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发源于鸟鼠山,一路奔流横穿整个秦国,河水两岸沿途皆是秦国重镇。
河水宽处有四里,窄处也有一里有余。舟船繁忙日夜不停。
天际一轮明月映在河面上,随着船头推开的浪花,碎成无数光点。
顺着河水,一支船队漂流而下夜风拂过,步非池立在船头,一身玄色衣袍在风中飘逸。
“《诗经》有云,‘泾以渭浊,湜湜其沚’,今日得见渭水,可见其清。”步非池站立船头,情不自禁地说道。
眺目望去,许多满载货物的舟楫沿江而下,从古至今,水运都是最为经济实惠的方式,这些满载的货物多是铁矿和粮草,整个秦国俨然是一部战争机器。透过这条繁忙的渭水水路,足见秦国的繁荣强大。
“将军走水路回咸阳,确实是有些出人意料。”赵姬娇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外头风大,天色已晚,太后速回船舱歇着吧。这一路舟车劳顿,可能还要委屈太后一日。”步非池闻言转过身来,拱手说道。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带着赵姬从雍城逃出来之后,他一面差影密卫数辆马车从各条道路撤回咸阳;另一面又在雍城留下线索,给长信侯赵姬还在城中的假象。
而真正的赵姬,则是在他的护送下一路南下,来到一处名为虢的码头,乘上早已在此等候的船只,沿河而下。
此刻雍城之中应该已经乱作一团,但是这都已经与他无关。
“本宫听赵高说了,将军一路辛劳护送政儿回到秦国,还未歇几日,就来了雍城。”赵姬却是没有回船舱的意思,缓缓朝着步非池走来。
步非池连忙让开一步,“臣既食秦禄,受大王赏识,自然要为大王分忧。”
赵姬闻言好看的眉头一皱,凤目一扫步非池的面庞,后者见状立马低头。“好一个分忧,将军之意,本宫这是成了大王之忧了?”
“太后误会了,王上一来心忧太后筹备冠礼之事太过劳累,而来许久未见甚是想念,故派在下迎接太后回咸阳。”步非池低着头,赵姬看不到他的神情。
心中却是把这赵姬数落了一番,若非你跑到雍城生事,自己又岂会屁股没坐热就要赶来这里救人。
而且至今自己也不知道赵姬和这个长信侯的关系,更不知道此次赵姬来雍城的目的。
史书上的长信侯十恶不赦,名字都被司马迁改成了嫪毐这样的污名,只是不知这位太后与长信侯之间究竟是有何纠葛。
毕竟是玄机的世界,步非池也不敢盲目地用过往的认知来推断现在遇到的人与事。
“他真是如此说的?”赵姬面露喜色,缓步走到船头方才步非池站立的位置。
微风拂过,青丝散在脑后,原本宽厚雍容的宫装此刻紧紧贴服着赵姬玲珑的曲线,衣袂飘飘,遗世独立。
然而此情此景步非池却无暇欣赏,只是低头应道,“王上尚在韩国之时,就时常月下独立,遥望西方。对于太后的思念甚深。”
“呵呵,政儿要是有你这般嘴甜就好了。”太后娇笑连连,似乎已经从刚才步非池的失言之中恢复过来。
“太后,外边天冷,还请回舱吧,若是王上知晓,可要责怪我等了。”步非池没有抬头,只是又拱了拱手。
走水路虽然大概率不会被发现,但是一旦发现,也不像陆路那样方便逃跑,所以他不希望赵姬在船头暴露了行踪。
“将军心思缜密。”赵姬轻轻一笑,也明白了步非池的坚持。
“方才本宫已让人热了一壶酒,将军劳累,进来暖暖身子?”行至舱前,赵姬又回眸一笑说道。
“多谢太后,在下还要警戒……”
这个船队除了载着赵姬的这条船,周围还有几条伪装成货船的船,船上皆是章邯统领的影密卫。
“看来你是只听政儿的,不把我这太后放在眼里了。”纤眉一皱,笑容敛去,赵姬冷冷说道。
“臣不敢。”步非池只好跟上。
……
船上的影密卫的想法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不做不错,离这个太后越远越好。一心摇橹掌舵,仿佛步非池和赵姬不存在一般。
条件有限,船上没有侍女,只是赵姬一人坐在案前,上面已经斟好两樽美酒,步非池也没有敢上前入座。
“太后。”步非池走进船舱低头行礼。
“怎么,还要本宫给你端过去?”赵姬见步非池只是站在远处。
步非池闻言只好硬着头皮在她对面坐下。
“武遂之事,本宫也已听说了,若非将军出手,政儿可就危险了。这一杯,本宫谢过将军。”不及步非池坐稳,赵姬已经两手端起酒樽欲饮。八壹中文網
“太后不可!此乃在下分内……”步非池正要出言阻止,却不经意间看到了赵姬右手上的那枚戒指,“之事……”
心头巨震,步非池却是很快冷静了下来。
这枚戒指,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可是将来赵高戴着的。
步非池话音刚落,对面的赵姬已经一饮而尽。他也只好端起酒樽陪饮一杯。
“将军你可知道武遂之事背后始末?”赵姬浅笑盈盈看着步非池问道。
“太后有疑,在下定然知无不言。王齮四朝老将,功勋卓著,然而怨怼昭襄先王赐死武安君,故设杀局。”步非池答道。
“呵呵,武安君,武安君。将军可愿做政儿的武安君?”赵姬放下酒樽,颇有深意地看着步非池问道。
闻言步非池神色凝重了起来。
这个问题,在这个语境下实在不好回答。答否,那就是不愿为嬴政出力;答是,又有白起造反之嫌。
“在下不敢自比军神白起。然助大秦一统天下之事,在下不问前程吉凶,只求落幕无悔。”步非池沉吟片刻答道。
嬴政算是一个好老板,至少他到死都没有杀过忠臣。
“难怪政儿看上了你。”赵姬展颜一笑,“无悔,世间之事,有多少人能够做到无悔。”
“人生的选择确实很难,但是我相信选择大秦绝对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步非池郑重说道。
“大秦,对于将军来说确实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但是对本宫而言,却只是一个别无选择的选择。”赵姬幽幽一叹。
“太后恕罪,在下失言了。”步非池见她兴致不高,连忙致歉。
“呵呵,你倒是乖巧。你不必讨好本宫,政儿加冠之后,这大秦之事本宫也做不了主了。兴许,这长信侯之事,政儿还要降罪于我这个母后。”赵姬缓缓起身来到窗边,看着窗外缓缓退后的两岸景致。“逝者如斯夫~”
“太后不必担忧,长信侯欲行不轨,早已被王上洞察,太后只需安全返回咸阳,断不会受其牵连。”步非池起身说道。
“牵连?你可知武遂王齮是如何得到政儿行踪的?你觉得长信侯是如何在重兵把守的咸阳宫将本宫掳走的?嗯?”赵姬转过身来,温柔婉转的声音却是说着震撼步非池内心的话。
“太后……你醉了。臣告退。”步非池不知道怎么接。
“呵呵,所以我说,政儿若是有你般嘴甜就好了。”没有理睬步非池的请辞,赵姬依旧半倚窗轩,徐徐说道。
“武遂十万,洛邑五万,门客五千。将军觉得,若无王齮之事,吕不韦会愿意退位让贤吗?赵艾勾结三晋,意图丞相之位,除了他,将军觉得,还有谁敢当这个出头鸟呢?”
步非池在看到赵姬手上那个罗网戒指之时,就知道眼前的这个太后恐怕并不是外表看起来的那么娇柔无力,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关于嬴政的事情都是出自她之手。
“只可惜这些事情,本宫都无法告诉政儿了。”
那你还告诉我?步非池心中一阵腹诽,难怪外面那些影密卫一个个跟行尸走肉一样,自己也该早早避而远之。
“啊~~~”赵姬一边素手轻掩檀口,打了个呵欠,一边移步到案前坐下。
步非池只是朝着她的方向,全程低着头,心里也在想着这个太后与自己说这些有什么目的。
“怎么样,将军?你觉得本宫的选择如何?”赵姬一手拄腮,慵懒地看着低着头的步非池问道。
“太后明智。”步非池连忙答道。
“可是本宫后悔了。若是长信侯谋反之事发,本宫作为一力举荐之人,按大秦律也要同罪处置。”赵姬说道。
“因为有了因为,所以有了所以,既然已成既然,何必再说何必。太后,王上重情,若是知晓事情原委,断不会责怪太后。”步非池说道。
“呵呵,有趣。”赵姬闻言双眸一亮,“罢了,本宫不再纠结这些事了。”
“太后应该是乏了,在下告退。”步非池闻言连忙再次告辞。
“本宫许你走了吗?”赵姬竟然不许,“本宫的事情说完了,还想听听将军的事情。”
“多谢太后关心,在下……”步非池话未说完,突然感觉一股劲力袭来。
只见坐在案前的赵姬玉手一抬,步非池腰间的惊鲵竟然出鞘而去,待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落到了赵姬的手中。
“太后……”步非池眉头紧皱,以赵姬的罗网身份,绝对不可能不认识惊鲵剑,他不禁有些后悔,先前惊鲵将剑给他带着的时候没有拒绝了。“此剑锋利,太后小心……”
“你似乎并不意外。”赵姬一手托腮,一手握着惊鲵细细地端详着。
“她遇到你,也许是她的幸运,但是对你而言,这却是一个不幸的选择。”惊鲵剑刃在烛火下倒映着她如花似玉的容颜。
然而步非池感受到的只有深深的恐惧。暗运内力,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你对罗网知道多少呢?”赵姬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如临大敌的步非池。
“太后知晓罗网,倒是令在下有些意外。”步非池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淡淡地说道。
这个令吕不韦都要忌惮三分、罗网背后真正的主人,恐怕就是眼前这位大秦的王太后。
原本得到吕不韦允诺,稍稍放下心来的步非池此刻又对罗网产生了一丝担忧。按照赵姬的说法,吕不韦也马上要被嬴政处理了,到时候他的承诺还有没有用,就很难说了。
“不过有一点,太后却是说错了。遇见她,是我三生有幸。”步非池缓缓说道。
“这正是我所说的不幸。”赵姬闻言微微一愣,随后继续说道。
“罗网不会轻易放过一个背叛者。失去一个已经走进了你生活的人,远比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要心痛的多。”
“不会轻易放过,意味着还是可以放过?”步非池眉头深皱,紧紧地盯着那只捏着惊鲵剑的纤纤素手。
“呵呵呵,将军可知罗网关于这些剑的规矩?”
赵姬随手一甩,手中的惊鲵剑朝着步非池腰间的剑鞘而来,步非池瞳孔一缩,剑刃竟分毫不差,仿佛被剑鞘吸入其中一般。
“人可以死……剑不能亡……”步非池一字一句地说道。
“每一把名剑,都有罗网亲自赋予的人,今日本宫可以做主,让这柄剑换一个主人。”赵姬左手托腮,右手纤指轻轻敲击着桌案,似乎在思考。
步非池死死地盯着赵姬右手的那枚金质蜘蛛形状的戒指,赵姬的话已经很清楚了,她就是罗网。
“在下既然为王上效力,那也等同于为太后效力。”步非池开口说道。
“政儿加冠之后,这宫里的事情本宫也不便再多过问了。但是这不代表本宫不想知道。你明白么?”赵姬巧笑嫣然说道。
“在下看来别无选择了。”步非池无奈地说道。
“时世动乱,天下纷扰,又有多少人能够事事都有的选择呢?”赵姬站起身缓缓朝着步非池走来。
“惊鲵的眼光不错,找了个重情重义的男人。”赵姬来到近前,微微抬起一张祸国殃民的俏颜,细细地看着步非池。
“太后过誉了。”步非池没有理会那只搭在肩上的素手。
“将军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不过即便如此,也不代表你就真正保住了她。”赵姬收回纤手,叠于小腹之前。
闻言,步非池转过头紧盯着已经摇身一变,又成了一个柔弱太后模样的赵姬。
春寒料峭,渭水河面起了一层水雾,如同一层薄纱,弥漫撒布在船的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