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天,他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简燕临近艺考不能缺课,刑琅和简峋换班照顾简书杉,若是空了,都会出去找借钱的门路或兼职挣钱。
没有休息,只有无穷无尽的忙碌,和无穷无尽的聊天记录。
[情况怎么样?]
[恶心,呕吐。]
“叮。”
[我快下课了,马上回来,带份饭给你们?]
[妈只能喝的下粥,让老板煮烂一点。]
“叮。”
[情况怎样?好点了吗?]
[穿刺抽腹水了,比较累。]
“叮。"
[睡了吗?]
[刚才又吐了,我给杉姐倒点水喂了,才躺下。]
[晚点回来,今晚有加班。]
刑琅的手在输入“别太累了”四个字时,顿了顿,无力地打下另一行字。
[你回家睡觉,这边我看着就行。]
[还有,我想想办法……能不能跟以前的朋友借到钱。]
穷人有休息的时间吗?
没有。
一切在浑浑噩噩中前行,连外面的月亮都比以往暗些,刑琅看了眼趴在床边睡着的简燕,伸手从口袋里扒拉东西。
“啪。”烟盒掉在地上。
刑琅拈起它,里面的烟早就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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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以无法制止的速度变差,简书杉实现愿望后,仿佛那股绷着的劲忽然松开,身体情况一落千丈。
今天的病房里倒多了点亮色,一束花插在周兰带来的瓶子里,百合花的清雅香气挥开了一丝病气。
医院病菌感染情况多,简书杉抵抗力又差,否则周兰几个早就自告奋勇来换班照顾。前几天,她们时不时来看一下,带点吃的,带点替换的衣服来。今天却是集齐了好大一帮人,一个个提着东西来看望。
“大家伙凑了些钱,我那五万块钱也不急用,反正你们先用着。”周兰往刑琅手里塞了袋不算厚的信封,抓着刑琅的手叮嘱:“老吴那还攒了一万块钱,怕小杉不收,我偷偷塞零食里了,别误当垃圾丢了啊。”
刑琅抿了抿唇,“谢谢周姨,这钱一定还。”
“嗨。”周兰睨他,“你周姨是差这点钱的人吗?你周姨可有钱了,每年啥事不干自动有一万多打账上。你们先拿着用,不够我再找人问问。”
见她现在已经坦然调侃李新,刑琅嘴角弯了弯,却笑不出往常的样子。
或许因为太累了,他的神情有点颓丧,眼底的光亮都暗了下去,头发乱糟糟的。周兰心里叹了口气,没再缠着他多说。
一进屋,她急道:“哎哟哎哟,你们干啥呢?放下,把胜男放下,病人事能压的吗?”
简书杉气色很差,脸上却挂着笑。听护士话戴着口罩的方胜男被虚虚地抱在简书杉怀里,吴杨暗暗托着劲。林婶坐在床边削苹果。罗六坐轮椅上,拐杖搭住实心的那条腿,把手端拴着袋水果和煮熟的鸡蛋。方父方母神色讷讷地送完了几箱牛奶便去上工了。
方亚男上课来不了,前晚下课时来了一趟,帮简书杉带了份饭还按摩了下腿。除此之外都是简峋帮简书杉挪枕头、活动筋骨、抱她下床去卫生间。
简峋现在不在,应该是在哪里兼职,拼命挣钱、和老板商量能否预支工资。
几个人先前都已经安慰了一番。简书杉小声地说了句“没事的”,理了理方胜男的小衣领。小小丫头眨巴着眼看她手上的针孔,忽然扒开口罩吹了口气。
简书杉一愣,却听小胜男道:“姐姐说姨姨打针很痛……姨姨不要怕,胜男一吹,痛痛都飞走了!”
注射治疗室很痛苦的,常打的位置手背上还有滞留针,伴随着恶性的四处转移,治疗产生的头晕头痛、呕吐等副作用却无法抑制。还有些针孔是注射镇痛药物的,醒目而刺眼。
周兰看了都快抹泪,听不得这么稚嫩的童言童语。简书杉却惊喜道:“哇,胜男一吹就不痛了。”
方胜男兴奋的睁大眼,抓着手背又吹了吹,腮帮子因用力鼓起。
简书杉“扑哧”笑了,抬手摸了摸方胜男的脑袋,跟她拉勾,“那胜男要答应姨姨,以后不能随便生病,要健康地长大。”
方胜男似懂非懂,但还是和她认真拉勾,“好!”
刑琅眸光动了动,上前把方胜男抱下来。
护士从门口探出脑袋,“病人要准备穿刺了,麻烦清一下场地。”
几人连忙从病房内出来,里面拉上帘子忙碌了起来。在帘子拉上的前一秒,刑琅紧张地看着她,简书杉笑着做了个口型“不疼的。”
刑琅心一沉,手掌攥满了汗。
抽腹水前要定点穿刺,虽然会打局部麻醉,但简书杉耐受力不行,麻醉效果时而变差,更别提不打麻醉的肠镜和其他治疗步骤。
她其实是个很能忍耐的性格,即使夜里疼得翻来覆去,都不会说一声“疼”,可刑琅知道她很疼,随手一摸额头都是汗。
连她的性格都无法容忍的疼痛,那该有多疼……一点点,一块块,从局部到全身,疼到需要药物来压制。
癌症晚期的治疗,不光是身体上的疼痛,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折磨。原本浓密的头发变得稀薄,肢体皮肉薄得能看清血管,医生说她这种情况,治愈可能性很低,即使治愈也可能有并发症,要做好心理准备,如果某天突然醒不来,可能直接就转icu了。
刑琅不敢想象那个画面,一直等到帘子再次拉开,看到女人浸着汗的面颊和煞白的笑。
——你看,不疼吧。
她的眼神这么说。
刑琅心脏一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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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峋回来时,在缴费窗口了解了下情况,心情沉重地回病房没看到刑琅人影。
费用比他们想象得高,预估的每天八千是极保守的数字,简书杉的体质偏差,补的营养费都比别人高一截,加上穿刺抽腹水等治疗费用,他们手里的钱能撑十天就不错了。
icu这种重症病房不是普通人住得起的,刑琅只是从icu的隔离门前路过,就听到有病人家属在哭着到处借钱,凳子上、地板上蜷缩着几个颓丧的男女,声音嘈杂难听。
“就借一点,求你了,就借我一点吧!”
“妈妈……外婆会醒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还有哪里能借钱?”
“我受不了了,他好痛啊……!”
旁边的不锈钢饭盒里堆着凉掉的饭菜,医院的消毒水味和生冷的菜味混在一起,弄得刑琅鼻腔泛腥。一瞬间,刺鼻的血腥味漫上喉咙口,刑琅无法掩饰反胃的感觉,“咚”地冲进卫生间。
“哗啦!”
盥洗台的水被打开,他手指发抖的兜起一抔水,扑到脸上,逼自己清醒。
可他身体控制不住,哆嗦得不停,潜藏在记忆里的熟悉阵痛再次被扒开,撕裂般的疼。毫无印象的离去和懂事后才认知到的“母亲”身份,一次次在提醒他——是在生他的时候死掉了。
【“你看,不疼吧。”】
女人照片上的脸和简书杉苍白的面颊开始重叠,来来回回,折腾着他的神经。
原先都快抹平至淡然接受的心态开始碎裂,所以的温和平静被打破,暴露出下方汹涌的海涛和极深的裂谷。刑琅忽然有些喘不上气,水扑在脸上,却像被人抓着脑袋狠按进水里,窒息得说不出话,“呼……呼……呃啊……”
这种心理上的反胃远胜身体上的反胃,刑琅手臂抵在镜子上,大口地喘息着,胀痛飞速地弥漫至全身。
忽然,一股力道拽住他,把他反拉过去。
刑琅猝然撞进温热的怀抱,男人低头看了看他的脸,沉默地擦去他脸上的水渍。
两人都没说话,只有无法忽视的喘息梗塞在鼻息间,刑琅听到他同样剧烈的心跳,眼眶倏地发红,“简哥……”八壹中文網
他急促地喘了几声,“杉姐好痛……我看到她,她好痛啊……”
简峋手掌力道极大地箍着他的脑袋。
“我没有钱了……”刑琅颤抖地道:“我没有钱了。”
刑琅喉口好似有一团气梗着,上不来又下不去,窒息到能把他硬生生堵死。这半个月以来,他总是装得嬉皮笑脸,实则心脏早就被砸得七零八碎,全靠简家的温情撑着,因为他觉得只要撑过眼下的苦难,简书杉的身体是会装好的。
然而现在事实告诉他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简书杉的病要钱去治,如果无法及时交上钱,就得从icu搬出来或停止治疗。没有别的续命手段,只剩下钱,只有钱这条路!
“简哥……简哥,我真的没有钱了……”刑琅揪紧了他的衣服,眼睛通红,“我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了……”
简峋睫羽微阖,哑声道:“我知道。”
刑琅气息哽了哽,面颊贴着他的肩膀,痛苦地皱着眉,额头一下又一下地撞着他的肩骨。
闷响声透过肌肤的相触,异常清晰,却掩不住心脏嗡鸣的声音,简峋任由他发泄着,手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我知道。”他很轻很低地道。
刑琅喉口一颤,牙根咬得死死的,气息急促地抖了起来。似乎有无尽的情绪冲刷着他的神经,刑琅忍了又忍,无法克制地深埋进他的肩窝。
简峋肩膀的衣料被泪水洇湿,刑琅哭得无声却喘得厉害,喉间只不间断地逼出崩溃的气音,像小兽的哀嚎。
简峋手掌抬起,摸了摸他的后脑,面颊埋入他的发丝间,藏住了眼底的神色。
刑琅并不是单纯想说“没有钱了”,他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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