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水仙有些奇怪。
柏思骏发现了。
她总是会偷偷看自己,还会一不小心看出神。那眼里既不是爱慕,也不是柔情蜜意,反而像是……恐慌?尤其前天带孩子们去县医院做体检回来后,她的眉头就总是不自觉地皱着。
“今天要去取体检报告吧?我送你去。”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坐公交很方便,你有时间就去睡觉。”霍水仙看着他,叹了口气,“我怎么觉得你瘦了呢?晚上想喝鸡汤吗?我让小苗姐再帮忙杀只鸡。”
柏思骏颇有些无奈,“感冒而已,我已经好了。你是不是有些太紧张了?”
霍水仙勉强一笑,没有说话。
“怎么了?”柏思骏拉住她的手问道。
“没什么。”霍水仙眼神看向一旁。“就是觉得虽然你每天都爬山,但身体素质还是不太好嘛。你看,大家一起开会,就你被老张传染了。”
柏思骏从善如流的点头。“我以后会努力锻炼身体,增强免疫力。继续说你,那天从山上回来,你就有些不对劲。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看到我愣住了?”
霍水仙眼神微微惊讶。
“我当然注意到了。我是个细心的人,你亲口说过的,不是吗?”
霍水仙看着他认真的眼神。缓慢伸出手,横着,遮住柏思骏的口鼻,只留下那一双眼。
柏思骏眯眼。霍水仙一惊,手已经快速撤回,却还是不够快。
“我像谁?”
柏思骏异常敏感。
他捏住霍水仙的手,“你刚才那个眼神,是觉得我像谁?让我猜猜,因为我带着口罩,所以这个人可能也是带着口罩或者遮住脸的。你去医院回来后,情绪就很低落,所以我有理由猜测,你是在想当年那个医生,所以,我带口罩的样子很像他吗?”
霍水仙良久才道:“……有一点。”顿了顿,气弱的补充:“眼睛太像了。”
柏思骏哼笑一声,满脸写着:你竟然还真敢说。
“所以我勾起了你的回忆,你这几天偷看我,实际是在心里想你的初恋恩人?”
“不、不是。我不是在想他——”
“霍水仙!”
柏思骏突然提高嗓音。
完蛋。柏思骏生气了。霍水仙这么想着。然而——
柏思骏伸手捏住她的耳朵,声音满是警告,说道:“一位俄国文学家说过,‘要爱具体的人,不要爱抽象的人。’更不要没事干去回忆记忆里的人。”
霍水仙眨眨眼,“有后面那句吗?”看着柏思骏表情有些不悦,立马道:“有有有!你说有就有。”说完主动抱住他的腰。
“我们才刚在一起,你就精神出轨?”
“我没有!”柏思骏可真会扣帽子,“我就是莫名觉得有些不安。”
“哪里不安?”
为什么不安?
因为一切都太顺利了。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生活是这么的幸运美满。可偏偏在这样幸运美满的时刻,勾起了霍水仙最灰暗的一段记忆。那位医生本来是她生命力的一束光,可是当她从柏思骏身上恍惚看到这束光的时候,却只感到恐惧。
霍水仙迷信的觉得:这是个不祥之兆。
但这么迷惑的情绪,她实在难以启齿。
“柏思骏,我真的很幸运。遇见那么多好人,还遇见了你。”霍水仙道,“以前语文老师说,凡事盈满则亏,我有时候真的很害怕,担心老天会突然收回我的幸运。”
柏思骏的很多用语词汇都是在工作后才接触到的,但不妨碍他听懂了霍水仙弯弯绕绕的意思。
“你是说,你很珍惜我。”
霍水仙抱紧了他。
柏思骏安静的回抱着,过了一会儿,突然换了个话题:“你知道美国的股市是没有涨停板的。”
霍水仙等着下文。
柏思骏说道,“我回国之后才知道,原来涨停是一件会让一些包括专业人士在内的人感到恐惧的事。”
“为什么恐惧,涨停不是很好吗?”霍水仙的所有股票知识都来源于和唐迪毕偶尔的聊天。
“王之轩告诉我,国内很多人认可的好股票应该是‘不涨停、涨不停’的,除却资金和信息方面的因素,我始终认为这种想法的根源在于国人的中庸思想。他们本质上惧怕高位,厌恶风险,总想平顺获利。”
“这有什么不对吗?老祖宗就是这么教我们的,要闷声发大财。”
“你有没有感觉到,无论是期望‘不涨停、涨不停’的基金经理,还是此刻的你,你们有一个看似无关却很相似的点。”
“什么?”
“想象恐惧,并且提前适应。”
霍水仙轻轻推开他,低声问道:“未雨绸缪有错吗?”
“未雨绸缪当然没有错。一切好的策略都比不上好的应变,而好的应变却必然建立在大量的基础策略之上。我觉得未雨绸缪真正可贵的地方是在于对我们思维模式的培养。可是霍水仙,别人未雨绸缪是为了获得心安,你呢?”
“我获得了烦恼。”霍水仙沮丧的坦白。
“人类所有的烦恼——”
“人类所有的烦恼都来自于过去的遗憾和对未来的想象。你以前说过,我记得。”
“你有什么具体的遗憾或者想象?”
霍水仙不肯说。
柏思骏笑着替她理了理头发,俯身靠近她,道:“那你想不想知道,怎么破解?”
“怎么破解?”
柏思骏盯着霍水仙,眼神变得深沉,低声道:“只有满足欲望,才能解决所有的烦恼。想要的,就努力得到,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已经拥有的,”他重新把她抱回怀里,“就坦然的享受。别人需要学习适应恐惧,你要学着适应快乐。”
霍水仙觉得自己被说服了。
她坐在车里,看着路边飞快划过的秋景,心里仍有些隐隐不安的情绪,可是很快便转念。因为柏思骏给了她力量。
然而命运就是喜欢开玩笑,它会在人们好不容易安抚好自己的心灵时,再给人当头一棒。
医生皱眉给出建议,霍水仙却没有听进去。
“有没有可能弄错了?我家小满虽然有些偏食,蔬菜也吃的少了点,但是他不喜欢的也会吃一点的。他一日三餐都正常吃饭,怎么可能会贫血呢?”她觉得不可思议,说了一大串。
“数据是这么显示的。”医生微微有些不悦,“我也是秉着负责任的态度,才建议你们去市里重点检查一下。小朋友才几岁,慎重一点总不会有错吧。”
回到家里,霍水仙把报告拿给柏思骏,不安道:“小满虽然瘦了一些,但胃口一直还行,怎么会贫血呢?医生还让我带他去市里检查,这是什么意思啊?”
“你别急,毕竟是基础的体检数据,看不出来太多。我来联系,明天一早我们带小满去东林市医院检查。”
“好。”
市医院是三甲医院,无论何时都人潮拥挤,幸亏柏思骏找朋友帮忙挂了号。
小满被单独带出来,还是带到了医院,整个人特别抗拒,抽血后一直在哭。柏思骏抱他出去玩耍,霍水仙独自留下来等待结果。
叫号显示屏出了故障,由护士临时喊号。霍水仙实在坐不住,便靠在门边上等。
“柏小满在吗?”
“在!”
进了屋里。
“你是柏小满的妈妈么?孩子呢?”大夫问。
霍水仙有些紧张,道:“我是小满的姐姐。小满抽了血在哭,要、要来吗?我现在打电话……”
“血液方面不是小问题,你们爸妈呢?”
“小满怎么了吗?我是他唯一的姐姐,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告诉我,我可以负责。”
女大夫听到这话上下看了一眼霍水仙,看她这么年轻,心里忍不住同情起这对姐弟,语气也温和了许多。
“是这样的,根据各项化验结果,我们初步怀疑是骨髓方面的问题……”
骨髓……
霍水仙耳朵轰鸣。她虽然不懂什么医学知识,可是也知道跟骨髓有关的,不会是什么简单的问题。怎么会这样,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严重。
大夫见眼前的姑娘脸色迅速变得苍白,几乎要站不住,连忙指挥旁边的人搬来椅子。
“你先别害怕,还只是初步的判断!不过我们强烈建议最好是能做些深度检查,你弟弟年纪小,发现的早再及时干预,治疗把握是很大的……”
霍水仙有些头晕。什么骨穿什么再障什么基因突变,她努力记每个词,却一句也听不懂,只能结结巴巴的反复问,然后问了什么,她自己也记不得了。
霍水仙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按电梯、如何出医院、如何找到柏思骏的。
上了车,她没有坐副驾驶,而是陪小满一起坐在后座。她牵着小满的手,神情出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柏思骏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看一眼,十分担心。
到了家。
“水仙姐姐,弟弟生病了吗?”大满十分担忧。
“没有。”霍水仙勉强勾起嘴角,摸摸大满的头,想说个谎,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
“小满帮你和菲菲选了礼物。”柏思骏对大满说,“你们给菲菲送过去。”
“好的!”
看着两个小孩儿抱着礼物走出院子的欢快背影,喃喃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儿,怎么能这样。”
“别怕。”柏思骏牵住她的手,冰凉。低声问道,“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要检查骨髓……柏思骏,小满是不是一直就不太舒服,只是不说话,就被我忽略了?”
“没有的事——”
柏思骏的话被铃声打断。皱眉看来电后,又迅速接起。
“……好,我知道了。谢谢,麻烦你了。”
“怎么了?”
“张律师的电话,他有朋友在医院工作,今天就是他帮忙挂的号。”
“对,专家号……小满没有出生证明也没有办户口,他都四岁了。”霍水仙越说心越揪在一起,强颜道:“我、我真是稀里糊涂的,我什么都没有帮他准备好。”
“霍水仙,不要胡思乱想。”柏思骏扶住她的肩膀,道。“我们应该庆幸问题发现的早。张律师会帮小满联系南省的专家,不过以防万一,我们最好能找到他的父母亲,说不定需要……无论如何,他们都有义务知道。”
霍水仙不敢细想那个“说不定”。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专家?”
“需要协调专家的时间,可能还要一两天。”柏思骏安慰道,“你不要慌,我们刚好趁这个时间去找小满的父母。国内专家如果没办法,我们就带小满去国外。”
霍水仙抿唇,“不能等。我现在就去曲林村!去找曲家大伯,问问他看还能不能联系上大小满爸妈。”
“我陪你去。”
两人托菊婶帮忙看孩子,却被告知曲林村岔路多,山路也不好走。霍水仙虽然着急,却保持着理智,对柏思骏道:“天黑后开车也不安全,我们明早再去吧。”
次日一早。
“你在车上睡一会儿。”看着霍水仙眼下的阴翳,柏思骏道。
霍水仙虽然嗯了一声,可是一路都没有闭眼。通往曲林村的路越开越窄,乡道走到尽头,就开始了颠簸难走的山路。她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小心一些。”
柏思骏游刃有余,问道:“你之前来过吗?”
“没有。”霍水仙摇摇头。
又过了一会儿说道,“奶奶去世后我才知道大小满。刘叔说曲家那边早就打算把他们送走,我就没有想过去找了。”
“一会儿先不要说小满生病的事情。”
霍水仙点点头。
曲林村在桃林县数一数二的穷。穷是两方面的,客观上是因为路不好走;另一方面,就是思想上的问题。落后的思想会诞生出愚昧的行径,千禧年后,这边还有换亲的现象。桃林县人觉得这里的人有些“蛮”,提到曲林村总是语带嫌弃。
村里许多人家屋子都空了,霍水仙与柏思骏一路走来,从头到尾愣是没见到一个年轻人。好不容易打听到曲大伯家,只看到一扇上了锁的门。
“都是灰。”霍水仙忧虑道:“一看就很长时间没开过门了。”
“你们找哪个?”隔壁老屋前晒太阳的老奶奶操着浓重方言:“他家人正月十五没过就到城里去了,今年到现在都没回来过了。”
虽然都在一个县,但曲林村方言中某些字的发音已经与桃林村不同了。
“奶奶,曲大伯全家人都走了吗?”
“你们是哪个?曲老大一家人去城里了,他妈一个人住在后面那个小屋。你是他家哪个啊?”
“我家是桃林村的,我奶奶认得曲奶奶,我过来看看她。”
“哎哟,那你奶奶真有心!你赶紧看看去吧,他妈一个人在后面住着。大门锁了,你们从那边那个路绕过去。”老奶奶用拐杖指着。
曲林村这边山里平坦地方不多,房子盖的比较密集。房屋老旧,有些地方水泥脱落,已经露出了里面的土砖。霍水仙和柏思骏侧身小心穿过逼仄的窄道。穿过窄道,是一小片空地和一间矮小的瓦屋。
瓦屋门开着,刚一靠近,屋内陈旧腐败的气息就弥散出来。
曲奶奶身上罩着一身灰不灰褐不褐的大围裙,坐在床边上打瞌睡。听到有人敲门,惊得一下子站起来。待霍水仙说明身份,老奶奶便拉着她的手哭了起来。
“我家大满可好?我这苦命的孙子,他妈不是个东西哦。都怪我家老大媳妇,老头子硬生生被她们给气死了哦,我就只能住到这里来,不晓得还能活多久……”
曲奶奶老泪纵横,颠来倒去的诉苦。手抹完眼泪,又去摸霍水仙的手,摸完又攥着围裙继续擦眼泪。柏思骏看着不适,强忍着拉开霍水仙的冲动,避开眼神。
霍水仙则宽容的多。
她向来待老人和善,只是此刻心里实在着急,大多数话也没有听进去,只能见缝插针的答着:
“嗯嗯,您别难过,大满小满都挺好——”
“什么小满?”曲奶奶眼睛一瞪,眼里满是怨恨,“那小畜生又不是我家的人!要不是他妈那个女人不正经,我家小二也不会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