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祐仰首将一杯酒水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将空酒杯敲在桌上。
这一回,是庾家提议要利用大公主的病向皇帝施压。
可他没想到这些年一向安份的庾家竟还藏着私心,背着他意图以借运术为庾家谋百年气运!
这借就借吧,他们居然还蠢得被发现了。
让皇帝抓到了把柄。
楚祐绷着脸,眼底似有一头野兽在烦躁地叫嚣着。
“哗哗——”
一只素白纤细的小手执起白瓷酒壶亲自给楚祐斟了酒,如珠贝般的指甲在白瓷的映衬下闪着莹莹的光辉。
楚祐抬眼就对上了顾云嫆和煦的笑靥:“别急。”
顾云嫆身穿一袭嫣红色绣白蝶穿花的褙子,鬓角戴的蝴蝶珠花以及耳垂上的红宝石耳环微微摇曳,映得她肌肤细腻无暇。
少女面莹如玉,眼澄似水,微笑时,如明珠生晕,似芙蓉般娇艳,自有一番说不尽的娇媚动人。
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的存在……对于楚祐而言,就带着抚慰心灵的力量。
只是这么看着她,楚祐心头的戾气瞬间就消散了大半,眸底浮现柔情蜜意。
“庾家为了给自家谋气运,不惜牺牲无辜孩童,此事王爷并不知情,皇上也不能平白赖在王爷的身上。”
顾云嫆也给自己斟了杯酒,柔声宽慰道,“朝臣和世家都不会应的。”
楚祐一手执杯,将酒杯随意地转了转,心里暗叹道:嫆儿未免也想得太天真了。
她怎知他这个皇兄表面温和儒雅,实则阴险,心思弯弯绕绕,为了保住帝位,可以不择手段!
也就是他这些年没让皇兄抓到错处罢了。
不过……
楚祐深情而专注地盯着顾云嫆清澈的眼眸,挺秀的琼鼻,饱满的樱唇……他的目光又灼热了三分。
正是她的这种天真纯洁,让他迷恋,让他欢喜。
“我家二狗子找到了!”
窗外的街道上忽然就响起了一个妇人尖锐兴奋的声音。
顾云嫆下意识地透过敞开的窗户俯视着下方的街道,就见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妇俩正兴高采烈地拉着一个老妇说话:“我这担心得一宿没睡好,还以为孩子永远找不回来了呢。”
“还好上天……不,还好皇上保佑啊!”
那对夫妇中的青衣妇人双手合十,热泪盈眶。
楚祐当然也听到了,眉心又皱了起来,嘴角勾出一抹冰冷的弧度。
呵,他这个皇兄便是这样阴险,怕是要借着这个机会造势,收买民心!
真真眼界浅薄,不过区区贱民,成得了什么气候!
顾云嫆俯视着街边那对喜极而泣的夫妇,沉吟着道:“王爷,我在想,这会不会是皇上在自导自演……”
“额,我的意思是,皇上是在引人入彀。”
她意味深长地在最后四个字上放缓了语速。
意思是,所谓的“借运术”一说会不会是皇帝顺水推舟地设局陷害庾家。
“……”楚祐的面色微微一变,薄唇紧抿,将手中的酒杯又放下了。
他倒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顾云嫆有条不紊地继续道:“大皇子是皇上的独子,他被御史弹劾,皇上不可能坐视他的继承人名声受损。”
“事已至此,皇上现在能做的,无非两种,要么就颠倒黑白,堵上悠悠众口,要么就祸水东引。”
“正月初八那日的事,是大皇子对太后不孝忤逆在先,而皇上为了维护大皇子污蔑袁家在后。当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无论是世家,还是勋贵,都不是瞎子。”
“皇上做不了暴君堵悠悠众口,那么,他能做的也唯有祸水东引,用另一件事来转移朝臣与百姓的注意力,为大皇子争民心。”
楚祐又举起了酒杯,垂眸喝着酒,蹙眉沉思着。
窗外的街道上传来了老妇激动的声音:“二狗子他娘,皇上真是爱民如子啊!”
“是啊。皇上仁善,我大景有此明君,是百姓之福!”
周围还有几个邻居闻声而来,他们聚在一起,绘声绘色地把皇帝夸得天花乱坠,更有人提起了顾燕飞:“还有那位顾二姑娘,真是神人啊!”
楚祐的眉心又皱得更紧了,额头似笼着一层浓重的阴云,眼神冷厉。
听到百姓提起顾燕飞,顾云嫆抿了下唇,浅啜了一口酒水后,才又道:“王爷,顾燕飞曾说,她从前在淮北得了一个老道的指点,学了些术法……”
当时顾燕飞说得漫不经心,似真似假,她也只当顾燕飞又在信口胡说,玩什么糊弄人的把戏,没在意。
但如今种种,让顾云嫆确信,顾燕飞在淮北时确实得了些“机缘”。
顾云嫆又喝了口酒水,捏着杯子的指尖微微用力,荡漾的酒水映在她眸子里,平添一丝凛冽。
从一开始,顾燕飞就是在扮猪吃老虎;
从一开始,顾燕飞千里迢迢地从淮北来京城就是为了复仇,为了向自己复仇,向素娘复仇……甚至她也打算迁怒到那些对自己好的身上,像顾太夫人,像方明风,像康王!
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说到底是因为自己觉得亏欠了顾燕飞,步步隐忍,步步退让,是自己大意了。
后悔晚矣。
顾云嫆飞快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再看向楚祐时,神情已然平静,声音始终不惊不燥:“王爷不如派人去淮北那里查查,也不知她在那里学了什么邪术障眼法。”
楚祐遥遥地朝承天门的方向望了一眼,很快就收回了视线,沉声问道:“嫆儿,你觉得那些都是障眼法?”
毕竟,上清可是在众目睽睽下烈火焚身的,那条血蛊也是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从安乐身上被引出来的……
顾云嫆勾了勾唇,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笑容醉人,引得楚祐的目光痴痴地黏在了她脸上。
顾云嫆以指尖沾了些酒水,缓缓地在桌面上写了一个“龙”字,字迹温婉秀劲。
食指的指尖在最后的收笔处停顿了片刻,如剪水般的双瞳格外的明亮。
楚祐盯着那个“龙”字,眯了眯锐眸。
“百姓们太容易被煽动了。”顾云嫆微微叹息,带着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慨。
她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浓密长翘的眼睫颤了颤,淡淡道:“为了得到大皇子的青睐,顾燕飞也是用心良苦了。”
她正要擦手,那方帕子却被楚祐接了过去。
“我来。”楚祐细细地给顾云嫆擦拭起沾了酒水的纤长玉指,动作轻柔无比,仿佛在擦拭着一件无上的珍宝。
末了,他轻轻地在顾云嫆的指尖吻了一下,如蝴蝶戏花般一触即退,抬头对她道:“晚些我就让人走一趟淮北。”
就算顾云嫆不提,他也要查查这顾燕飞。
自打顾燕飞回了京城后,无论是嫆儿还是他,都是步步不顺。
顾云嫆能感受到楚祐对她的珍视,心尖一颤,眸中波光潋滟,面颊浮起浅浅的红晕。
“蹬蹬蹬……”
雅座外传来了急促的步履声,朝这边临近。
顾云嫆赶紧收回了手,指尖仍微微发烫。
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人快步走进了雅座中,目不斜视地走到了楚祐跟前,作揖禀道:“王爷,庾家家主已经认罪了。”
此言一出,雅座内的气温陡然直下,空气微凝。
楚祐的脸色瞬间又变了,方才眉宇间的那一抹缱绻也消失不见。
“没用的东西!”他顺手把手里的那方帕子揉成一团,眼里迸射出冰冷阴鸷的寒光,“一个世家家主这般没有骨气!”
顾云嫆微微点头,深以为然。
脑海中不由想起初八那日袁哲宁折不弯的做派。
比起袁家,庾家真是相差甚远,也难怪庾家这些年逐渐没落了,再不复往日的昌盛。
白面无须的中年人垂着头,不敢直视楚祐的眼眸,接着禀道:“是秦和审的庾家主。”
听到“秦和”的名字,楚祐的眸中又是一冷,这个秦和受太后的提拔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却是反咬了太后一口,真真可恨。
白面无须的中年人硬着头皮还在说着:“上清和庾家主互相攀扯,彼此推托……”
他说得还算含蓄,说得难听点,就是这两人狗咬狗。
楚祐的眸底幽沉幽沉,怒意随着对方的陈述攀至极点。
庾家,完了。
庾家虽不似前朝那般鼎盛,但是众世家抱团,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庾家一倒,就等于在一众世家中撬开了一道口子,皇帝大可以趁胜追击。
而且,皇帝阴就阴在当众御审,如今占尽了民心。
这一步棋,世家已经落了下乘。
看着楚祐拧眉的样子,顾云嫆有些心疼,一手越过桌面轻轻地覆在他的手背上。
为了削弱康王的助力,他还真是“用心良苦”!
顾云嫆蹙了蹙柳眉,叹道:“要是现在能下场暴雪就好了……”
楚祐先是一愣,朝窗外的碧空望去,忍不住心想:是啊。要是有暴雪就好了。
皇帝体弱多病,扛不住寒风暴雪,无论是此刻中止亲审,还是体力不济地硬撑下去,都对自己有利。
楚祐幽幽叹了一口气,正要接话,下一瞬,外头的天色突然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