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见抱着这位颤抖的少年,觉得这是无比奇妙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拥抱过谁,任何人,一次都没有。
而且还是以他人的身份。
这是头一次。
中岛敦在嘟囔着什么,小声地,一些言词从他的唇齿之间慢慢地爬出。莲见隐隐约约听见了“首领”“战斗”这样的词,余下的,只有烟云一样模糊的东西。
莲见似乎只与那边来的这位接触过,另外一个芥川龙之介呢,他去到哪里了?莲见还以为他们两个会像连体婴一样,一个人走到哪一个人跟到哪,但现在看来不是这样的。
两个人应该已经分开了好几天了,而且它们又没有隐藏前者的消息,后者找到这里来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对方要么是不想找,要么就是刻意留下一些时间。
莲见还以为他们两个关系挺好的呢……
不清楚他们那个世界发生了什么的莲见,也不敢断定二人的关系真正如何。也许是朋友,也许只是搭伴同行。但怎么说,一切都是他个人的想法而已。不从当事人口中得到答案的话,是无法知道真相如何的。
过了几分钟,兴许是觉得自己的失礼不能够继续延续下去,中岛敦推了一下,然后从青年那个不算严实的拥抱里挣脱了。他有些尴尬地用手掌的一侧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黏答答的感觉令人难以忍受。
“谢谢你。”对方的声音就和羽毛一样轻。
一向在他人面前会展开小丑模式的青年,小声地嗯了一下。他的嘴角稍微弯了一下,一开始是向下,然后又刻意地往上拉。
“哈……这也不算什么,我根本就不会安慰人。”
不仅不会安慰人,也不会和别人轻松地聊天。每次和别人聊天的时候,他都是怀揣着一颗颤抖的心去和别人聊天的。笑一笑呀……哪怕是哭一样的笑容,都会让人感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近了。
“其实,我很喜欢和别人说话,但是我总是没时间。”对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手指不住地摩挲着手掌的一侧。莲见以前在想事情的时候,则会经常摩擦手指指节的那块地方。后来在发现这个动作容易被人看破身份,所以莲见后来就把这个习惯改掉了。
对方在说谎。这位青年无比清楚这件事情,根本不是“没有时间”。
“应承其他人也很累啊。”青年藏在袖子里的双手不自在地握成了两个拳头,他现在正在为了战胜自己的胆小而放声说话。
他们两个都不是很会讲话啊……
过了一会儿,两片树叶飘旋着从树木上落下来,青年突然说:“你和敦很不一样,他的话,很热心,就像动画里那种热血的主人公。”莲见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出了自认为非常适宜对方的描述。
说完之后莲见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侧下头,脸上挂上一层薄薄的阴影。
中岛敦似乎是笑了,嘴角抿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真令人羡慕啊。”他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想象青年口中的热血主人公究竟是怎么样的。不过敦想不出来,所以脸上的笑容转化为了遗憾。
“我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能够成为那样的人,芥川他,也像是「主角」。”
中岛敦觉得芥川龙之介就是那样的人。
“了不起……非常的了不起,”青年也同样用艳羡的口气这么说道。
“我在过去,从没有一次与成为主角的机会相遇过,就好像我的生命里永远缺少那个词汇一样。”
“听说,少年期是最容易拥有一切的,可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可如果我再回归一次少年,我还是会成为如此陈旧的我。”
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瞧不起自己,才会用“陈旧”这个词去形容自己以及自己的人生呢?
白色的少年插着双手,手指虚虚地缠绕在一起。就像芥川先前感觉的,他就像是一株植物,没有任何气息。中岛敦没有去看青年,只是自顾自地看向自己脚前方。居然有一只鸟飞到了他们前面的地面上,在寻找什么可以食用的物质。它找来找去,最后竟然找到一块面包的碎屑。那大概是先前坐在这里的人留下来的吧。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卑贱,因为我不仅错认了其他人的好意,并且永远无法从那种恐怖里脱出。”中岛敦的眼神有些茫然,他想起很多事情,想起自己活着的时候,想起自己在孤儿院的时候,又想起自己好几个夜里所梦到的自己在地狱里的模样。他觉得全数都是恐怖的,这世间所有的颜色,都在记忆每一次的提点下而变得灰暗起来。世界里有一种意识,似乎无法看他好,每当蹲意识到自己即将拥有一些什么的时候,恐怖的记忆就会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推出来,放到他的眼前。
他每次都会想起院长,想起被他杀害的孤儿院的院长,都会想起对方死前刻板的面庞上溢出的一丝未完的笑容。
‘七十八号,恭喜你,毕业了。’
院长最后的话,已经化为了永远不会消散的诅咒。
“大家都在帮助我,但我每一次都辜负他们的好意。他们会原谅我吗?”明明对他人都闭口不语的中岛敦,面对这个青年的时候,他却好像有无数话想要告诉对方。之前也一样。明明是第一次遇见他,中岛却生出了“想要保护对方”“一定要保护对方”的想法。
这很古怪,但是他无法阻止这种心情的流溢。
青年的眼神变得飘忽起来。
“如果我告诉你会,你会相信我吗?”
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小的时候自以为看清了人们的本质,可是随着年数渐渐增大,他就会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个人是笨蛋了。就算是他曾经低看的那些一点也不聪明的家伙,有时候表现出来的智慧也令他感到惭愧。
好羞愧。
中岛敦回答不了。他病了,但是没有人来治疗他。他一直以来都被首领的命令所吊着,凭借着那种悬挂天上的绳索而踩钢丝一般艰难地活下去。
青年吹了一口气,像是冬天里取暖那样。可是天气一点儿也不冷,空气中并没有出现一团白气。他的呼吸就这样消弥在了半空中。
“我想去死。或者说,我去死了好几次,但是都没有成功。”
一旦诉说起自己生前的故事,青年说话的口气就变得虚无缥缈。他觉得不像是在诉说与自己有关的事,而是在讲述一些从他人那里听来的故事。
“两次和别人约定殉情自杀,三次则是自己一个人。那个时候,我总是能够搞到足够的安眠药。”
“上吊的事情去做过,跳河的事情也做过,但到最后剩下的永远是我自己。我有时候在想自己是不是被老天惩罚着,一定要活在世界上承受痛苦。”
“后来终于死掉了……”
中岛敦的眼睛动了动,他觉得青年已经有些过分沉浸于自己的记忆了,所以说错了话也不一定。
“我不敢,我做不到。”
“我很怕死,害怕被人杀掉,连被人伤害也感到畏惧。”
“为了不被死亡杀死,我融入死亡之中。”
只有拥有有勇气的人才能够做成这回事情,而他则是弱小到连想象死亡都不敢的胆小鬼。
两个心里有疾病的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因为他们长时间占据了长椅,来往这边的人都知道了有两个怪人一直在附近游荡(指坐在这里)。
不能够再在这里坐下去了。
莲见问:“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呢?因为一直坐在这里的话,人会越来越多的。”一到晚上大家都出来了,秋高气爽的季节里,大家总喜欢出来散步。
中岛敦想了一下,“我想去沙滩。我从来没有一次单纯的去过沙滩,每一次都是因为任务或者发生了什么。”
所以他们两个人决定去沙滩了。
沙滩离这边不远,其实只要站在高楼上,它们就能够远眺大海的边缘。夏天的时候来沙滩边的人可多了,他们经常会挥舞着一些花火棒。那很漂亮。
但是今天人很少。他们两个在边缘等待了一会儿,沙滩上唯一一个人也离开了这里。
于是这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浪水以一种缓慢的频率往岸上拍,好多沙子都湿了,沙面上还有好多被浪冲上来的贝壳。
中岛敦穿着防水的靴子,所以海水上涨的时候,他并不会出现湿了脚这样尴尬的情况。但青年穿的只是木屐,木屐里面则是白袜。他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躲在海水无法到达的地方。
空气好安静,只有水的声音,人声也听不见。
……
……
芥川龙之介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火,火机的金属部分变得滚烫的。他在自己落座的地方发现了一包烟和打火机,不知道是谁留下的。
他在等一个人。
芥川在等太宰治,这个世界的“黑衣男”。对方似乎有什么话想要对他说。
等到芥川有些无法忍耐想要离开的时候,沙色风衣的青年才施施然地来了。
“我其实一直很想和你谈谈,但一直没有时间。”
“生活真是忙碌啊。为了这个,又为了那个,我的脑子啊,真是不够用。”
芥川起先没有发表自己的想法。
太宰又说:“我想问那个来着,你们那边的我,是个怎样的人呢?芥川君。”
芥川龙之介听到这个称呼一阵恶寒。他深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眼前的青年,语气里稍显厌恶。
“你死了。”
死的不是他眼前的太宰治,而是他们那里的太宰治。
“从楼上跳下来死掉的。活活摔死的。”
意外地,青年脸上依然出现了动容的表情。
在之前,敦的脑中曾经涌入过一段记忆,一段某人坠下高楼的记忆。
这样一来,就联系起来了啊。
“真是奇妙的变化。我听说过了,你和敦君两个人,分别在侦探社及港口任职,对你来说,侦探社的大家又是怎样的人呢?”
这一次芥川回答得很快。
“在下认为,贤治是非常聪明的人,他懂得很多农业知识。力气也很大。”
“江户川像小孩子。”
“与谢野医生很恐怖。”
……
“织田先生让人捉摸不透。”
在芥川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黑色蜷曲短发的青年抬起了眼。
他露出了宛如苦笑一般的笑容。
“那么,他有成功地写出他想要写的吗?”
芥川觉得眼前的黑衣男很怪,竟然一直在纠结别人的生活。
“在下走了。”
没有答复的他毅然起身,从房间里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