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只是攥紧那把钥匙,有些伤感地说:“小满会好好的,放心,丁阿姨。”

丁美兮露出了一丝苦涩的微笑,她想再说点什么,可又觉得言尽于此,已无话可说。她伸手摸了摸小婷憔悴的脸庞,在她清澈的眼眸中,看到了等在门外的丁晓禾。

“谢谢你。”丁美兮望着小婷说了最后一句话,然后转身走到门口对丁晓禾平静地说:“走吧。”楼道的尽头,另一位便衣干警,正在等待着丁美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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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迎九身边的记录员由老魏换成了哪吒,但她和李唐的对弈仍在继续。整整一夜过去了,两人的眼神没有丝毫涣散,但是也的确到了决战的时刻。

“困吗?”段迎九问。

“还行。”李唐的回答跟段迎九保持着相同的节奏。

“体力不错。”

“老开夜车,习惯了。”

“有时候我在想,假如以前我考的是医学院,或者是师范,当个护士,要么像丁美兮一样,当个教语文的老师,现在的日子会是什么样?起码不用像现在,没日没夜地陪着你这么干耗着,连个盹儿也不敢打。”

李唐笑了笑,像是理解,又像是自嘲。

段迎九接着说道:“你说呢?累死累活的,开车就够苦的了,还得风里来雨里去,帮他们送东西,接人,老开车的腰不好吧,还得蹲下去换假车牌子?”

“我还行。”李唐轻巧地回答道。

段迎九又想起一件事,饶有兴趣地问:“哎,像上次你去接李春秋和姚兰,拉着他们去酒店,汽油和过路费报销吗?”

“和你们一样。发票攒着,年底一块报。”

段迎九有些得意地说:“不不不,我们就这点好,实报实销。当然贴条罚款另算啊,要是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你呢?”

李唐不说话了,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段迎九看出了他神色的变化,马上问道:“怎么,聊累了?”

李唐看着她,反问起来:“从凌晨四点开始,不问案子的细节,一直在闲聊。你没那么八卦,你是在等什么吗?”

“聪明。”

“等什么?”

“你猜?”

李唐似乎流露出一丝紧张,很快段迎九便亮出了答案。那是一段从现场目击者那里获得的视频,虽然镜头摇摇晃晃,但还是能清楚地看到,李唐拿着一把手枪,动作隐蔽地射杀了林彧。

视频结束,段迎九把手机放到了桌上。她看着面无表情的李唐说道:“你很聪明。杀人的时机和地点,都是最优方案。唯一的问题是太聪明了,难免会有纰漏。想遮住所有破绽是不可能的。你找个堵车最严重的地方,就会面临目击者的可能。要是智能手机没那么发达,或许我还真拿你没什么好办法,可惜了。”段迎九舒展了下身体,揉揉脖子,看看哪吒,又看看李唐:“我还真是有点饿了。抓点紧,说完了咱们开饭!”

李唐低着头,望着戴着铐子的双手,铁证如山,他没有别的出路了。

******

专案组大办公室内,几张桌子拼到一起,中间架起了电火锅。鱼缸里养肥的鲇鱼,终于变成了一锅美味,滚着油花,冒着热气,在鲜红的汤汁里翻腾。

所有的人都欢欣鼓舞,唯有段迎九似乎有些失落,面前的一块儿鱼已经凉透了。老魏端了一碗鱼汤放到她面前:“怎么,饿过劲了?案子结了,不是个好事吗?”

段迎九满脸疑惑地看了看老魏,皱着眉说:“我也说不好。我为什么不满意?为什么就是不能和大家一样兴奋?李唐比我们想象的要聪明得多,像他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会留下破绽?既然他已经想好了整个计划,为什么会单单忽略目击者这一点?想想看,你要是李唐,桥上有那么多车,那么多的司机,你会想不到吗?”停了一会儿,她突然追问了一句:“如果这个破绽是故意留下的呢?他想干什么?”

几句推理让老魏也不禁听得入神,筷子停在嘴边,竟然忘了吃。

段迎九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我让他看手机里的视频,他很坦然,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窝囊了半辈子,为什么非得到了现在就忍不了,要杀人?李小满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他真的豁出去,什么都不管了吗?他到底想干什么?”

此时,汪洋推门走了进来。他一眼便看到了神情疑虑的段迎九,直接走过去问道:“有什么问题?”

“不对。”段迎九喃喃自语。

汪洋马上问道:“哪儿不对?谁不对?”

段迎九摇摇头:“都不对,李唐的心里一定还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什么秘密?”汪洋又问。

段迎九盯着汪洋看了一会儿,反问他说:“我要是知道了还叫秘密吗?”

汪洋被当场噎住了,直接伸手向段迎九要证据。段迎九喝了口汤:“直觉,还是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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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罪后的李唐,情绪极为稳定。按点吃饭,吃饱就睡,好像心里没有一丝忧愁与烦恼。隔着玻璃窗,段迎九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未解之谜。此时,丁美兮已经到案的消息,传到了她的手机上。

******

坐在审讯椅上的丁美兮和李唐一样平静。把她安置好后,丁晓禾站在她身边,低声地说:“我去医院看过小满,烧已经退了,从昨天夜里到今天早晨,再没烧过。她会好好的,有我呢。”

这话令丁美兮倍感欣慰,她望着这个跟在自己身后长大的弟弟,由衷地说了一句“谢谢”。

千言万语只剩唏嘘,丁晓禾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审讯室。段迎九和纳兰已经等在了门口,与丁晓禾擦肩而过后,走了进来。这次,她没带大水壶,似乎比上次更有信心。

落座后,她望着丁美兮,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又见面了。”

“是啊。”丁美兮坦然答道。

“四个小时以前,李唐就坐在你这把椅子上。”

“是吗?”丁美兮的声音很轻。

“他说,这些年的这些事情,他都不后悔,唯一后悔的是没给你买个钻戒。他说你太抠了,只要钱进了兜,就像电焊烙在里头,绝对掏不出来。早知道这样,他就直接给你买了。”

丁美兮无奈地笑笑:“要养孩子,要糊口,都是这么过日子的。”

“他还说,时间太急了,很多话都没来得及和你说。现在想说,你也听不到了。”

“老夫老妻,还有什么可说的。”

段迎九有些感慨:“人就是这么奇怪。没离婚之前,回家都不能张嘴,孩子在的时候还好。只要剩下两个人在家,说一个字就是个吵。等真的离了,话反倒多了。”

“是啊。”

“你信命吗?”

丁美兮没回答,却反问道:“你呢?”

“我是党员,当然相信共产主义。我看你经常去拜菩萨,管用吗?”

丁美兮笑了笑:“拜佛求神,图个心安吧。女人嘛,过日子不就是求个踏实。”

段迎九的话题似乎离案件越来越远:“要是让你重新选,你选火传鲁,还是李唐?”

丁美兮安静地坐着,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段迎九见她不出声,便替她回答道:“我觉得还是李唐吧?我猜得对吗?”

这一次丁美兮彻底笑了起来,她的笑容那么有感染力,连段迎九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片刻后,她又问道:“还有什么后悔的吗?”

丁美兮想了想说:“孩子吧。平时太忙了,没空陪陪她。你不是吗?”

“我和你不一样,儿子和闺女也不一样。太儿女情长,对男孩子不好。”

“可能是吧。”

段迎九换了个坐姿,也换了个话题:“其实我挺愿意和你聊天的。可惜今天是在这儿。要不,咱们说说案子?”

“好。”丁美兮答应得很爽快。

“一只凤,一只凰。我以前一直以为凤凰是一个人。”

丁美兮似乎已经知道李唐全部招认,因此也变得知无不言起来:“凤凰是上面给的代号,我和李唐,两个人。”

“李春秋和姚兰来厦州要干什么,你知道多少?”

“那段时间林彧已经对我开始保密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

“李唐不会告诉你吗?”

“哪怕我们还没离婚,也不是什么都会说的。”

“刘晓华呢?用论坛网友的方式接近他,是谁的主意?”

“我对网上那些东西不是很熟悉,他们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姚兰和你很早之前就认识,十八年前你们从厦州分开,这期间她在哪儿,在干什么?”

“在上海。具体做什么,我不清楚。”

打乱时间顺序,重复询问已经问过的问题,掐头去尾跳跃式提问,段迎九把国安审讯时惯用的手段都用上了。虽然中间有情绪的起落,但总体来说,这场讯问进行得十分流畅。丁美兮越来越平静,而段迎九却越来越迷惑。丁美兮和李唐的供词严丝合缝——所有不利的罪责都被李唐揽下,而丁美兮交代的又足够戴罪立功。凤和凰的证词就是一个贝壳,两人各持一半,天衣无缝。虽然听上去无懈可击,但事实上太不合情理。怎么可能李唐一直犯错,丁美兮在一直劝他回头?这出戏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真的。

段迎九突然不说话了,她沉默地注视着丁美兮,突然问道:“你觉得,你和李唐的感情怎么样?”

丁美兮一怔:“有什么问题吗?”

“没人嫉妒过你吗?捡着这么一个对你好的男人,这是福气。”

“我们已经离婚了。”

“就算你们离了,可比那些没离的,还要恩爱。”

话音未落,段迎九突然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审讯室隔壁,丁晓禾痛苦地等待着丁美兮的审讯结果。段迎九闯进来劈头问道:“大桥杀人的前一天,李唐有没有给小婷打过电话?”不等他回答,段迎九马上又说:“他肯定打过。我要知道他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快!”

很快,丁晓禾带回了答案:“大桥杀人的前夜,李唐给小婷打过电话,说的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生活费,住校,考试,吃吃喝喝,全是这些。”

段迎九坐在办公室的中间,穿着和李唐几乎一样的衣服,手上还戴着一副手铐。听到丁晓禾的话,她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你没孩子,你不知道,只有一个父亲才会这么啰唆。这不是鸡毛蒜皮,这是在交代后事——我要是李唐,我为什么要这么说?”

“为什么?”

“因为我要杀人。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安顿好,要和家人告别,要做好每一步的计划。”

“什么计划?你有什么计划?”

段迎九微闭双眼,在丁晓禾的追问下仿佛被李唐灵魂附体:“我要打死林彧,瞒天过海。先假装借刀杀人,我要让你们全都猜不透,谁也不会知道我到底要干什么,这不是激情杀人,这是预谋,这是一个完美的计划,我到底要干什么?”

演武大桥观景台的案发现场,段迎九仿佛再一次置身其中。她反复调换位置,企图临摹出与案发当时完全相同的角度。终于,在找到一个合理的位置后,她望向远处,一辆轿车恰好经过,坐在副驾驶位上的乘客正在用手机拍摄着海平面的景象。演武大桥景色壮美,从这里经过的乘客,经常会用手机拍摄。从左至右缓缓经过,不消半分钟,就可以拍到当天开枪的一刻。

此时,现场的阿良和林彧激烈争吵起来,之后他突然掏出了手枪。段迎九不禁朝前走了两步,却见阿良把手枪递给了她:“不是要动手吗?你来。”

顺着阿良的目光,段迎九转头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李唐。望着李唐抬起的枪口,林彧大喊道:“李唐,你是不是疯了!”但很快他就明白过来,李唐和阿良早已达成了默契,此时他能做的只有瓦解他们的攻守同盟,他指着阿良对李唐说:“打死他,他的钱全都是你的!带着丁美兮和李小满,我让你们明天就走,去澳门,去美国,回家,随便去哪儿!”

阿良站到了李唐的旁边,望着林彧说道:“你活着,他去哪儿都不踏实。”

远处,正在拍摄海景的乘客已经把手机摄像头慢慢转了过来。林彧还在提高价码,阿良正在大声催促。李唐的手紧紧握着枪,在一阵紧张的心跳声中,扣动了扳机。林彧轰然倒下,李唐下意识地看向阿良,枪口也跟着一起转了过去。

此时,不知哪辆车按响了喇叭,国安干警们飞快地冲了过来。电光石火之间,阿良纵身一跃,跳入大海。

一声落水的巨响,惊醒了段迎九。她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喊了一声:“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丁晓禾急切地问道。

“坑是李唐故意挖的,就等着我们往里跳。他早就想好了要打死林彧,一步步带着我去查他。”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是一个父亲!”段迎九说着便冲出了办公室,全然忘记了手上还戴着手铐。

******

再次见面,李唐似乎有些意外。他看着段迎九布满血丝的眼睛,沉默地揣测着将要发生的一切。

一天一夜没睡觉,但段迎九却像打了鸡血一般兴奋,她把故事重新梳理了一遍,再次讲给李唐听:

“没有孩子的人很难想象,为了自己的女儿,一个父亲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你把丁美兮犯下的所有罪过都揽到自己的身上,随后引爆了林彧这颗炸弹。十八年攒下的钱全部留给李小满,让她以后能出国留学。再把你自己知道的所有信息和线索,变成立功赎罪的机会,留给丁美兮——这是你为这个小家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李唐依旧静静地听着,这个故事离他更近了,但对他来说,还是别人的故事。

但段迎九却坚持讲了下去:

“林彧把你们两口子逼得无路可走,甚至已经开始动手。为了保全妻儿,你决定蓄谋杀人。动手之前,你已经想好了每一步的棋路。动了牺牲自己的念头,你找到丁美兮,提前演练,对好了严丝合缝的所有供词。那天在餐厅,十八年纪念日的会面,就是你在向丁美兮做最后的交代。

“表面上看,你威胁郭大夫失败是一个意外。其实你早就知道他必定会举报你。再没有什么比女儿的威胁更让一个父亲恐惧的了。故意摊牌,互为因果,这是一个岔路口的指路牌,指向你间谍的身份,忽略你杀人的事实。我曾经沿着这个牌子,差点拐到你铺好的弯路上去。

“那个无意中被路人看到,并且用手机拍下你开枪的视频,才是你计划里唯一不能把控的环节。没有它,你一定不会承认。但是既抱了必死之心,你也不在乎了,对吗?比我还意外的应该是林彧。他怎么都想不到,你和阿良会成为同盟。你发现了阿良是林彧的打手,他为林彧杀人放火无所不作。但他不是你,他是个成功人士。你把这当成筹码,赌的是阿良舍不得放弃眼前优渥的生活。只要把林彧约出来,二对一,你来动手,阿良设法逃脱。你们二人便都可以求仁得仁。”

段迎九讲故事的能力,超出了李唐的预想范围。他在餐厅里,与丁美兮用手指在桌面上敲击摩斯码,做着最后的告别。他调取了金湖洗车行的监控,亲眼看到阿良带走了洞洞裤。阿良深夜潜伏在他房间里,把刀子顶在他腰上问他到底要干什么。他反问阿良:“林彧是一颗定时炸弹,不怕在你上市敲钟那天炸响吗?我想和你做个交易。”这一切的一切,仿佛段迎九都在现场亲眼所见。

这场对峙,李唐本来怀有十拿九稳的信心,但此时,他好像有点慌了。望着段迎九,他急切地说了一句:“这些事情都是我干的,这和丁美兮没关系!”

“从认识你到现在,你从来没这么着急过。”段迎九颇为感慨地说。

李唐深吸一口气,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平静。他定神望着段迎九,诚恳地说:“你是个聪明人,咱们不打哑谜。你要的是案子和人,我要的是丁美兮。有多少帽子,我愿意全戴着。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为什么要这样?”段迎九不解地问。

李唐的眼睛渐渐出神,半晌后回答:“你辅导过孩子写作业吗?爹妈总要有个分工。以前我只管养家,孩子学习的事情从来也没管过,我也不会。我女儿现在还在医院,丁美兮得去照顾她,别的事情,就我来吧。”

“幺鸡的病历,你也去查过。他为什么要自杀?”

“得了癌,还被林彧逼。度日如年,扛不住了。”

“十八年前,你们三个绑架黄德铭,那个开车的是谁?”

“我。”

“火传鲁从单位里偷偷复印的批文,到了谁的手里?”

“我亲手给的林彧。”

“‘国宝’是谁?”

“什么国宝?我不知道。”

几组问答,推进速度极快,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所有的答案都是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李唐确实没有说谎。段迎九看了他一会儿,又问道:“留在厦州这么久,你想过回家吗?”

李唐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神情:“我的家不就在厦州吗?”

******

火锅店的大包间里,众人开怀畅饮庆功酒。段迎九也终于甩开腮帮子,对着锅里的翻腾肉片放量招呼起来。

汪洋举着酒杯坐到段迎九身边,拍拍她的肩膀提醒道:“血糖不高了?”

段迎九的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咽了好几下,才勉强说出话来:“三十个小时没吃饭了,老板,你把我饿死,谁给你去干活?”

“这么个吃法,我是怕你和我一样,血糖没好,痛风又犯了。”说着,他伸手拿走了段迎九的红酒,递给她一瓶矿泉水,“等这件事结了,你提个休假,歇几天。”

“什么意思?”段迎九警觉地望着汪洋。

“你身体的情况上面知道了。别这么看着我,又不是我说的。你觉得在这个单位能瞒得了多久?”

段迎九不吃了,把筷子放下,盯着汪洋问:“‘国宝’呢?不找了?”

“林彧死了,你去哪儿找?”

“我就问你找不找了?”看着汪洋不置可否的脸,段迎九突然明白,“你要换别人去找,谁啊?”

见汪洋依旧沉默不语,段迎九一把推开椅子,大步朝外走去,全然不顾众人的吃惊和汪洋的挽留。就在她要冲出房门之际,老魏突然从外面走了进来。他顾不上和汪洋打招呼,直接把一份尸检报告塞进了段迎九的手里:“你看这儿!”

尸检报告上写得明明白白:右手拇指和食指的夹缝衔接处有磨茧,食指左右两侧有磨茧,提示有长期握枪和扣动扳机练习之经历……

“写的什么?”汪洋也凑了过来。

“死的这个人不是左撇子,他不是林彧!”段迎九说着飞快地冲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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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迎九发疯似的再次来到了演武大桥的观景台。月光下,人影浮现,李唐、阿良和林彧仿佛又出现在她眼前,但这次,阿良和林彧对调了位置。尸体若不是林彧,那便只可能是阿良。李唐为什么要这么做?死的是阿良,林彧呢?他去了哪儿?是去见“国宝”了吗?

正在和脑子里乱蹦乱跳的问号拼命搏斗的时候,段迎九忽然感觉背后有一阵脚步声。她回头望去,这次悄悄审视她的不再是李唐,而是变成了林彧。

月光下,林彧凝望着段迎九,颇为自得地问道:“你以为死的不是我?”

“不是,肯定不是。”段迎九喃喃答道。

“如果不是我,为什么尸体上的dna,和你上次指甲缝里留下我的dna完全一致?为什么?”

段迎九愣住了,她想伸手抓住眼前的林彧,眼前的视线忽然一阵模糊。和上次一样,林彧唰的一下消失了。

此时,老魏驾车赶来。他几步冲上前去,扶住了路边晃晃悠悠的段迎九:“怎么了?是不是血糖又高了?”

段迎九的眼神有些恍惚,茫然地问了一句:“什么高了?”

老魏见她这副样子更着急了:“走,跟我去医院!你的病你自己不着急?刚才来股海风,你就要掉海里了!”

段迎九突然一激灵,她一把抓住老魏的胳膊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怕你掉海里!”

“不是这句话,上一句,再上一句!”

“我说你自己的病自己都不着急,你没事吧?”

段迎九的眼睛亮了:“对,生病,医院,快——带我去李小满住院的病房!”

******

隔着病房的玻璃,段迎九凝望着李小满。她被病痛折磨得憔悴了很多,但脖子上那个小小的凤凰金吊坠却一如往昔般闪亮。

老魏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站在段迎九身边,疑惑地说道:“症状和化验指标都疑似白血病,但又不是。按急性白血病治,也治不好,医生也觉得有些怪。你刚才说,李唐有问题,什么问题?”

段迎九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半晌忽然说道:“金正男——记得吗?”

“金正恩的哥哥?”

“对,还有英国的间谍中毒事件,扯了大半年也没个结果,都是神经毒剂。李小满,会不会和他们一样?”

老魏思量了一下,忽然瞪大了眼睛,这个思路让他也大吃一惊:“你是说……”

段迎九皱着眉头说道:“明知道女儿生重病住在医院,可从被捕到现在,李唐没有问过一句女儿的情况。这正常吗?那个平时的模范父亲去哪儿了?要是你闺女住在这儿,你会一点儿不担心吗?”

“有人和他做了交易?”老魏顺着这个思路说出了结果。

“李小满的症状和李唐的口供,必然有关联。把她的病历传真到北京,求证。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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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安静地等在审讯室内,过不了多久,段迎九便会走进来。这次,她会带来什么样的故事呢?而他自己又该用何种面貌来应对呢?李唐暂时还没有想好。但这一切其实对他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该安排的事他都安排好了,生死关难过,但只要咬牙闯过去,那丁美兮和李小满就可以永远地逃出生天,从此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至于他自己,监狱的生活,其实比开出租当间谍轻松多了。

外面似乎下起了雨,李唐忽然想起李小满出生的那天,好像也在下雨。别人怀孕都胖,可丁美兮偏偏越来越瘦,生下个孩子也瘦得像个小猴子。他足足熬了三大锅红菇鸡汤,才催下了丁美兮的奶水。

待到要去上户口了,丁美兮问他给孩子起了个什么名字。李唐看着瘦弱的女儿,轻声宣布:“就叫李小满。”

丁美兮还有些不大乐意,埋怨他说:“亏你还天天读诗,想了半年,就想出这么个名字?”

可李唐对这么名字甚是满意,他的姑娘这么瘦,别让大名字给压坏了,叫小点,好养活。他还告诉丁美兮,这名字是大师算过的,好得不得了,叫了这个名字,女儿必定安安稳稳,长命百岁。

这八个字是他对李小满唯一的期许,可就是这么一点愿望,最终都被林彧当成把柄握在了手里。

李唐私下调查幺鸡的事儿林彧早已看破,他根本没有害怕,而是直接祭出了终极武器:“一个死人,不用再查了。还是把精力放在活人身上吧,比如李小满。”

“什么意思?”李唐不安地问道。

“要是放在以前,我们其实应该绕绕弯子,吃顿饭,最好再回忆回忆过去,感慨几句。最近的时间太紧,我就直说了。你要替我顶一个罪,杀人。”

“这和李小满有什么关系?”

“我一直在做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回答我的问题,关李小满什么事儿!”

“李唐,别和我唱大戏了。你有多聪明,我比你自己还清楚。马上要走了,我也不瞒你。南海,台海,两个战略里和导弹有关系的情报,只剩下最后一块拼图了。什么时候一到手,我就可以荣退了。”

“你要是能走成,就不用来找我了。”

“是啊。段迎九像只苍蝇一样盯着我,一天到晚嗡嗡嗡,烦也烦死了。你说得对,全身而退,我确实没把握。所以得麻烦你,帮我去顶个缸。我知道你不服,但这件事,你只能答应,不能拒绝,因为李小满的病。”

“你在说什么?”

“上个星期五,放学回家。你回去问问她,在公交车上,是不是有个年轻人,不小心用背包的拉链,划破了她的皮肤?神经病毒感染,具体是几株合成的源,不用查,你也查不出来。就像查幺鸡一样,白浪费时间。段迎九的网早就张开了,你,我,还有丁美兮,一个都走不了。只有一个办法,能救你的前妻和孩子。别怪我舍车保帅,怪那只下棋的手吧。

“你被捕以后,李小满的主管大夫会收到一个匿名电话,有人会告诉他病毒的具体情况和针对性治疗的方案,不出一周就会痊愈。往后,李小满和小婷都很安全,也不会再有任何人骚扰她们俩。这件事我可以发毒誓,写保证书也行。”

直到现在身陷囹圄,李唐想起林彧的这些话,依然很想揍他。而那天在车上,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他想不通,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禽兽不如之人。十几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一个人守着角川。日本人狡猾得很,趁着上厕所的机会,差点置他于死地。过了很久,卧室里的新竹和花莲才匆匆跑出来。而花莲的脖子上,赫然留着一个吻痕。

留在厦州是上峰的命令,但和丁美兮结婚是李唐不得不做的选择。因为丁美兮怀孕了,李小满是林彧的女儿。

可当李唐把这个秘密告诉林彧的时候,他没有惊讶,没有后悔,只是平心静气地告诉李唐:“我知道。其实,病毒本来是想给小婷注射的,但是我没把握用她能要挟住你。说实话,你对小婷有感情吗?这么多年不见了,看见她摔倒,你会疼吗?不会。我也不会。你对小婷什么感觉,我对李小满就是什么感觉。人心都是一样的。什么叫亲人?天天在一起,从小抱到大,肌肤之亲,才叫亲人,和血缘没有关系。”

“人渣!”李唐坐在审讯椅上,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此时,段迎九带着哪吒走了进来。还是那些人,那个故事。李唐听得有些腻了。他朝段迎九要了些水,一口气喝干后,说道:“你的故事挺有意思,讲得也好听,三翻四抖,就是有点不像真的。”

段迎九不急不躁地说:“有时候越不像真的,越能迷惑人。当天在大桥上,你确实杀了人,但打死的是阿良。那个穿着阿良衣服跳到海里跑了的,才是林彧。你为什么要替他做这个事情?被逼的。林彧逼你的唯一可能,就是李小满。他捏住了你的七寸,让你去顶罪,从而让他完美脱身,叫我永远不会再将注意力放到他身上。但这个罪怎么顶,具体怎么实施,得你自己想办法。在这方面,你比林彧聪明。但林彧知人善任,他确实比你更像那只下棋的手。为了李小满,你必须想到一个完美的骗局。怎么样,我讲得还行吧?”

“挺好的。它要是真的,就更有意思了。”李唐笑了笑说。

此时,审讯室外有人敲了敲门。随后,老魏推门进来,把一张刚刚收到的传真递给了段迎九。两人对视一下,脸上同时显现出意外的神情。

“怎么会变异?”段迎九问道。

老魏小声回答:“病毒变异很常见,合成的也一样。”

“现在呢?北京那边什么意见?”

老魏瞥了李唐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唐真的坐不住了,听到变异二字他便开始焦躁地搓手指。见老魏摇头,他更是按捺不住地问道:“你摇头是什么意思?李小满怎么了?说话呀!出什么事了?”

段迎九点了点头,老魏坦然相告:“确认过了,神经毒素。主管医生昨天早晨接到一个电话,按照电话里的治疗方案,本来很顺利,但是在一个小时之前,有反复。”

李唐心急如焚:“反复什么?变异是什么意思?段迎九,你帮帮李小满,你帮帮她,我真的不知道林彧现在在哪儿,你别用这种缺德的法子勾着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丁美兮呢?我和她都被你们关着,现在谁在管李小满?是丁晓禾吗?老段你帮帮我,她这一关只要过得去,你问什么我要是瞒一个字,叫我死在你这儿!”

段迎九一句话也没说,她从老魏手里接过一部手机,打开一个视频,举到了李唐的面前。视频里李小满躺在隔离病房,虽然面容憔悴,但第一次自主地坐了起来。她凝望着镜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爸爸,我没事,别担心。你在哪儿啊?我好想你呀。”

李唐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伏在紧握的双手上,痛哭失声。良久之后,他缓缓抬起头,长出一口气,终于说出了故事的真正结局:“你猜得没错,逃走的不是阿良,是林彧。”

******

十八年纪念是最后的晚餐,伴着邓丽君婉转的歌声,李唐敲击着桌面,用摩斯码告诉丁美兮:“段迎九再聪明,也想不到这么多层。我把一切都担下来,你什么都不要认。麻烦就像糖葫芦,再咬咬牙,就到头了。小满和小婷都会长大,多保重吧。”

而丁美兮在去医院找小婷托孤之前,已经先给丁晓禾打了电话:“我要自首。”

至于林彧如何将dna偷天换日,这其实源自他未雨绸缪的谨慎。他知道段迎九一直在追踪他,于是趁着去阿良的体检中心做检查的时候,偷走了阿良的血样。他早已想到了最终的局面,为自己找好了替死鬼。人会撒谎,证据不会。找机会把阿良的dna送出手,最终他就可以像幽灵一样,全身而退了。

连段迎九也不得不在内心感叹林彧的手段之高明,但时间紧迫,她必须赶在林彧和“国宝”交易之前,抓住他。所以,她急切地询问李唐:“他和那个‘国宝’,什么时候见面?“

“很快,也许就在明天一早。只要两个人接头成功,拿到最后一笔情报,林彧就会返回对岸,再也不回来了。”

“见面的地点在哪里?”

“我不知道。”李唐停下思量了片刻,“但我也许能猜到林彧在哪儿。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是一个早晨,刚起床。他给我电话,说是二十分钟后,叫我去海边见他。这意味着,从他打电话的位置到海边,车程正好满二十分钟。在通话过程中,背景声里有一辆公交车自动报站名的声音,我听得很清楚,电子播报说的是‘28路车已到站’。根据这些信息,我想你们应该可以分析出他的行踪了。”

******

离开审讯室,段迎九一边分析一边布置任务:“整个28路公交车一共有十一个站点,马上调出李唐和林彧最后一次见面当天的道路拥堵情况进行分析……”

大约半小时后,分析报告便出来了:从他俩见面的海边,到28路其中一个站点,用时二十分钟的地方,只有皂君庙这一站。干警们马不停蹄地调取了附近街道的监控录像,逐一放大筛选。终于在最后一幅夜晚的画面里,找到了一个打着黑雨伞的男人。那天夜里细雨纷纷,男人在路灯下抬头看了看天空,刚好露出了大半个脸,正是林彧。

“拖鞋!”纳兰指着监控屏幕兴奋地说,“他的脚上穿着一双酒店里才有的拖鞋!”技术人员马上放大画面,只见模糊的图像里,拖鞋的侧面绣着一行小字:泰山饭店。

在泰山饭店的前台,段迎九和工作人员详细询问着当天的情况。另有两名干警,则在电脑上查询着住客记录明细和酒店内的监控录像。终于,林彧的行踪暴露出来——一个酒店工作人员拿着一份记录告诉段迎九:“他通过前台订了厦州飞延吉,中转长春的一张机票和火车票。”

“什么时候?”

“就今天。”

******

大峰和数位便衣干警,搜遍了厦州高崎国际机场,终于在候机大厅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泰山酒店的监控里,林彧穿的就是这套衣服。此时,这人正站在航班起落信息的电子显示屏下,抬头看了看,转身往安检处的方向走去。

大家正欲上前实施抓捕,但林彧突然把手伸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此时,迎面走来了一群学生旅客,为防意外,众人选择了悄悄收手,继续跟踪。

而本来要走向安检口的林彧却突然改变方向,向洗手间拐了进去。大峰带着众人迅速跟过去,包围了这个洗手间。

随着一声巨响,卫生间的隔板门被踹开了,可呆坐在马桶上的并不是林彧,而是一个身形与林彧极其相似的男人。大峰举着一张林彧的照片,劈头盖脸地问道:“认不认识这个人?”

面对乌黑的枪口,男人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大峰更着急了,提高嗓门又问:“你的衣服怎么来的?”

男人愣住了,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另一位干警见状,又问了一句:“这是你的衣服吗?”

男人点点头,但马上又摇了摇头:“不是。吃饭……我的丢了,剩下这个。我只能穿着它……”

大峰立刻明白了,他们中了林彧的金蝉脱壳之计。此时段迎九的电话打了过来:“什么情况?人呢?说话!”

“迟了一步,咱们可能来不及了。”

******

一辆绿皮火车穿行在白雪皑皑的林海之间,火车的外面挂着“长春—延吉西”的牌子。

“瓜子、泡面、火腿肠、扑克牌、报纸、杂志……”一辆小推车载着满满的物资伴着吆喝声,在拥挤的车厢里慢慢前行。

林彧裹着军大衣端着一碗刚接上热水的泡面,一步步地往自己的座位上挪动。好不容易落座,他向坐在对面的乘客问道:“大姐,还有多久到延吉?”

“快,眼睛一眨巴就到了。”大姐操着地道的东北口音,爽快地回答道。

望着窗外的冰天雪地,林彧徐徐地出了口气。他即将大功告成,下次再看见袅袅的雾气,应该不会来自方便面碗里,而是阳明山下的温泉吧。

然而,仅仅畅想了两秒钟,林彧的左手便飞快地伸出,死死攥住了一个手腕——坐在他身旁的黑瘦男人正伸着两根指头,从他的衣兜里夹出一个钱包。虽然被抓了现行,但贼人根本不慌,嬉皮笑脸地松开手,把钱包放了回去。

林彧也不想闹出大动静,看着这个连窝都不挪的惯偷,他小声地说:“要不是你,我还以为现在都没有吃火车饭的了。还有活儿吗?”

“凑足鸡毛做掸子。”贼人依旧笑嘻嘻地说。

“如今都手机支付啦,哪还有现金哪?”

贼人伸手一掏:“那就偷手机呗。”

林彧饶有兴趣地看看这个手机问:“有密码。解得开吗?”

贼人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伸手一胡噜,屏幕便滑开了。正好一段视频进来,贼人看了林彧一眼,伸手点开了播放键。不想,里面竟然出现了段迎九的脸,她微笑地看着林彧说:“路远,泡面吃饱再动身吧。吃啊,再不吃就坨啦。”

此时,对面的大姐从鼓鼓囊囊的衣服里掏出了一副手铐,放在了面前的小桌上。

泡面冷了下去,但林彧已经没有半点胃口了。

与此同时,一辆列车缓缓驶入安图火车站。伴着三三两两的旅客,七八名国安便衣,从车上押下了戴着手铐的“国宝”。他的真名叫孟强,是某军工研究所负责人。

而随着林彧和孟强的双双落网,这张编织了十数年的境外间谍网,终于被彻底摧毁,凤凰行动至此结束。

丁美兮交出了李唐留下的那本手抄诗集,那上面记录了李唐历年来的每一个任务,以及从幺鸡手里拿到的间谍名单。而那些记载着无奈和伤感的诗句中,隐藏着与林彧及本案有关的所有证据。

这是李唐留给丁美兮的最后一份礼物,一份希望能让她坦白交代、戴罪立功的礼物。这是一封情书,一封用十八年写就却永远无法抵达的情书。

******

案件结束了,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段迎九竟然开始养生了,年三十的晚上,她都没有大鱼大肉,而是认认真真地做着自己的绿色营养餐。墙上的照片里,母亲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此时,敲门声传来,段迎九一边吆喝着“哥,你是不是耳朵不好使了”,一边打开大门——

“妈,过年好。”长高了半个头的阿宝,笑盈盈地站在门口。

******

女子监狱的探视间里,李小满望着玻璃窗内的母亲,对着话筒问道:“今天过年了,给你们吃得好吗?”

丁美兮点点头:“你呢?你怎么吃?”

“一会儿去舅舅家。”

“见你爸爸了吗?”

李小满摇摇头:“探视时间有限制,来看你,就不能去看他了。”

丁美兮看了看李小满脖子上挂着的凤凰吊坠,望着女儿的眼睛说:“找个机会,去看看他吧,他挺想你的。别换电话号,也别换微信和qq。他说等他出去,希望还能找得着你。”

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着日常,没一会儿,探视结束的时间便到了。

“好好吃饭,好好念书,别熬夜。要是忙,就少来看我,不来也行。”

李小满强忍着眼泪,一边听着母亲的嘱咐,一边不住地点头。

其他的女犯人已经陆续挂上电话离开了,可丁美兮还在抓紧时间问着说着:

“学会做饭了吗?”

“蛋炒饭,老是做不好。”

“打匀了鸡蛋先放盐,再架锅烧油,鸡蛋别炒太碎,炒好了盛出来,重烧油炒葱炒米,加盐加鸡精,最后再放炒好的鸡蛋,记住了吗?”

里外两个狱警已经走过来,要拿走她们的电话。李小满喊着:“你说太快了,我记不住!”

而丁美兮则在电话被拿走前的一瞬间说出了那个秘密:“李唐不是你亲爸爸!他……”

电话被扣上了,李小满拍打着玻璃,看着母亲越走越远。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回想着丁美兮没说完的半句话。半晌,她塞上耳机,打开微信,找到了那个标注着“爸爸”的头像。

聊天记录里,有很多李唐发来的未读语音,有的是因为漏掉了,有的就是懒得听。李小满点开了最上面的一条未听语音,李唐熟悉的声音渐次传来:

“帮我开下门,忘带钥匙了。”

“更年期才会骂人,你要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你和你妈一样,都更了。”

“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不给你爹回个消息吗?”

“在哪儿?我到学校门口了,出来右拐找我。”

“别看手机了,熬夜会丑的我告诉你。”

“跟你说个事儿啊,李小满。知道你生气了,今天,爸爸有点儿,怎么说呢,你就当我有病吧。说你说重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四十多岁的人了,我也得要点儿脸哪。当着你妈我也说不出来。我现在向你正式道歉啊。从今天往后,要是我再那么骂你一次,你就别叫我爸爸了。行吗?行不行?说句话呀你?”

颠簸的公交车上,李小满早已泪流满面。

******

大年初一,天色刚擦亮,礼花和鞭炮声遥遥传来。但在高墙内,这一天并不会有什么特别,早晨犯人们还是要排队跑步出操。李唐站在队伍的最后一排,跑了两圈,开始微微气喘。从前,这点运动量对李唐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用药物故意损坏过心脏后,他的体力便大不如前了。可越是这样,李唐跑得越认真。监狱内的医生告诉他,要适量运动。他正值壮年,服刑结束后,也就是刚退休的年纪。到那时,还可以帮小婷或者小满带带孩子。

李唐就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家里人多,爷爷是整个家庭的大家长,没人敢不听他的话。李唐也不敢,但他心里却知道爷爷其实偏爱他。因为如果一堆孩子挨骂,爷爷会在骂完人偷偷把他叫到一边,给他一颗包着玻璃纸的糖。

那些糖李唐舍不得吃,爷爷下葬的时候,他把糖装进一个小口袋,悄悄塞到了爷爷的身上。因为姑姑曾经告诉他,前半生,爷爷少小离家,阴差阳错到了对岸,一辈子没回过家乡,没再见过父母。后半生,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再也没有比他心里更苦的人了。李唐想,给爷爷带糖上路,糖化掉了,粘在身上,那下辈子一出生不就是被糖裹着吗?那样的人生就只有甜了吧。

等走出这堵高墙的时候,李唐也到了当爷爷的年纪。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甜甜的爷爷,只发糖不骂人。不过要是他真这么做,丁美兮估计要骂了。小满小的时候,丁美兮就不许她吃糖,说吃多了坏牙又肥胖。可到那时,美兮也是奶奶了,她还会那么严格吗?也没准美兮变了,小满倒严格起来。自己小时候调皮不服管,可长大了就变成了严厉的妈妈。

这样一想时间可真快啊,小男孩一转眼就会变成老爷爷,时光多么难熬也不过是一瞬间。好像他小时候,吹散一朵蒲公英,只需要一口气的时间。种子们四散飘落,有的坠入泥泞,有的埋进沃土,但最终也不过是一朵花,一口气。

这时,墙外一个礼花冲天而起,犯人们不禁一齐看向天空。礼花炸开,五彩缤纷地散落开来。李唐望着天空,想起十八年前,他和丁美兮第一次在厦州过春节的情景。那时,他们刚结婚,和许多人一起挤在一处观景台上。丁美兮抱着他的胳膊,开心地望着天空中绽放的礼花。那时,小满还没出生,她还不是一个严厉的妈妈。很多事还没有发生,他们觉得这就是最美的烟花了。

狱警短促的口哨声,让众人恢复了原样。队伍继续向前跑去,只有李唐不舍地又望了一眼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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