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郑,金碧辉煌的韩王宫中,紫黑色调的百香殿。
入夏以来,连日的暴雨让整个韩国朝堂乱作一团,春日的大旱影响了春耕,百姓从官府手中重金“借”来的粮种,补种之后又遭暴雨。
现在的韩国,便是三岁的孩童也知道,一场饥荒已经无法避免。粮价更是涨到了寻常的十倍,而且有价无市,有存粮的人纷纷捂紧了口袋待价而沽,整个韩国已经陷入到了一片恐慌之中。
不过韩国朝野的这一切,身处深宫之中的明珠夫人并不关心,平素里本就不爱肉食的她,看着宫女端上来的满案珍馐,拿着银羹的手顿了顿,干呕了一声。惊得一旁的两个侍女连忙上前。
“没事。你们下去吧。”明珠夫人蹙了蹙眉,挥退侍女。一手放下银羹,另一手轻轻抚着自己隆起的小腹,目光温柔地注视着。
有孕之后的明珠夫人似乎也寡淡了与胡美人争奇斗艳的心思,面上只是轻施粉黛,不过却也丝毫不影响她那祸国殃民的绝色容颜。一身宽松的深紫色长裙柔美之中不失优雅,然而衣物再宽松也遮不住她愈发丰腴的身线。
“真羡慕你,还未出生就已经是韩国的侯爷了。”明珠夫人目光如水,轻轻呢喃道。“外面多少难民饿着肚子,你每日山珍海味地还要折腾娘亲。”
现在的韩国局势很微妙,原本没有人重视的明珠夫人在白亦非死后,俨然成了雪衣堡的新主人,无论对姬无夜还是张开地来说,雪衣堡都是一股举足轻重的力量。
深知其中利害的明珠夫人自然也不会轻易地下注,隐在后宫之中左右逢源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而除了摆在明面上的大将军姬无夜与丞相张开地之外,更加令明珠夫人关心的是前段时间韩国太子的死。
虽然看似是意外,但是幕后之人不外乎尚留在新郑,有争夺储君位置可能性的四公子韩宇与九公子韩非罢了。
韩王丧子心中悲痛,一时举棋不定。然而朝中却顿时传言四起,韩王欲立明珠夫人腹中幼子的传闻不胫而走。这反倒令明珠夫人有些不安。
因为步非池的关系,罗网在韩国的势力很快就联系上了明珠夫人,看到那独属于步非池的滑稽字迹之时,明珠夫人心中不禁淌过一阵暖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纵使她原本只把对方和腹中的孩子当做她角逐权力的工具,但是时间的发酵却令这种情感慢慢地浸透她的心灵。
有了罗网的支持,她在韩国自然也就不需要倒向任何一方。
正在她望着秦国的方向若有所思的时候,侍女来报,“夫人,九公子韩非求见。”
“不见。”明珠夫人想都没想。
韩非现在来找她无非就是为了赈灾之事,眼下整个韩国都知道,除了国库,就只有南阳有粮。国库的粮是要备战的,显然不能轻动。
而南阳郡大半都是雪衣堡的领地。
“夫人,九公子已经在殿外了。”侍女显然有些为难。
成年的公子待在后宫本来于制不合,只是如今的韩国司寇正是之前的左司马卫庄,白亦非死后,明珠夫人代表雪衣堡与夜幕划清界限,原本姬无夜一家独大的局面不复存在,韩非也得以借助张开地之口,将新郑的禁军交到了卫庄手中。
所以此刻韩非才能够在散朝之后,在韩王宫中逗留。反正卫庄看门。
“夫人为何不愿与韩非一见。”殿外韩非的声音传来,明珠夫人眉头深皱。
“让他进来吧。”明珠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不愿卷进韩国权力的纷争之中,但是想要保全雪衣堡,还有她自己和腹中孩子,这一切她都不能逃避。
着人撤去面前的食案,换上茶几。
于礼,明珠夫人算是韩非的后妈,韩非进来自然是恭敬地行了一礼。“司寇大人竟然有空来我这里作客?”明珠夫人称其职务,也是隐隐有忽视这层“母子”关系的意识。
“韩非来意,夫人心知肚明。韩国正值危难,雪衣堡乃是先王封赐的雪衣侯封地,自然也是韩国臣民,合当戮力同心,共克时艰。”韩非施施然入座,拱手道。
“河东、河内、宜阳、颍川,除了南阳,韩国尚有五郡之地,各郡皆自食其力,况且我一介妇人,雪衣堡如今虽然名属我白家,可韩国人尽皆知,雪衣堡如今已是王上的了。”明珠夫人薄唇微启。
韩非闻言眉头一皱。有些事情并非他不想摊牌。
明珠夫人怀孕之后,他就立刻调查过宫里的医官,韩王安虽然年纪不小,但是确实时有在明珠夫人和胡美人处过夜。只是除了红莲之外,十几年都已经没有所出,为何在白亦非意外身亡的这个节骨眼上,明珠夫人怀孕了?
韩王到底行不行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忌讳。而且宫里的医官显然都被人处理过了,韩非察至此节,心中已然明了,明珠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不可能是他的弟弟妹妹。
可是韩国的局面,已经不可能容许他来揭露这样的宫闱丑闻。
一来没有必要,明珠夫人的态度并不影响韩国的朝政,甚至还变相地削弱了夜幕。
二来没有实力,倘若此事揭发,雪衣堡的十万边军和南阳郡可能就会像上党一样,从韩国的版图中直接消失了。联想到白亦非与罗网勾结的内幕,南阳郡很可能就直接易帜降秦了。
“南阳富庶,乃是韩国之粮仓。如今虽已初夏,若是南阳府库愿意借粮种予韩国百姓,到了秋天未必不能有所收成。而且此事并非雪衣堡进贡,国库可以拨钱购买。”韩非心中权衡,还是没有将底牌摊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纵然雪衣堡可以投靠秦国,可是秦法森严,明珠夫人想要获得与在韩国一样的地位只怕并不容易。
“司寇大人真是有趣,国事民生,竟然找到了我这里。”明珠夫人嫣然一笑,不以为意。
两人一个执掌刑罚的司寇,一个韩国夫人,在后宫之中商议国事确实颇为滑稽。
韩非左右一个眼神,侍立在旁的侍女施施然退下。
明珠夫人眉头一皱。
“夫人莫要逼迫韩非。雪衣堡乃是白家封地不假,但若是让父王知道了夫人腹中……”
“韩非。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明珠夫人心中一震,面上却是阴沉如水。
“流沙与夜幕政见不合,夫人欲坐山观虎斗,韩非没有任何意见。但是值此灾年,内有百姓饥馑,民不聊生;外有秦楚两国虎视眈眈,韩国存亡之际。由不得流沙不出此下策。今日,夫人若是不帮流沙,这韩国亡也便亡了。到时候无论是雪衣堡,还是我公子非,都是阶下囚,亡国奴。”韩非沉声说道。
“……”明珠夫人闻言眸光闪动,心中也在思量韩非所说。
韩非显然是被逼无奈,想要鱼死网破了。可是自己若是在这个关头,帮了流沙一把,日后再想在夜幕与流沙之间保持中立就很难了。
而且韩非此人野心在复兴韩国,且才智权谋显然还在姬无夜之上。
“公子说笑了。算起来,你我还是母子。我怎会帮着外人对付你的流沙呢?”明珠夫人面上一笑,开口说道。
“那夫人是愿意相助了?”韩非心中一喜。
“自然。”明珠夫人轻笑着点了点头。
“只是你们今日夜幕,明日流沙的,搞得我都有些糊涂了。这韩国究竟还是不是王上的韩国,我身为一国夫人究竟在韩国能否保全表哥留下的雪衣堡?”
韩非闻言,稍作犹疑。随即就下定决心,周室已亡,礼崩乐坏,后宫之中的丑事层出不穷,对于如今病入膏肓的韩国来说,这不过是疥癣之疾。
况且明珠夫人无意争储,孩子一出生就会被封侯,以后也只会待在封地而不会回到新郑。
“夫人放心,韩国会变得更好。自然也会有雪衣堡的一席之地。”韩非自信满满。
他没有嬴政那样吞并六国的雄心,所思所想不过是在乱世之中保存韩国。
如今韩国朝堂,君臣醉心权术,耽于逸乐,国力衰微,在强秦面前摇摇欲坠。但是秦国内乱加上在外与赵国燕国的矛盾,让韩非看到了一线生机,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粮价飞涨,夜幕的翡翠虎难逃其咎,借此机会,韩非想要狠狠地给夜幕捅上一刀。
“希望九公子不要忘记今日之言。”明珠夫人点了点头。
“多谢夫人。韩非告辞。”韩非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这一礼却是为的韩国百万百姓。
…………
秦王政九年六月,秦国被赵国无礼地拒绝自己“无礼”的要求激怒了。
三月盟燕,四月平叛,五月使赵不成,六月兴师二十万,发兵攻赵。
然而在许多老秦人看来,年轻秦王此举却颇有些儿戏。
一来,出师之名颇为儿戏,坊间传言赵国太子与秦国使臣为一青楼舞姬争风吃醋,赵王一怒之下逐了秦使,方有此战。
二来,秦国此战统兵将领,正是此前出使赵国的郎中步非池。
三来,此战的盟友是何人?燕国。燕国偏安一隅,连个像样的将领都拿不出手,最近一次大战也是攻赵。老将剧辛率十万人攻赵,被同是老将的庞煖打的全军覆没。
四来,虽然号称兴师二十万,然而这二十万中只有五万人是出自蓝田大营的精锐秦军,其余十五万皆是临时征发的民夫。
赵人何其强也?
别看长平之战秦国获胜,然而赵人之善战早已刻入老秦人的印象之中。北有匈奴、林胡、娄烦,西有虎狼之秦,东边的燕国本就不弱。而再之前,还有中山国横亘在赵国国境之中,如同锥心之刺。
大争之世,强则强,弱则亡。赵国在这样的环境下能够坚持到现在,足以说明赵国的实力。
因此嬴政此举引起了很多不满。
征发十余万民夫被很多在秦的六国间人,解读传播成了年轻的秦王无力对抗灾情,余粮难以为继。是拉去秦赵战场上送死的,毕竟少一个人就少一张嘴。
民夫能打仗吗?其实是能打的。尤其是秦国这样的虎狼之国,说全民皆兵也不过分,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穿上衣甲、拿上戈矛,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但是这一次征招的民夫不同,却是不论老弱病残,一应就近征招。
嬴政征招的目的自然也不是打仗,而是全部派到了泾水两岸,修筑由于暴雨决堤而工期拖延严重的郑国渠。
漳水河畔,有一座坚城,名叫涉。
背靠漳水渡口,联结漳水以西十三座赵国城池,正是此次秦军进攻的目标。
而此刻坐镇行宫之中,防守秦军的不是别人,正是赵太子赵嘉。
对斥候传来的秦军密报,太子嘉嗤之以鼻。
“吕不韦真是老糊涂了,这样的秦王,还不如他自己继续执掌秦国。二十万民夫?”太子嘉轻笑一声,“派来前线种地来了?莫非不知我赵人骑兵天下一绝,面对这样的秦军,本太子要一战雪耻。”
赵偃给他的任务是坚守,若是不敌也可以撤军。
但他不这么认为,他要战胜秦军,雪长平之耻,生擒步非池,让那个不知好歹的舞姬知道,他要对付步非池,易如反掌。
骑兵的战力与步兵不可同日而语,尤其是赵国的骑兵,以一当十完全不是问题。
“太子,我们只有三万人。却要守住漳水以西十三座城池,万万不能轻敌啊。”赵嘉的副将接过密报扫了一眼,也是一喜。
“莫要被秦人吓到了。二十万民夫,莫说是三万,便是三千赵国精骑,本太子也能自他军中杀个来回。”太子嘉皱了皱眉头。
此乃天赐良机,他能够借此机会在赵国朝堂上有更多的话语权,同时也可以像先赵国平原君那样闻名天下,最重要的是,此战关乎到他的太子之位。
公子迁同样披甲出征,只是却是去的东线,而且只是做老将庞煖的副将。燕国虽然名义上攻赵,但是实际上却是暗度陈仓。东线绝不会有西线这样建功立业的机会。
二十万。
长平也是二十万。
赵嘉眼中的火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