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溅在玻璃上,淅淅沥沥地顺着笔直的墙面往下滑,蒸腾的水汽笼得浴室里熏熏然,流畅紧实的肢体曲线随着热水的冲洗缓慢舒张,坐长时间飞机的疲劳被悄然冲洗而去,就连指尖泛着轻微的疲惫。
手腕轻转关掉了浴室的花洒,修长的身形披上了浴袍,他在朦胧不清的镜面前站定了一瞬,盯着镜子的漆黑眸子神色看不分明。
明明只是被水汽蒸得朦胧的一面镜子,此刻却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镜子那头不是真正的自己,就连自己的触碰都显得不真实了起来。
他的病在十几天前霎时间变得更为严重了起来,万医生和他交流的时候都隐隐觉得被隔阂在外,难以进入他最心底的想法里。似乎少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
温热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记忆的最深处,就连牵扯出一点点都头疼得厉害,掌心揉入发丝间按住,直到痛感逐渐麻痹,麻醉剂般浸入了骨髓,不安抽动的心口缓慢平息。
池晏伸手抹掉了玻璃上的水汽,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陌生的厉害。
“喀啦。”他垂眸从浴室外隔间拿起了手机,打开了浴室的
近百平的海景套房是按他的风格布置的,vip贵宾都有这种特权,尤其是环岛酒店标榜人性化服务,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他的偏好,顺水推舟地就弄上了。本就宽敞的屋内被单调的暗色系填满,柔软的织料被整齐地叠放在床上,海风顺着
往内吹拂,窗帘被撩起了轻微的弧度,随风轻颤着。
——有人来过。
池晏视线移向了桌边,发觉不知什么时候有客房服务进来,袋装的烧烤被塑封膜包住,没规没矩地被放在了桌面上。他本身刚入住的时候,毛巾在床上被叠成了welcome的字母图标,桌上放着惯例专享的分格托盘,里面是岛上的特产小食,池晏本身没太管。
现在托盘和毛巾都被撤了下去,桌上却多了一份烧烤……倒是符合极了酒店自作主张换屋内布置的模样。
池晏凝视了一秒,皱眉将不需要要的东西拎起来丢进了垃圾桶里。压在下面的花花绿绿的小卡被扯拽着一同掉了进去。
阳台的自动感应门无声地滑动张开来,普拉岛到了晚间变得微凉的风潮湿得很,风中几乎可以闻到很浅的海水咸味,滚到了喉间时泛着苦,一层一层地滚入咽喉下。海浪冲刷着礁石的声音一阵又一阵,悄然掩盖了“扑通”落入水中的响声,并无人在意太多。
水花在下方溅起,卷起一抹小小的浪就没了。二楼的乐宜疑惑地低头看了一眼,只有细小的人影在水波中徜徉,看起来倒是哪个有兴致的人大半夜不睡觉跑去游泳。
她轻咳一声,收起了自己也很想下去游一圈的念头,戴上墨镜继续躺回去吹海风,恢复到了都市丽人的正常模样。
池晏点开了手机屏幕,风吹拂着他的发丝,露出了俊挺的面容。
打不通的电话就像无法钻破的隔膜,永远无法传达到沙沙作响的信号源头,略显苍白的肤色看起来休息得并不好,垂下的眼睫如同鸦羽一般搭在眼脸处,遮下的阴影微微颤动着。
是住手机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电话里“嘟一一嘟——”的拉长声响在几十秒后变得急促而敷衍。
陈一柴看着一瘸一拐的阮绵和跟在后面满脸讨好的阿班一前态和他阴沉的脸色上游移了一瞬,竟然一时说不出到底是哪里比较奇怪。
“对不起我错了。”阿班双手合十,忙不迭道歉:“我真不知道会出这个意外,谁想到那人其实在屋里啊。”
“砰——!”门板在眼前猝然关上。
阿班差点撞到鼻子,连忙捂着鼻子后退了一步,老旧的门板掀起一股灰浪,呛得他咳嗽一声找不到北。
阮绵关上门后里面就没有动静了。
阿班自知理亏,在门口挠了两下,“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门内依旧没理他。
陈一柴在旁边看了半天,对上了阿班转过来视线,挑了下眉。
阿班:“……”
阿班挠了挠头,干笑一声:“捅出筐子了。”
陈一柴纠正他的中文,“篓子。”
阿班懊恼地道:“对对对,捅出篓子了。”
阮绵理平时脾气是很好的,第一次发这么的大火,陈一柴满脸愿闻其详。
在室内被抓还不跑的才是大傻子!
这客人非富即贵,要是被逮到了起步算个入室行窃,不知道会怎么判……还挣钱呢?搞不好马上就被遣送回国了。
阮绵当时急中生智,以他生平最快的速度翻过阳台的围栏,顺着侧边平台高角滑到了下一层的位置,然后对着外侧的大海跳了下去。好在这酒店楼层不高又靠海,带穹顶的大堂是外置结构,而住宿区域的一二层顶高各四米多,二楼下去缓冲的那间房又没人入住。
阮绵什么都顾不上了,凭着这几天被阿班开艇甩下去的经验,几乎透支了自己平生最大的运气和矫健度,才幸免于难。
……至于膝盖被磕青了完全算不上什么。
她一回屋连湿淋淋的衣服都顾不上脱,慌慌张张地抽了几张纸,将刚才游上岸以后就翻出来的照片放在纸上,急切地擦着上面的水。
这是拍立得的照片,即使面上有一层防水膜,但经不住在水里泡了那么久,随着阮绵游泳的动作被拧得皱皱巴巴。
阮绵擦了半天,用毛巾放在上面,拿一本厚书压着,缓慢地从左到右推了一下。
待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拿出来后,阮绵视线一僵,唇随之抿紧,连被风吹得胡乱翘起的发丝都耷拉了下来。
照片还是那张照片,但上面的人已经被泡得有些边缘模糊了,得细看才能看清。
阮绵难受得眼眶泛红,只觉得全天下的委屈事情似乎都比不上这件事,就像以为事情不会比现在更糟时,被人又狠狠地揍了一拳。
……委屈得天都要塌了。
陈一柴进去的时候,璀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湿透的衣服早就被体温蒸干,也没有见他想要脱下来换掉的意思。
整个人像个木雕一样安安静静,满是抗拒的意味。
陈一柴叼着烟,倚在门边冲他招了招手,“出来喝姜汤。”
他们这里常用的是烤架,但煮汤的时候常用的是陈一柴自己搭的小土灶,就在厨房外面,用两块板象征性地遮了下风。阮绵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还有些诧异为什么不搭在屋内,还用这么简陋的设备,但陈一柴有自己的规矩和习惯,谁也无法改变他的想法。
阿班往里面又丢了些捡来的细木棍,抬手用蒲扇扇着火,古铜色的肌肤上面覆着汗水,看起来就此事确实道歉的心很诚,很拼命。
陈一柴敲了下旁边的位置,阮绵沉默地坐了下来。阿班将煮好的姜汤盛到碗里,嘴里“嘶啦”嫌烫地连忙将碗递给了陈一柴,陈一柴稳稳地用扇子接住,随手递到了旁边,“汤端出来第二分钟再喝,不能超过第三分钟入口。”
这个时候哪怕有点烫,轻吹小啜一口也是最有效果的。热气不会被海风吹得彻底散尽,最大程度保留了味道。
阮绵在他懒懒的视线中接过了汤碗,低垂着眼轻吹了一会儿,才喝了一口。
阿班见他似乎没有再发犟脾气,无声地松了口气。
这一口姜汤下去如有小火被投了进去,甜味沁入,在滚入喉口后,老姜的辣味直冲肺腑,滚烫却不腻人的充盈感笼罩着胃部,周身的寒意都被尽数去除,脑门冒出了汗。
阮绵原本被海水泡到发白的脸色现在好看多了,泛上了轻微的红润气色。
三个人排排坐在“一柴堂”对外延伸的木地板上,脚下是石头缝里随着涨潮挤出的海水,蹈着拖鞋的脚掌随意地晃荡着,皆是安静了下来。
喝完的汤碗被放到了旁边,阮绵垂着脑袋,大腿上放着越擦越看不清的照片,唇瓣抿得发白。
“一开始,我以为你是躲债或者真的想要挣钱,才来的普拉岛。”陈一柴慢慢地出声,视线在照片上轻掠过一瞬,“现在看来不是这样。”
阮绵指尖微微收紧,抠住了自己的裤子边,显得格外拘谨。
陈一柴若有所思地道:“你在逃避。”
阿班从旁边探出脑袋:“啊?逃避?”
陈一柴一扇子把他脑门拍了回去。
阮绵没说话,手指将照片的边角捏了下。
陈一柴视线看着波涛叠起的大海,声音几乎融入了轻微的海浪声中,“你生的不是阿班的气,是你自己。”
阿班:“啊?没生我的气?”
陈一柴又是轻轻一扇子将阿班拍得坐直。
阿班:“……”
阿班委屈地捂住了脑袋。
陈一柴没再说话。
阮绵也没有再说话。
许久,陈一柴淡淡地道:“你很在意。”
阮绵咬了下唇,眼睫颤了下,“不。”
她早就不喜欢了。
陈一柴点点头,拈过他膝上照片,在阮绵惊愕到到睁大的视线里按下了打火机,“那就烧了吧。”
“给我!”阮绵惊慌失措地从他手里扯止过照片,手几乎擦着火而过,陈一柴眼疾手快地收了了打火机。
刚才那下太突然了,阮绵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抢过照片后紧张至极地将边角检查,像只炸毛毛的幼兽,怒道:“这是我——”
陈一柴看着她。
阮绵张着唇,脸色霎时间从愤怒至极及的红转为青白,似乎被人扒开了遮羞布,艰难地硬撑着。
没有了太阳,夜里的海水淀着深深沉沉的颜颜色,坠入其中就会被彻底吸进去,脚掌撩起的水波却在灯光下下泛着漂亮的白,如全黑漆器上的珠玉,一串一串,漂亮得奇异。
她无助地环住了自己的膝盖,下巴轻抵抵膝盖,在柴火堆的灼旁冷得微微发抖,强压住的泛红眼眼眶难受得厉害。
毛巾被人搭在了他的脑袋上,阮绵拉着两边毛巾,神色埋在发丝中看不清楚。她吸了下鼻子,用湿润的气息难堪地笑道。
“……我真没出息。”
陈一柴用手作枕靠在了木地板上,夜空中星星亮亮的,大部分情况下昏昏欲睡的眸子也变得柔软了许多,“哪有什么没出息,人嘛,总会有记挂的事情。”
他咕哝了一声,闭上了眼,“有记挂的事情,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