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霜降,往年的锦城会在今日举行赏菊诗酒会,群贤毕至,才子佳人咸集,一同饮酒赏花。
今年的锦城,大军压城,乌云密布,尤其当城内百姓得知围城者乃人屠陈道略,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开始在全场内蔓延。
刚刚得到陈帝密旨的陈道略改变围城打援的计划,霍然下令攻城,并放出“杀王伯约者,阶升三级,赐黄金百两”的重赏。
近二十五万装备精良、气势如虹的大军向不足两万守城兵士的小城起猛攻,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仅仅一日下来,锦城便有摇摇欲坠之势,城内方被王伯约调动起来的士气再度急转直下,太守马承忠甚至心生弃城之念。
“如此守法,不出三日便要破城,到时候,锦城兵固然全军覆没,锦城百姓也是一个难留。”
王伯约率军守城一日,亲见陈兵势大,且陈道略统兵之能与轲严实是天壤之别,城下陈兵铺天盖地,阵仗严整、旗帜列列鲜明,如同铁桶般彼此相连,毫无破绽。
王伯约比马承忠更清楚守城之难,亦清楚此次对垒结局,虽然想起自己正当英姿少年,大好才华未能尽情施展,未能率兵与魔族一战,不免会心存遗憾,但念及自己身为将门之后,能战死沙场,也算终得其所,想到此处,精神重振,双目神光湛湛,望着马承忠,凛然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此刻让我弃满城百姓于不顾,末将实难从命,而且只要我锦城军民上下齐心,再守十日不难,届时朝廷必派大军来援!”
马承忠闻言神色一动,问道:“朝廷会派援军前来?”
王伯约道:“陈道略忽然起兵攻城,我暗自推测应是太傅攻心计开始挥作用,陈帝感受到各国压力,给陈道略下了攻城限令。然而大人可想,陈道略一旦攻城,那便是放弃了围城打援的念头,陛下与太傅见此情景,必然会派兵来援。”
马承忠暗自沉吟不定,道:“伯约勿诓我。”
王伯约肃然道:“太守不信末将,难道还不信陛下!”
马承忠忙道:“本官自然是信陛下的,好,那便依伯约所言,再守十日。”
王伯约见马承忠如此答应,反倒有些心虚,倘若此次与陈国交战,尽由陛下与公主运筹主持,他有把握援军会来,但这场和陈国的交锋中,处处可见那位陈太傅的影子,如此他对战势的走向便没有了把握,虽读过那位太傅的诗词,但他对城府深沉的陈人中的性格完全不了解,此刻面对陈梁两国绝对的实力差别,任何等计谋亦无用武之地。
到了九月二十五,锦城便有支持不住的迹象,战况的惨烈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城下尸横遍野,城墙上涂满鲜血,有气无力的缕缕乌烟更添战场苍凉。
锦城此时能用之兵已不足八千,再想坚持五日决计没有可能。
“今日暂且收兵,明日即可破城!”
陈道略骑马观城,抬起马鞭指向锦城城头。
一旁的轲严问道:“不知梁国援军何日到来?”
陈道略轻蔑道:“三路关隘本帅皆设了伏兵,本帅不怕他来,只怕梁帝老儿、陈人中小儿惧怕而不来。”
陈道略遂收兵回寨,养精蓄锐。
时至午夜,忽然四野号角声大作,随即漫天呐喊,震破茫茫秋夜。
锦城上梁兵以为陈兵攻城,人心惶惶,陈兵以为梁兵劫寨,迅集结迎战,轲严奔至陈道略营帐请示,不料帐外守兵道:“元帅吩咐过,任何战况,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元帅休息,将军请安心,梁兵不过是负隅顽抗,垂死挣扎,不足为惧。”
轲严也是被王伯约吓怕了,此刻见陈帅淡定如斯,遂受感染,笑道:“陈帅之风,末将不如远矣,那便不扰元帅安睡,容我先去将劫寨者擒来。”
轲严率亲兵出营,亲自迎敌,不料那号角声、呐喊声竟戛然而止,四处也无敌兵杀出,诡异至极。
轲严驻马四处观望,远处一片漆黑如墨,不见一丝火光,当即笑道:“定是锦城上梁兵以号角声惑敌,扰我军休息,不理会他便是了。”
说完这句话,随即又低声对身旁偏将道:“着众兵熄了火把,伏身以待,王伯约最擅劫寨,以此虚虚实实之计迷惑我军,待我军放松警惕,他便会起兵来攻。”
副将应“是”,自去安排。
轲严拍马回营,还未下马,号角声、呐喊声再起,轲严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号角声响了片刻,忽然降调,变得呜呜咽咽,而呐喊声也变洪亮为凄凄楚楚,似满腹怨恨与不甘,深夜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埋伏营寨四周的陈兵无不听得心中惴惴,他们一路打到现在,几乎每人手上都沾染着他人的鲜血,尤其是在屠城的时候,更不知自己屠杀了多少无辜者的性命,听着这样阴森森的号角和索命般的鬼哭,只觉头皮麻。
号角声和呐喊声也断断续续持续了一夜,但自始至终未见半个梁兵身影,好像那声音根本就不是来自锦城内的梁兵。
好不容易等到次日天明,锦城下突然起了漫天大雾,一股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烟尘遮云蔽日,说不出的诡异阴谲。
一身玄甲的陈道略看着眼前迷雾,正欲出言嘲讽,忽听有人叫道:“棺材!”
陈道略拍马上前观看,果见烟雾隐约间到处摆放着棺材,而棺材四角立着抬棺纸人。
陈道略笑道:“此乃王伯约惑人之术,不值一哂,轲严听令,着你戴罪立功,率三千军去破了此阵。”
轲严一听“戴罪立功”,便是心中有疑,也不再犹豫,当即领命率军而出,直冲棺材阵,烟雾忽然浓密起来,转瞬将轲严军淹没,一阵杀气冲天而起,阵中忽起剑鼓之声,一时喊杀声大作,大约过了盏茶时分,声渐不闻,轲严及所率三千军也似没了踪迹。
过了一会,雾气转薄,棺材角再次忽隐忽现。
陈道略凝注前方,沉思良久,忽道:“是杨玄谋到了吗?”忽而转身对一亲兵道:“去双津口唤回孙放达将军。”
孙放达正埋伏在双津口,截杀梁国援军,不过陈道略认出阴煞阵,以为是精通玄门奇阵的姜国丞相杨玄谋亲至,心念电转,方才想到此次伐梁,亦有可能是中了梁姜之计,两国布此杀局,或许是要取自己性命。
陈道略一生杀人无数,因此平生最珍惜的便是自己的性命,倘若真是那位有鬼神莫测手段的杨玄谋来了,自己倒真无把握取胜。
不一会,亲兵返回,禀道:“孙将军正起兵赶回。”
陈道略一听孙放达无碍,心中稍安,知道来者并非是杨玄谋,对阴煞阵的忌惮也就此消去,当即传令道:“令三军点起火把,随本帅攻城!”
一时数万火把同举,驱散阴气,迷雾渐散,陈兵这才看清眼前纵横交错摆满棺材,棺材阵中错落立着数十跟旗杆,旌旗之上画着奇怪的符文,随风招展。
陈道略自然知道正是这些棺材及旌旗旗杆上的符纹摆成的阴煞阵,才将锦城城下数日来郁积的阴气蓄积成适才的漫天迷雾,只不过摆阵者的功力距离杨玄谋还有很大一段距离,阵法威力自然无法企及杨玄谋当年“一阵顶十万兵”的气魄。
即便如此,陈兵满眼看去,全是棺材,也觉得瘆人,陈道略自诩杀神,无惧鬼神,但普通的兵士却没有这种胆量,他们迷信,他们心存畏惧。
陈兵先锋正在前行,忽而号角声起,鼓声大振,数千棺材忽然打开顶盖,里面直妥妥地站起一个个白衣人,白衣人面色煞白,手持形状古怪的长刀,跳出棺材,迎上陈军。
陈军未曾交战,心中先怯了一半,先锋部队闻风披靡。
陈道略见状,拍马前冲,挥舞手中的割云刀连斩数人,运气高声道:“敌人装神弄鬼,三军随我杀敌!”
这一声吼以知命武魄传出,震天动地,陈军见元帅神威,士气大涨,蜂拥而上,冲杀白衣兵,这时,左右两边忽然各杀出一军,却是石当关、何中行、项起率军杀到,锦城城头梁兵看到两位将军旗帜,惊喜交加,大叫道:“援军到了!”
石当关、何中行及随军而来的两位范府供奉一起四人当头迎上陈道略,项起挺枪与一位陈将战到一处。
梁军阵中,杨奇策坐镇指挥,那日石当关率兵秘密去松岳布防,杨奇策和项起跟姜仲告别之后,便也随军一道去了松岳。
昨夜号角、鬼哭以及阴煞阵全部出自他的手笔,至于陈道略设置的三路伏兵,除了双津口的孙放达,其余两路全被杨奇策设计引出,进行了反埋伏,石当关和何中行因此才得以及时出现在锦城城下。
杨奇策兵法阵术全承继乃父,而且本人天分极高,以至于陈道略初见阴煞阵,才有那种误解。
唯一遗憾的是,苦心孤诣摆下的阴煞阵只赚了一个偏将轲严,未能对陈道略造成丝毫损伤。
城外陈梁两军在城下血战,城内马承忠、王伯约等人先上城头观看了战况,马承忠认出石当关大旗,建议立即出城迎战,王伯约却说:“再等一等,轲严和孙放达不在军中,不知埋伏在何处,一旦我打开城门,他二人必会引兵攻城。”
城下厮杀未止,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孙放达不知从何处冲出,加入陈道略以一敌四的战圈,陈兵也因此立时占据上风。
王伯约不知轲严已被杨奇策阴煞阵诱杀,仍旧按兵不动,梁兵眼见势弱不能抵敌,阵中的杨奇策从怀中掏出临行前姜仲给他的锦囊,打开锦囊取出布条,看了一遍之后,交给旁边受姜仲所托特地来保护他的杨剑鸣,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杨剑鸣点点头,忽然冲城头高声叫了一句“城上梁兵兄弟,陈将轲严已为我军斩杀”,然后运劲抛出手中的布条,朗声念道:“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布条忽而在半空中打起旋,狂风随之大作,王伯约闻言,跟着一起重复了一遍:“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锦城上的将士随之一起念诵,狂风吹散乌云迷烟,太阳降下万道光芒,照射在梁兵盔甲上,泛出粼粼金光,使得陈兵难以直视。
“角声满天秋色里,锦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淮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杨剑鸣念罢,城上以王伯约为的梁兵就跟着念一遍,助长其声势。
梁兵得文气金光之助,精神大涨,逐渐重夺优势。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斩强敌。”
杨剑鸣念完全诗,骤然青锋出鞘,剑气所至,斩下了数名陈兵头颅,锦城兵见状更是气势高涨,王伯约道:“众将士听令,开城门,随我杀敌!”
一时,锦城城门大开,一袭白袍的王伯约率军冲出,梁兵携战诗之威愈战愈勇,陈兵渐感吃力,又战了一会,陈道略只得暂且收兵回营。
石当关、何中行也率军随王伯约进了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