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动时,汪南愤怒地一把扯开了身上的军甲,把守在檐下的小内侍吓了一跳。
小内侍有些无措地说道:“将军,您这是干什么?!”
小内侍满头大汗,搞不明白汪南怎么突然开始脱衣,这可是君前失仪啊。
汪南不管不顾地解开战袍,袒露出黝黑健壮的上半身。
小内侍不由倒吸一口气,只见汪南的胸膛上、肩膀上、腰背上乃至胳膊上全都布满了一条条凸起的疤痕,有的是旧伤,有的是新疤,大大小小,至少有数十道,看得人触目惊心。
显而易见,汪南身上的这些疤痕都是他几十年来在战场上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一种功勋。
小内侍闭上了嘴,把原来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皇上,请听末将谏言!”汪南对着汉白玉地面重重地磕头,一下接着一下,只磕得额头“咚咚”作响,最后他的头抵在地面上,健壮的身子如山峦般伏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无人能看到他的眼眶中早已是一片湿润,他嘶吼般又道:“皇上,您不可让大皇子肆意妄为,令天下人对朝廷寒心啊!”
男子粗犷的声音是那么悲怆,那么决绝。
这一幕带着震撼人心的力量,不少闻讯而来的官员也都远远地看到了。
往日里的傍晚,宫中已经安静了下来,可今晚的皇宫显得异常的热闹。
一些人直接就跪在了汪南的身侧,无声地表示了他们的立场。
英国公方怀睿也到了。
方怀睿昂首阔步地走到了汪南的身边,重重地一掌拍在他的背上,粗声道:“汪老哥,你跪在这里是想逼谏吗?!”
他故意拍得汪南的背啪啪作响,就仿佛哥俩在那里道家常、开玩笑似的。
方怀睿脸上在笑,但眼里却没什么笑意,就像在对汪南说,你这副样子想吓唬谁呢,谁没上过战场呢,自己身上的疤也没比你少!
旁边的数名官员不由嘴角抽了抽,尤其是几个跪在汪南身侧的武将,暗道英国公这厮实在是嘴巴缺德。
虽然他们也确实是在逼谏,但是大伙儿同朝为官,有些事都是看破不说破,毕竟到了“逼谏”这一步,等于明说,朝臣对皇帝极为不满了。
跪在地上的汪南等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面色十分难看。
“咳咳!”旁边另一个中年武将清了清嗓子,扮起了白脸,对着汪南好声劝道,“汪将军,大皇子已经说了,关于顾策案所有的证据,届时都会开陈布公,你先别这么激动,免得着了别人的道,让人当枪使。”
虽然他没有指名道姓,但任谁都知道他话中的“人”指的是康王一党。
萧首辅自然也听到了,“哼”了一声,一振衣袖,冷冷地扫了方怀睿一眼。英国公还不就是因为他儿子与康王那点旧怨,每每在那里搅风搅雨。
“呵。”汪南冷笑了一声,从地上慢慢地直起身来,额头磕得肿了一块。
他迎上了那中年武将的眼睛,嗤笑道:“大皇子分明是被顾策之女迷晕了头了。”
想起那日在天音阁的一幕幕,汪南犹觉得义愤不平,顾策之女仗着会些装神弄鬼的小把戏,委实是嚣张!
汪南的双拳猛然收紧,眼角的余光瞟见不远处楚翊不疾不徐地往这边走来。
他心念一动,眯了眯锐目,硬声道:“大皇子若真是公允……”
说着,他挑衅的目光稳稳地朝楚翊射去,定定地凝视着青年那双深邃的瑞凤眼,“那就立下誓言,决不会娶顾氏女。”
“这样,末将就相信大皇子没有私心!”
他的最后一句话说得中气十足,铿锵有力。
汪南的眼神与表情异常的强硬,如磐石般不可动摇。
顾策是叛国奸佞,顾氏女既然挑唆大皇子为其父平反,显然也是个妲己、褒姒之流,这种女子一旦嫁入皇室,只会祸乱宫廷。
楚翊自然也听到了汪南的这番话,却是面不改色,连眼角眉梢都不曾动一下,步履如常地走到了汪南的身侧。
他站着,汪南跪着,自然是矮了他一大截。
楚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汪南,汪南毫无退缩之意,双目灼灼。
两人四目相对,汪南一字一顿地说道:“以天地为证,大皇子可愿立下誓言?”
他的目光牢牢地锁住了楚翊的视线,不给他一丝一毫回避的机会。
他自认一片赤胆忠心,只希望大皇子能及时悔悟清醒,不要被美色所惑。
“当然不愿。”楚翊轻轻巧巧地答道。
月光如流水般倾泻而下,在他的白衣上镀上一层银色的光晕,肌肤如玉石般皎洁,丰神俊朗。
“……”汪南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楚翊转过了身,对着南书房的方向郑重地作揖,朗声道:“父皇,儿臣一心倾慕顾二姑娘,望娶之为嫡妻正妃,求父皇成全儿臣!”
此话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所有人都惊呆了,好几人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反观楚翊,却是一派坦然,笑容清浅,仿佛他说得是再寻常不过的话,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语出惊人。
方圆十几丈内都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只听得南书房内有鹦鹉的叫好声时有时无地传来。
方怀睿摸着络腮胡,心里唏嘘地想着:这年轻的小伙子真是血气方刚啊!
其他人都以为,在这个节骨眼上,大皇子就是不愿立誓,也至少应该低调,先等顾策案有了定论,再论其它。
不想,他们这位大皇子行事完全出人意表,不按常理出牌。
户部尚书王康尹上前了半步,心里暗自冷笑,可面上却一本正经地对着楚翊道:“殿下,顾二姑娘是顾策之女。顾策身背叛国罪,顾二姑娘不配成为大皇子妃。”
“若是有朝一日,殿下即位,那岂不是要立一个罪臣之女为皇后,罪臣之女如何母仪天下!”
“请殿下三思而后行,以江山社稷为重,莫要辱没了祖宗,令得民心动荡!”
王康尹慷慨陈词了一番,字字句句都是大义凛然。
汪南平日里与这些世家素来说不到一块儿去,此刻却觉得王老儿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楚翊表情平静地与王康尹对视,淡淡地反问道:“这么说,王尚书是觉得父皇会坐不稳皇位,我大景江山会动荡?”
“……”王康尹简直懵了,掀桌子的冲动都有了。
他刚刚那番话明明是剑指大皇子,可大皇子却无耻地曲解了他的话,话锋直指今上。
就算他心里确实觉得今上无能,根本坐不稳这皇位,唯有康王才能继承大统,可想归想,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谁敢说出口?!
他要敢说,今天皇帝当场就可以治自己一个以下犯上之罪。
王康尹飞快地审时度势,一撩衣袍,毅然地屈膝跪在了地上,对着南书房的方向高呼道:“皇上万岁!我大景江山当千秋万代!”
楚翊在一旁轻描淡写道:“既然我大景千秋万代,想来我的皇子妃是何人,也不是什么关乎江山社稷的事了。”
“……”王康尹哑口无言,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汪南等人也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似的。
“好!”
南书房内,响起一声鹦鹉夸张而嘹亮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晚尤为刺耳。
“哈哈哈……”凤阳在南书房内抚掌大笑,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乐不可支地说道,“说得好!”
“从前我还只当初一的性情过于温和,是个谦谦君子,原来是我看走了眼。”
“父皇怕是也不会想到,最像他的倒是初一这个重孙……可惜了,要是父皇再多活两年,就可以看到小初一出生了。”
想到太祖皇帝,凤阳的脸上便露出几分缅怀之色,从眼睛到眼角的皱纹俱是满含笑意。
皇帝就坐在凤阳身边,凑趣地笑道:“不一样!”
“太祖风流,我们初一像朕,是个专情的!”
皇帝的心情与凤阳一样的好,乐呵呵地给鎏金鸟架上的五彩鹦鹉喂了点粟米,觉得自家鹦鹉真是太聪明了!
凤阳又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笑了一会儿,凤阳一边喝茶,一边透过窗口望着外面聚集的人群,面色一正,又道:“汪南这家伙也是越活越糊涂了,一叶障目。”
“顾策案当年确实太过草率,疑点重重,先帝也不知道是在遮掩什么。”说起先帝,凤阳神情中露出一抹嘲讽,“如今能重查是好事,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还能给初一撑撑腰。”
凤阳说着起了身,打算出去给楚翊撑一下场面,心里同时琢磨着:如果这一次楚翊能顺利为顾策翻案,就足以他在朝堂中建立起足够的威信,那么皇帝就可以立他为太子了。
她也可以放心了!
凤阳刚起身,削瘦的身子就突然晃了晃,面色有几分苍白,呼吸更是变得急促起来。
她赶紧扶住了茶几,手指因为用力有些发白。
“皇姑母!”皇帝冲过去扶住了凤阳的胳膊与肩,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又坐下了,难掩担忧之色。
凤阳一手揉了揉眉心,摆了摆手:“无妨,老毛病了。”
但皇帝忧心忡忡,紧紧地盯着凤阳,道:“不如朕宣太医给皇姑母看看吧。”
他话音刚落,就听外面响起了一个洪亮有力的男音:“你们啊,既然对当年的事一无所知,就不要在这里放屁!”
皇帝下意识地抬头,透过窗户,遥遥地看到了卫国公出现在了楚翊的身边。
凤阳却没有抬头,面目微微扭曲了一下,低头用帕子捂着嘴轻轻地咳了几下。
当她移开帕子时,赫然可见素白的帕子中央沾着一滩黑色的血。
凤阳飞快地用帕子的边角擦了擦嘴,就把那染了黑血的帕子收入袖中,当皇帝收回视线再次看向凤阳时,就见她若无其事地坐着。
“不用了。”凤阳含笑道,“我的身体,我清楚。”
皇帝见她无事,也就没勉强,又道:“皇姑母就别出去了,外头交给初一和阿诜吧。”
皇帝一边说,一边给她递了茶。
凤阳面色平静地接过了茶盅,脑海里不由想起了上回她曾问顾燕飞:“什么样的魂魄会被禁锢?”
当时小丫头是怎么说的?她说:“像您这样的……”
南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噼啪之声。
安静时,屋外的声音就变得更清晰了。
“本公粗俗又怎么样?”卫国公的声音愈发洪亮,也愈发强势,“本公又不是文臣,还得骂人不带脏字。”
“本公今天就把话撩这里了,顾策降敌案确有蹊跷,本公支持大皇子重查此案!”
这话一出,南书房外静了一静。
外面的官员更多了,不止是卫国公,又来了五六个文臣武将,至少有十几人聚集在了南书房外,人头攒动,两方人马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一方人马以萧首辅、汪南为首;另一方人马则以楚翊、卫国公为首。
双方的目光激烈地碰撞在一起,谁也不肯退让。
萧首辅与汪南皆是沉着脸,根本笑不出来,而卫国公却是没心没肺,笑容满面地对着楚翊抱拳行了礼:“大皇子殿下。”
中午时,孙女韦娇娘就回府去向他求救,说了华家与路芩的事,也提到了那群学子义愤填膺地跑去告御状。
当时,卫国公就猜到这件事绝不会只是止于路家事,以大皇子的心机,必是会利用此事来大做文章。
因此,卫国公就没急着动,而是让人关注着大皇子和万草堂这边的动向,直到听闻了大皇子要为顾策翻案,他立刻明白了大皇子的用意,火速地赶来了。
卫国公心里头暗赞一句:大皇子真是走一步,想十步,是头小狐狸!
“韦诜!”汪南赤着上半身从地上站了起来,火冒三丈地怒声道,“我真是看错你了!你为了袒护大皇子,竟然不顾是非要顾策翻案,你……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看着卫国公,汪南颇有种物是人非的心痛,曾经心怀大义的韦诜为了从龙之功竟然变成了现在这副不分是非的样子。
“不,国公爷不是信口胡说。”一道沙哑粗噶的男音自卫国公身后响起。
后方的人群中走出了一个身形伛偻的中年男子,男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汪南的方向走来,右腿的裤管空荡荡的。
男子看着四十几岁,胡子拉碴的,脸颊瘦得凹陷了进去,双眼浑浊不堪。
在场的其他人根本没注意这名男子是何时来的,全都好奇地打量着他,觉得这人面生得很,只隐约从此人与卫国公的亲随站在一起,判断出他应该被卫国公带进宫的。
汪南皱了皱粗黑的眉头,正想斥责这残废一番,目光忽然凝固在了对方的脸上,身子更是剧烈地一颤,脱口道:“你……你……”
“余存正?!你是余存正!”
汪南的声音都染上了颤意,双眼瞪得老大,那样子仿佛是见了鬼般。
旁边的其他人都是一头雾水,一个方脸武将插嘴问了一句:“汪将军,你认得此人?”
“他是正五品骁骑尉余存正。”汪南点了点头,视线依然锁在余存正的身上。
他当然认得余存正。
余存正当年是赵老将军麾下的一员大将,与自己曾经是同袍战友,两人一起上过战场,也一起杀过敌,是可以彼此把后背托付给对方的交情。
后来,他与余存正在政见上有所争议,争执不下,慢慢地,两人也就渐行渐远。
“老余,你不是死了吗?”汪南大步上前,近距离地打量着余存正,越看越心惊。
九年前,余存正才三十二岁,现在也才四十一,可他如今看着比实际年龄至少老了十几岁,头发花白,瘦骨嶙峋,因为右腿残疾所以常年用拐杖,他的脊柱明显往一侧倾斜,不复从前的挺拔坚毅,布满伤痕的双手上竟然缺了好几个指甲。
眼前的这个余存正陌生得仿佛换了一个人,任何人都看不出他其实比汪南更年轻。
面对九年不见的故人,痛苦的回忆如潮水般袭来,几乎要将余存正淹没。
余存正胸口起伏不已,似有一头野兽叫嚣着要从胸膛破胸而出。
他苦笑了一声,艰难地说道:“我是个逃兵!”
这五个字,余存正说得无比吃力,喉间喘着粗气,眼睛更是血红。
“九年前,我逃走了。”
所以,这些年来,他从不敢露面。
直到两年前,他在益州偶然遇到了卫国公,他也没想到他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卫国公居然一眼把他认了出来。
那之后,他才过上了至少有顿饱饭的日子。
余存正深吸了两口气,努力稳定了一下情绪喉,才接着道:“当年台陵城的满城将士在城破后,都是被活埋的。”
“我侥幸没死,从土坑中爬了出来……”
因为是活埋,所以,他运气好,硬生生地以十指扒开没有踩实的土壤,把指甲都扒掉了,才逃了出来。”
而那时,他的伤腿早就开始烂了,最后只能狠心自己砍了腿。
但是,其他人就没有他的好运气,他的同袍全都死了,死在了扬州台陵城!
汪南深深地看着余存正,欲言又止,心里有很多疑问,想问当年的真相,想问他既然从土坑里爬出来,为何不来京城……
余存正艰难地又深吸了一口气,一手紧紧地攥着拐杖,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高声道:“先定远侯顾策无罪!”
“他不曾降敌,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坚守扬州,坚守泗水郡,他是无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