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这八楼的房子,今晚是安稳的。
从刚才到现在,金姐的手机震动过好几回,她都没有管。这会儿事情平息了,她才走到阳台接电话。
施杞听语气和内容,来电的应该是她的孩子。
只是那内容里对发生的事情完全没有提及,金姐只是说店里比较忙,让他好好做作业。
简单几句后,金姐挂了电话苦笑道,“我儿子。”
“为什么不跟他说你在溧水?”
金姐叹了口气,说了一个故事。
金姐的儿子今年十岁,她给了他很好的物质生活,但他常常不开心,他总是感到困惑,为什么别的同学都有爷爷奶奶照顾接送,他却没有。
大多数人的童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们的童年出现频率最高的大人不是爸爸妈妈,是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公。
因为大部分的父母都忙于生计,抱起孩子就没法生存。
但对于退休在家的老人而言,孙子是他们人生新的开始。那是抱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父母们都是怕老人可能将孩子养得娇纵,总要叮咛他们,溺爱有害。
但金姐从来没有这个烦恼,她的儿子从未被爷爷奶奶捧在手心上过。
所以他总会问,是他哪里不好吗?为什么他的爷爷奶奶还活着,却对他很少搭理。
金姐之前是说因为她舍不得儿子去爷爷奶奶身边,自从老人们住到溧水,她的理由就变得自然。
只是因为住得太远了,爷爷奶奶不是不爱你。
金姐看了一眼房间,“妈是带不了,那老头是不想带。”
“不是孙子吗?”
“是啊,孙子,而且老头就这一个孙子,你说他是不是头脑不好。”
光头老人给孙子吃冰冷的酱油拌饭,没有肉就倒一点色拉油。
他在电视购物看到遥控汽车,就承诺给孙子买,最后不买还怪孙子要的太多。
他还试过把孙子偷偷带出家,去给他的老伙计看,他的老伙计们都在烟雾缭绕的麻将档。
除此之外,他对孙子的关心只有一百块的压岁钱,再无其他。
就好像,他没有孙子。
“滚你妈这老头是人啊?”
老杨忍不住说了南京话。他是被爷爷奶奶宠到大的,他身边所有的朋友都是如此。
施杞虽然会被爷爷奶奶和堂弟表弟作比较,但奶奶爷爷该给的都会给,她从没有比弟弟少吃一个鸡腿。
金姐叹口气,“走吧,谢谢你们了,请你们吃晚饭。”
老杨拒绝,“不用,你回家看看孩子吧。”
施杞上车后才看手机,一堆未读的短信,有顾唯的,也有孙璐的。
一个问她怎么这么久没回短信。一个问她溧水又出了什么事。
施杞一一回复。
她回完信息肚子更饿了,车在高速上走着,哪有吃饭的店。
“哥,你不饿吗?”
“你家楼下不是有很多吃的。”
“那还有一个小时。”
“你也知道啊,刚才在那呆那么久,以后这家的事你少管。”
施杞记得刚刚提报警的人是老杨,他那会儿整个人都发光。不仅有正义感还很理性,走的时候骂的那句又很感性,有同情心。
这会儿怎么变了个人。
“我以为你也想帮那个奶奶。”
“可怜是可怜,但我们外人怎么帮。”
“今天我们不是帮了吗?”
老杨一副看傻子的表情望了施杞一眼,“那老头是去派出所一趟,不是死了,治标不治本。”
“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如果能解决,她那儿子媳妇肯定就解决了,这就是个死局。”
施杞没说话。
她觉得只要人活着就都会有转机。只要人活着,没有什么是死局,什么都能破解。
施杞拿起手机,顾唯和孙璐都给了回复。
孙璐的回复和施杞想的一样,先是对家暴行为的指责,但指责就是对她的嘱咐,她要施杞记住,世界上有难的人很多,管好自己就行了。
孙璐强调,施杞做的这些,都不在家政联络员的工作范围里。
顾唯却问得很详细。
——她的子女没有带她去做伤情鉴定吗?
施杞问他。
——做伤情鉴定能怎么样?
——你什么时候到后宰门,我在后宰门等你。
老杨去炸鸡店买汉堡,施杞和顾唯就去了炸鸡店对面的面条店,是一家镇江锅盖面。
汤清面软,面条筋道,每一根都吸满了卤汁的味道。
两人面前放着一碗,面上面高高地叠了好些浇头,大肉面加了素鸡还加了一个煎蛋。
顾唯在医院吃过了,他纤长的手指拨弄着紫色的生蒜。
已经过了饭点了,店里人不多,顾唯剥好一瓣蒜,施杞就吃掉一瓣。
正吃得起劲,就听老板娘冲卷帘门外喊了句,“今天来得迟吗。”
“她妈妈又给她加了一节舞蹈课。”
说话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她身边是一个背着粉红色小书包的女孩。
女孩黑发又亮又顺,后脑夹着一个棕色的蝴蝶结,她穿着一身灰色的运动服,脸上没什么表情,走到施杞侧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今天吃什么?”老板娘问道。
“牛肉面加一碟肴肉。”
女孩看着也就六七岁,她将肩膀上的书包拿下放在横条椅子的另一端。
她对面的老人正抽着桌上的纸巾擦拭着面前的桌子。
施杞好奇地看了两眼,桌面是不锈钢材质,在灯光下难以掩藏痕迹,但施杞肉眼没看出有什么油污。
女孩却是习以为常,她盯着将生蒜放进嘴里的施杞,嘴唇轻抿,咽了下口水。
“外婆,我能吃那个吗?”
“不能,小孩子不能吃。”不容置疑的声音。
施杞听了像是犯错误一般,她赶紧夹了一口面。
俗话说得好,吃面不吃蒜香味少一半啊,施杞小时候也是这么吃的。
五分钟后,施杞的碗里就只剩汤和葱了。
“你短信里说的伤情鉴定做了能干嘛?”
“用来离婚或者入罪。”
“离婚?你是说那个奶奶?”
“我听你说的那些,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两个人分开。她如果眼睛不好无法完全自理,又不能接受养老院,其实可以雇住家保姆的。”
“对啊。”
施杞就在家政公司工作,竟然把这个忘了。
金姐说上一回家暴被发现的时候,他们是准备将奶奶送去养老院的。
后来没有送,除了光头老人舍不得放手以外的原因之外,还因为传统的观念让很多人对养老院有偏见。
那如果是住家保姆呢?
董阿姨现在的效果就和住家保姆差不多了。
如果将溧水的八楼卖掉,在溧水买两个小一些的房子,将这两个老人分开。
离婚似乎是个好办法。
“所以如果那个爷爷不愿意的话,有伤情鉴定可以让离婚变顺利?”
“理论上是这样,但那个奶奶才是当事人,得她有离婚的意愿。”
施杞有一次确定,顾唯就是她的福星。
她摸着自己披散的黑发,想起老人满是伤痕的手臂,施杞想管,她要管。
趁她对世界还有热情的时候,她想将那个年迈的女人从淤泥里拉出。
她应该有一个安稳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