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做好众人的午饭,霍水仙一口也没吃,又连忙蒸了十几个解好冻的包子,装好后和小陈一起去了菊婶家。
从菊婶家回来后,霍水仙沉默的洗碗、收拾。然后趴在桌子上一声不吭。
“水仙姐姐,你怎么了?”大满站在一旁小声的问。
小满坐在一边,捏着手里的橡皮泥,时不时的抬头看看她。
“姐姐没事。”霍水仙努力露出笑容。
“我和弟弟帮你把野菜拿去晒干好不好?”
“好,谢谢你们。”
“给你这个。”大满掏出一块巧克力,“这是小陈哥哥买的。姐姐中午没有吃饭,吃一块这个吧。”
大概是怕水仙姐姐觉得自己小气,大满又连忙说道,“小陈哥哥说,一天只能吃一块,吃多了牙齿会疼。”
“谢谢大满。”霍水仙没有拒绝大满的心意。接过剥开,一整块塞进了嘴里。
又甜又苦。就好像……不,什么也不像。巧克力这么美好的东西,本质就是美好。
柏思骏靠在门边看了半天,直到两个孩子到院子里摆弄野菜,才挪着坐到了霍水仙的对面。
过了一会儿,见柏思骏一声不吭,霍水仙有些忍不住。
“你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大概猜得到。”
“猜到什么?”
“能让一个年轻的妇人选择结束生命,大概率是她的丈夫或者孩子发生了状况。”
柏思骏的语气很正常。又因为太过正常,让霍水仙觉得有些冷漠。
“有一句话我以前特别不喜欢,今天发现居然很有道理。”霍水仙突然说道。
“什么?”柏思骏好奇地问。
“‘哭着吃过饭的人,是有能力走下去的。’”
高三的时候,霍奶奶生病住院。霍水仙陪护,三餐奔波在医院的食堂和病房间。奶奶睡着后,她就会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一边吃饭一边默默的流泪。
那时候她觉得生活随时要终止了,根本感受不到恐惧之外的任何情绪。
可是今天。
菊叔去上班,还不知道小苗姐跳了河。菊婶坐在小凳上,用粗糙的手一遍一遍擦着眼泪,边擦边咒骂:
“那个畜生要离婚就离婚,谁家现在还吃不上一口饭!我养你这么大,你遇到事情就想着死,你是做妈的人了……”
菊婶说了许久,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了小苗姐。她突然从床上起来,拿起霍水仙带去的包子就大口往嘴里塞。
霍水仙清楚的看到她不断落下的眼泪又被带回自己的嘴里,一瞬间就回忆起了那种咸涩的滋味。
可小苗姐跟她不一样,有些不同。
霍水仙说了一句话之后就继续沉默。
柏思骏没有催促,过了一会儿主动转移话题,“小陈呢?”
“他是村干部,知道了这件事,肯定得过去看看。”霍水仙叹了口气。“中午也没吃好饭,下回得给他做点好吃的。”
柏思骏点了点头。
“啪!”突然,霍水仙大力拍了桌子一掌。
柏思骏一惊,不明所以。
“都什么年代了,还重男轻女!”霍水仙越想越气,“居然因为菲菲是女孩儿,就要离婚!简直是人渣!不!枉为人也,他到底是个什么品种?”
第一次听霍水仙开口骂人,柏思骏有些不适应。
“作为一名老师,你应该注意自己的言辞。”
听了这话,霍水仙迅速朝门外的大小满看了一眼,接着又如泄了气的皮球,趴回桌子上。
“我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霍水仙眨了眨眼,“小苗姐和她老公可是高中时候的同班同学。互相认识这么多年了,还不足以了彼此的全貌吗?柏思骏,男人都这么善变吗?”
“这只是个例。”
“可是在各种社会新闻报道中,确实是男性背叛婚姻的案例更多啊。”
柏思骏皱眉,“没有客观数据的支持,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
男人啊男人。你跟他谈新闻,他跟你说数据。霍水仙突然感到气不打一处来。
“算了,你就是男的。自然要站在男的一边。”
柏思骏认为此刻的霍水仙有些不可理喻,他不认为这个话题有继续下去的意义,索性起身回了房间。
第二天,在尴尬的气氛中,霍水仙和柏思骏没有说一句话。
连工头都忍不住问大满,姐姐是不是和哥哥吵架了。大满不知道工头说的哥哥是谁,半天答不上来。
傍晚时,局面出现了转机。
菊婶来找霍水仙,两人在门口说了很久。霍水仙进屋后,脸上的神情有些奇怪。
“柏思骏,我的幼儿园又要多一名学生了!”
霍水仙有一点紧张。她没想过,这里居然还会有大小满以外的学生。
“什么?”柏思骏有些惊讶。
“就是菲菲!小苗姐的女儿。”霍水仙解释,“小苗姐决定离婚了,孩子会跟着她。菲菲也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菊婶和小苗姐希望,菲菲能在我这里……”
“霍水仙,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柏思骏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冷淡和嘲讽。
“什么意思?”
“这里名义上是幼儿园——ok,这里是幼儿园。”看到霍水仙皱起眉头,柏思骏换了说法。
他不想在这种问题上同她争辩。
“实际情况是,你并没有健全的课程设计和教学人员,只有你自己一个人。”
“我知道。但是如果只有三个小孩儿的话……”
“根据你描述的情况,你的小苗姐受教育水平不高,没有工作,孩子跟着她物质生活难以得到保障。当然,我作为旁观者,并没有资格对此给予任何评论。但既然你愿意跟我分享,我认为,你不应该成为她救命的稻草。你没有能力……”
“确实!”霍水仙突然出声。
柏思骏被她骤然提高的声音打断。
“确实!我只是跟你分享而已,柏思骏!”霍水仙言辞尖锐,“我们不是朋友,甚至算不上认识,你只是我家的一个租客。我只是简单分享,并没有询问你的意见!”
柏思骏沉默。
“关于我们昨天的对话,我昨晚也想了一些。我们很多理念不合,这不光源自于性别对立,还有方方面面的因素。比如说小苗姐的事情。她是我小时候就认识的姐姐,而你只是个陌生人。你不能站在她的角度考虑问题,这不怪你。我都想明白了,以后我也不会和你讨论这些问题!”
“霍水仙。”柏思骏表情有些复杂,良久之后才说道。“很多人觉得他们在思考,而实际上,他们只是在重新整理自己的偏见。”
是夜。
霍水仙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打开了手机。
“‘很多人觉得他们在思考,而实际上,他们只是在重新整理自己的偏见。——威廉,詹姆斯’。哼,我就知道这句话不可能是柏思骏说的。”
霍水仙放下手机,想了很久。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拉起被子挡住自己的脸。
次日清晨。
原以为又是尴尬沉默的一天,没想到柏思骏发烧了。
“叔叔的脸好红。”
大满跑来告诉霍水仙的时候,她还不以为然。直到看见他偏白的面部皮肤整个通红,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你烧成这样怎么也不说,我现在就给大林叔打电话!”
柏思骏有气无力的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短短七八天内,大林叔第三次踏进霍家小院,还是因为同一个人。
“一开始来,说是晕倒了,醒了就让人走。”大林叔一边调着针剂,一边斜睨着霍水仙,“刚醒了,脚又扭了。这趟来我才知道,他还在你这里租了房子。”
下趟来,估计就要商量着办事儿了。
现在的年轻人哪!
“大林叔……”
“我看过那个《还珠格格》,里面有一段跟这个挺像。就是那个乾隆皇帝到济南……”
“大林叔,你别开玩笑了。”霍水仙有些蔫。
“担心什么?就是受了寒。”
送走大林叔,霍水仙默默的搬张凳子坐在柏思骏的床边。
“你这是什么表情?”柏思骏皱起眉头。“我应该只是发烧而已吧。”说着,自己也有些无奈。
他父亲一项很注重家庭成员的身体健康,家里有私人医生。每半年,家族所有成员都会进行一次全面体检。
在国外,输液几乎等同于一次小手术。这么算来,短短几日,他已经接受两次“手术”了。
“对不起,柏思骏。”
“什么?”
“我跟你争辩了一堆,唯独忘记对你表示感谢。”
“……”
“谢谢你救了小苗姐。”霍水仙态度诚恳,“我昨晚想了很久……”
“哦~你又想了很久。”
“这次是不带偏见的想,主要是反思!”霍水仙立马解释。
柏思骏挑挑眉,没有说话。
“怎么说呢?可能是你这个人……虽然有时候嘴巴有些坏……”
“你确定这是不带偏见的反思?”柏思骏挑眉。
“但是你其实是个很好的人。”霍水仙连忙补充。
“……”
“你家庭条件好,人却没什么架子,性格也好相处。”霍水仙越说头越低,“可能是这样,给了我一种你比较好欺负的错觉。”
“……”
“也不是好欺负。就是,你让人没有距离感,感觉很亲切。”
“……很好的赞美。”八壹中文網
他二十六年的生命历程中,第一次有人这样评价他。
“你真的挺好的。”霍水仙再度肯定。
“谢谢。”
“我其实也很愿意跟你分享。”霍水仙继续说道,“我们生活的环境差异很大,你会带给我一些很新鲜的想法。我愿称之为‘另类的文化碰撞’。”
柏思骏已经有些习惯霍水仙啰嗦式的思维发散,稍稍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既然是碰撞,肯定得融合。我当然也希望我们能赤/裸坦诚的面对彼此。”
这种用词……柏思骏怀疑自己是否太敏感。
“菊婶一家从很久以前,就帮了我很多。”
唠叨半天,霍水仙终于进入正题,“我在外学习厨艺的时候能回来的时间很少,全靠菊婶帮我照看奶奶。小苗姐每次回村子,都会给奶奶带吃的用的。
不是说‘谁成为谁救命的稻草’,不能这么说的。我们只是尽可能的互相帮助而已。而且你不知道,我对我们之间能产生这样的联系,有多么的感恩。
之前也没有想过要告诉你,我其实是奶奶收养的孩子。”
柏思骏猛然抬起头。
“奶奶的亲戚不多,印象里也没走动过几次,我现在一个也不认识了。
桃林村是我长大的地方,但我跟这里的联系却很少。我很喜欢这里,很感谢那些枝叶繁茂的大树,感谢他们曾经为我遮风挡雨。也希望有朝一日,我自己能成为一棵大树,枝条展开,能偶尔小小的关照一下那些淋雨的人。”
在这样安静的清晨,霍家小院里只有清脆的鸟鸣。
柏思骏觉得自己可能烧的有点严重,甚至出现了幻听。要不然,他不该觉得霍水仙的声音,比窗外清脆的鸟鸣还要可爱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