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确实老了,这段时间的事情似乎令这个在秦国丞相位置上坐了十二年的老人,分外的疲惫。
板着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双眉紧锁。
操劳一夜的步非池本以为自己是这朝堂上最困的人,看到了此刻萎靡不振、仿佛行将就木的吕不韦,心中也有些感慨。
至少他来到咸阳的这段时间,没有看出这个名留青史的一代名相的奸与佞,或许是因为赵姬的关系,步非池对他的观感还不错。
不过人老成精,该要提防的还是要提防。
除了吕不韦,此刻在嬴政的书房议事的还有秦国新晋的右丞相昌平君芈启。
这一位比起高调的吕不韦来说,显然要低调隐忍得多,或许是因为他内心的计划,也或许是因为吸取了吕不韦的教训。
作为嬴政亲政之后的第一个丞相,足见他在嬴政心目中的地位。
对于三晋,他的态度很明确,那就是嬴政和秦国的面子不能丢,所以他的建议就是打。吕不韦心中虽然不快,但是此刻的他却是一言不发。
有了赵艾的前车之鉴,他已经是惊弓之鸟。
比起这两位,一个嬴政的仲父、一个嬴政的岳父,自己只能算是个外人。
就在这时,屋外寺人来报,卫尉蒙毅有事禀报。
“禀王上,农家重犯陈胜,越狱逃走了。”蒙毅战战兢兢地说道。
陈胜犯了什么罪,他并不知道,但是能关在咸阳狱最深处的,绝对可想而知。
步非池早已从赵高处得知了这个消息,此刻下意识地留意了一番芈启的表情。芈启此刻老神在在,丝毫看不出端倪。若不是步非池知道他和农家侠魁田光的关系,恐怕也看不出这个人的城府,只会当他是一个一心为秦国的忠臣。
“荒唐,咸阳狱戒备森严,关一个陈胜都关不住吗?”嬴政亲政之后的好心情此刻烟消云散。他不是一个将个人恩怨放在国家大事上的人,但是不代表他会对农家这种刺杀自己的人不动怒。
“王上,咸阳有三万禁军,这农家陈胜面有刺字,若是没有人相助,绝对逃不出咸阳。”步非池出言分析道。
“蒙毅?”嬴政闻言点了点头,随后看向已经五体投地的蒙毅。
“回王上……这几日从咸阳离去的车驾,都经过仔细的盘查,只有一人例外……”蒙毅额头上汗如雨下。
燕丹与嬴政的关系不错,人尽皆知,虽然此刻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他一人,但是却也不代表他敢直呼燕丹的名讳。
“燕丹……寡人念在昔日旧情,放他归国,以促秦燕之谊,他为何要背叛寡人?”嬴政眉头一皱。
燕丹走了已有两日,此刻恐怕都快出函谷关了,再要追上显然不太可能。
而且还不保证是不是燕丹带走的陈胜,贸然追杀一国太子,很难给燕国和天下一个交代。
“王上,息怒。此刻我大秦内乱初定,人心惶惶,不是与燕国结仇的时候。以臣之见,还是应该先对三晋动手。”昌平君开口说道。
“昌平君的意思是,出兵攻打三晋?”嬴政平息了一番怒火,将目光转向昌平君。
如果秦国此刻出兵,昌平君的心中是一万个愿意,他的心始终是楚国的,如果秦国能够和其余五国两败俱伤,那就是他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但是他显然不能直说。
“燕赵虽是世仇,但是难保我大秦挥师东出之下会合纵抗秦。即便师出有名,若是兵败了,反而对大秦不利。与其伐战,不如伐交。”吕不韦忍不住开口了。
无论是大秦,还是嬴政,在他的眼中都像是自己的孩子一般,此刻贸然东出,倘若失败一次,可就要伤筋动骨了,打输一场十万人以上的仗,即便是秦国也很承受后果。
“仲父有何良策。”嬴政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其实也清楚现在的形势,绝对是吕不韦坚持的那一套比较适合现在的情况,倘若真的开关东出,逼得六国合纵抗秦,吃力不讨好。
简单来说,就是秦国可以讨要赵魏韩的城池,只要在他们的接受范围之内,但是如果要动他们的社稷国祚,那就是兔子急了也要咬人。
而其余三国若是见三晋亡国,必然同仇敌忾,到那时以一敌六,胜负尚且不说,造成的损失是所有人都不愿看见的。
嬴政真正坐在秦王的位置上之后,也开始稳重地考虑秦国的方向。
三晋虽然不复当年,但是赵人悍勇还有李牧这样的名将,魏国有魏武卒以一当十,即便最弱的韩国也有雪衣堡精锐,倘若正面硬碰,三家抱团,绝对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此次三晋理亏,若王上派出使臣,则可不费一兵一卒而得其地。”吕不韦拱手谏言。
吕不韦故技重施,在韩国那一次,虽然没有得偿所愿,但是也是因为嬴政在韩国,才导致他畏手畏脚。
此次,有协助长信侯叛乱这样的名义,对付起三晋来就容易得多了。
“王上,臣也赞同相邦所言。赵魏韩三国国君皆是耽于逸乐,胸无大志的人,都没有与秦死战的决心。此计可成。不过这燕丹归国却尚有一个变数。”步非池说道。
“郎中可以直言,军国大事之上,寡人与燕丹没有私人友谊。”嬴政眉头一皱。
“臣在韩国之时,曾与燕丹有过一面之缘,其人胸怀大志,目光长远。此次虽与王上约好夹击赵国,然而却难保其心忧唇亡齿寒,赵若败亡,燕国便暴露在秦军兵锋之前。”步非池说道。
“燕丹会背约?”
“燕太子与王上之约,恐怕代表不了燕国,即便燕王不如约行事,亦可以推脱是燕丹一人所为。如此一来,赵无后顾之忧,恐怕不会乖乖地献上城池。”说完,步非池看向了一旁的吕不韦。
吕不韦确实没有想到这一茬,放走燕丹、秦燕联盟是他一手推动的,目的自然是为了能让赵国乖乖献上城池。
“所以此刻,王上应该昭告天下,秦燕同盟,秦国放归了燕太子丹,而且要赶在燕丹说动赵王之前。”步非池继续说道。
嬴政闻言点了点头,吕不韦前些日子放走了赵国春平君赵佾,打乱了赵国的朝堂。燕丹要走,他也确实找不到理由拒绝,尤其是对方以秦燕联盟为条件,能够从赵国身上撕下一块肉的机会摆在眼前,嬴政很难不动心。
…………
py,曾经的卫国国都,现在的秦国东郡。
一望无垠的林海,郁郁葱葱,枝丫间漏下来的斑斓阳光温暖地洒在行人的身上。
不时地有野鹿野兔乱窜,林中的鸟儿也是叽叽喳喳个不停。
燕丹此刻的心情就如同这些动物一般,自由自在,心情畅快。
小心翼翼地出了咸阳的燕丹,一路沿着渭水东去。八壹中文網
到了py,意味着他也已经基本安全了。
只要出了秦境,对于他来说就是鱼入大海,龙出升天,在秦国为质的日子,终于到头了。
“绯烟姑娘,你为何一路以面纱蒙面?”燕丹有些疑惑,驭马来到焱妃身旁,出言问道。
“绯烟不想给太子殿下添麻烦。”焱妃面纱下的嘴唇翕动,轻声说道。
“姑娘说笑了,既然姑娘投效我,我又怎会嫌麻烦?燕丹虽然不敢自比孟尝君,但是爱才之心却是一样的。即便是陈胜兄弟……”燕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陈胜。
他并不知道田光与陈胜在韩国行刺嬴政之事,自然也不知道焱妃击退了田光,保住了嬴政性命的事情。
只当是焱妃姿容绝世,一路行来难免会有不长眼的。
“此刻还是在秦境,陈胜此刻被秦人通缉,太子殿下还是小心为妙。”焱妃跟随燕丹出了咸阳,却没想到与他们同行的还有陈胜这个“老熟人”。
好在她的实力远在陈胜之上,刻意掩饰,倒也没有让陈胜发现。
而陈胜受燕丹搭救大恩,自然对与他随行的女子不敢多问,戴罪之身一路之上也是颇为低调。
田光为了救出陈胜,动用了很多关系,最终导致燕丹比原本要早了很多年离开咸阳,因此也就少了他和焱妃交心的这段时间。
此刻的两人皆是心怀鬼胎,互相隐瞒实力,甚至焱妃连自己的身份都没有告诉过燕丹。
燕丹虽然能够看出焱妃的阴阳家身份,但却不说破,只当她是一个实力超群的江湖高手。
py东边是齐国、北边是赵国,燕丹选择这里驻足也是为了问问陈胜的想法。
虽然挖田光的墙角有些不厚道,不过他的胸中大志决定了他绝对的求才若渴。
正思考着如何对陈胜开口之时,三人却是同时看向了一个突然出现的人影。
来者一身粗布衣衫,脑后留着个鞭子,衣襟上挂着九珠挂饰,正是农家侠魁田光。
“田光见过太子殿下。此次多亏了太子殿下,救我农家弟子性命。”田光先行一礼。
田光作为燕国有名的节侠,结实燕丹已有些年岁,燕丹知道他的农家侠魁身份,自然对他敬若上宾。只是田光暗地里还有掩日这一重身份,因此没有留在燕国的太子府上。
后来太子丹入秦为质,此事也就作罢。
只是没想到竟然能够在秦国相遇,为了拉拢田光和农家,燕丹冒着被嬴政发现的风险,帮他从咸阳带走了陈胜。
“侠魁不必多礼。燕丹最是敬重侠魁这般豪迈忠义之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燕丹翻身下马,回了一礼,无论是田光的实力,还是农家侠魁的身份,都值得他尊重。
“太子谬赞了,此次劳烦太子冒险出手,田光欠太子殿下一个人情。日后若有用得上农家的地方,任凭差遣。”田光开口说道。
救出陈胜,意味着燕丹已经与秦王嬴政划清了界限,这也是他敢于下注的原因。这些年他游遍列国,六国王室多是贪图享乐的安乐君王,很少有燕丹这样的有识之士。将来农家若要站在秦国的对立面,有一个这样的盟友是非常必要的。
陈胜没想到田光一开口就是整个农家,心中也不由有些愧疚。
“多谢太子殿下,陈胜的这条命是殿下救的,待我回到农家,魁隗堂愿为殿下赴汤蹈火。”陈胜开口说道。
燕丹闻言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陈胜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要回到大泽山而不愿随他去燕国了。
“陈胜兄弟此刻被秦国通缉,何不随我入燕,燕丹虽然不才,倒也能护持一二。”但是话一出口,又变成了为陈胜考虑。
陈胜虽然正直,但并不傻,在农家他是一堂之主,可若是去了燕国,不过是燕丹手下一门客。
“陈胜戴罪之身,实在不敢再给太子殿下添麻烦。”陈胜婉言拒绝。
“唉,也罢。既然如此燕丹便不再勉强了,只是二位休要再说报答之事。”燕丹不再强求,心中遗憾,不由看了一眼身后的焱妃。
好在此次回国也不算没有收获,至少收获了一个阴阳家的高手,他知道焱妃接近他绝不是因为什么人格魅力,或是太子门客的物质条件,很有可能是为了苍龙七宿而来。
燕国,召公苗裔,姬姓正朔,他作为燕国的太子,岂能藉藉于苍龙七宿这样虚无缥缈的传说,而不考虑焱妃以及她的背后阴阳家实打实的实力。
田光出于礼貌,他原本并不想多看燕丹身后的女子,只是顺着燕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了一眼燕丹身后的焱妃。
这一看不得了,那一日破了他的地泽阵法,阻止他刺杀嬴政的阴阳家东君焱妃,即便是化成灰他也认识。
“太子小心!”田光眉头一皱,沉声厉喝。
焱妃戴着面纱,显然是不想让陈胜认出来,如此行事一定是为了蒙蔽燕丹,将来若是有这样一名女子在燕丹身旁,他农家还如何利用燕国抵抗强秦。
这些年潜伏在罗网之中,他可太清楚这帮阴阳家的人想要的是什么了。
焱妃此刻亦是纤眉一皱。她此行作了一些打扮,与她一贯的形象有很大不同,即便是在新郑交过手的陈胜也没有认出她。
但是田光不同,一身实力不弱于焱妃。若不留意也就罢了,只要稍加注意,焱妃的掩饰在他面前就是形同虚设。
“侠魁这是何意?”燕丹眉头一皱,目光一沉,看向爆发出杀意的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