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后的太阳暖和又不强烈,一直放在屋里的摇椅被摆放到了门口,说来奇怪,这条尚且不算冷清的街道今天竟然没什么人走过,一个年轻的男人彷佛提早进入了退休生活似的在摇椅上躺了好几个小时。
江宁睁开了眼。
他眼眶布满了红血丝,即便他躺着,全身也是时刻紧绷的状态,即便他合着眼,也很难真正入睡。
从那晚起,他每天都是这样的状态。
前天是林池的葬礼,葬礼极其简单,前来吊唁的人也并不多,他们几人都去了。江宁唯恐见到林池的父母一直默默站在最后排,江群与他并肩而立,起初并没有说什么,到了林池父母致词的时候,他突然闷声哭了出来。
江宁没有哭,他从头至尾低着头,最后瞻仰亡者遗容的时候,江宁低头看着林池很久,久到赵冲天和沈一飞硬拽着把他给拉走了。
“我欠了你两条命,我林池说话算话,以后一定还你。”
他的确说到做到了,只还了一次就已是足够。
江宁想起这天,整个人似乎被无形的剧痛给狠狠揪了起来,他烦躁地从摇椅上起身,因为动作幅度过大,摇椅狠狠地晃动着。
“江宁!你醒了?我买了好多东西,秋秋说晚上做饭,她来煲汤。”
江群和郭秋秋提着大包小包从马路对面走来,这几日但凡杜玦不在的时候,他们都会过来。
江宁点点头,没说话就进了屋。
郭秋秋总觉得江宁面色看上去真的很不好,她说:“江宁.......没事吧。”
“我这堂弟,心大得很。”江群这话也是纯属自我安慰,他也明白这一次江宁不是一般的痛苦,能让自己睡不着觉天天顶着黑眼圈的江宁他也是第一次看到。
郭秋秋更感慨的是这次的事件,那个替换江宁命数的人。
在那争分夺秒的半天时间里,他们要找到替换江宁命数的人,最初他们把目标人群锁定在那些通过风水世家花钱来更改命数的人,但是一无所获。好在江群机灵,他在晚间的时候还是把江宁的事告诉了他两个死党陆正曦和徐且行。
徐且行倒是给了一条非常有用的情报,说是他们医院里来了个重症病危的病人,都是一只脚踩进棺材的人突然眼睁开了,精神好了,各项指标恢复了正常,要不是有先前无数的病例作证,徐且行简直怀疑是误诊了。
警觉的江群立刻觉得此事颇为奇怪,便让徐且行想办法搞来了病人的资料,郭秋秋看了此人的生辰八字,立刻断定就是此人和江宁交换了命数,只是让江群好奇的是这个人也不是他们最初猜想的那类大富大贵之人,此人就是很普通的寻常人,早些时候更是拖欠了医院一大笔医药费,江群不认为一个连医药费也付不起的人会有钱请高手替自己换命。
江群和郭秋秋在楼下做饭,时刻保持竖起耳朵聆听楼上动静的状态。
郭秋秋问:“关于那个人,后来有什么消息?”
江群将食材都洗净放在了盆子里:“根据徐且行打听来的消息,这个人没朋友也没家人,但是在最后几天有个年轻人来看望过他,还不止一两次。”
郭秋秋觉得奇怪,又问:“那应该就是他的朋友了吧。”
江群说:“也不好说吧,他去世了之后,无人来认领尸体,到现在还放在医院的太平间呢,而那个之前来看望过他的年轻人再没来过。”
郭秋秋:“难不成是这个人替他换了命数?”
江群:“从目前情况来看的确是他的可能行最大,哎,怎么没盐了,好像连货架上也没了,我先出去一趟。”
“我去买吧。”
江群和郭秋秋看着站在楼梯口的江宁,愣是他们二人专注楼上的动静也没有发现江宁什么时候从房间里出来的。
“你......”江群咽了下口水:“你休息会儿吧,等下就能吃饭,还是我去买吧,我还有些其他想买的。”
“我出去走走,你要买什么都告诉我。”
江宁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潜台词就是心里很烦想要静静,江群总不好再说自己陪着他去这样的话了。
江宁往最热闹的那条马路上走去,他不想出门又不得不出门。之前鲜红的视野消失,虽然望出去的世界不再鲜红一片,但是如今他看着的每一个人头顶上都有那挥之不去的红框数字,他尽量避免自己去看别人的寿命,那会让他觉得很恐惧,他望向别人的眼神会不禁带上各种奇怪的情绪。
这条街上有个小学,到了放学的时候就会人满为患,两边停满了桥车和前来接送孩子放学的家长。门口也有很多小店小摊什么的,江宁在一堆堆的红框中看到了熟悉的红色。
属于冰糖葫芦那种甜美自然的红色。
一个还背着书包的小女孩晃着母亲的手撒娇着要糖葫芦吃。这时,江宁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奇怪的画面,似乎也有个模样可爱的小人拉着他手,不停摇晃着要吃糖,这个孩子面容有些模糊,但是江宁想起了那个无数次出现在他梦境里的小孩。
江宁关了手机,慢慢地朝着培训机构走去。说来也是奇怪,今天竟然没有见到熟悉的面孔,连常年坐在前台的红芙蓉也不见了踪影。
这条走廊平日里也不过数十步的距离,江宁听着寂静中只剩下自己沉闷的脚步声,虽然他从家里醒来后对自己“猝死”之后的事都记不太清了,但是模模糊糊总有些奇怪的影像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刻画在眼前。
他听到很多人在喊:“他回来了!”
耳边皆是呼啸的风声,鼻腔里仿佛能问到浓重的血腥气,还有满目望去的鲜红,彷佛世界也只剩下红色。
还有他感觉自己被人温柔地抱在怀里,这个略带凉意的怀抱有他贪恋的温度和熟悉的气味,这个人低头轻柔地吻住了他。
满目的红色中彷佛还掺和着点点蓝色,像夜空中细碎的蓝色结晶体,他觉得很危险却又忍不住靠近。
江宁来到了走廊的尽头,这里是第一幅画,线条很凌乱,房屋坍塌,人群乱蹿,一片灾难来临的悲惨景象,江宁第一次看到这画的时候觉得颇为奇怪,毕竟它与其他画作完全格格不入。
这是他唯一能了解过去所发生了什么的唯一方法。
如他所想的一样,他才入画便听到了惨烈的尖叫和悲鸣的哭声,四周是荒乱逃窜的人群和坐在地上哭闹的孩子,倒塌的房屋有些已经着了火,火势渐大,传来了阵阵刺鼻的烟味。
他之前曾进入过这里的画,江宁知道画中之人是看不见他的。
根据服饰,江宁猜测应该是遥远的上古文明中的某个时代,那些遥远的不为人知的年代,神魔大战,文明交替,无人知道到底发生了多少惨烈悲痛的故事。
江宁向前走了几步,幼童的哭声吸引了他的注意,旁侧倒塌的巷口跪着一个四五岁的幼童,他嚎啕大哭着,拼命晃动着倒地不起的妇人。
江宁见那妇人倒在地上,下半身被一块巨石压住,血一路蔓延,妇人面色惨白两眼紧闭,已经罹难了。
幼童的哭声越发的响亮,即便在周遭乱哄哄的环境中仍让人心生不忍。
江宁朝后看去,他听到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不知怎么的周围如此慌乱恐惧的声响竟然没有遮盖掉这样轻微的脚步声。
身后走来一个比幼童大步了几岁的男孩,他衣衫褴褛,几乎就像是快破烂的旧布盖在他身上,面色憔悴,头发凌乱也遮掩不了他清秀漂亮的面容。
男孩有双狭长纤细又漂亮的瞳仁,瞳孔呈现出一种和旁人不一样的浅系琥珀色。
江宁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正哭喊着的幼童似乎认识男孩,却是抽泣着连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一句。男孩走到了他边上,他伸手抱住了男孩,将头埋在他瘦弱的身体里嚎啕大哭。
男孩面容流露出不忍之色,他双手轻拍着幼童不停颤抖的肩膀,而目光却直视着已经死去的妇人。
目光冷冽又温柔,像是冬日后大地迎来的第一道春风,春风似剪,利落果决又不失温暖怜爱。
江宁诧异地瞪大了眼,他的心狂跳了起来。
男孩眼睛逐渐变成了明亮的蓝色,这样的色泽他不止见过一次。然而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眼前已死去的妇人竟然重生了。
妇人似乎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死了又活,她看着周围的乱相,匆忙忙将幼童抱起离开了。
“原来如此,复活之眼......真是太难得了。”
江宁闻声诧异地回头,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大为震惊的同时又欣喜万分,自己一直寻找的真相就在这里。
他看见的是他自己,或者说是和他长得一样的男人,这个男人身穿黑色的长袍,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面容深沉地看着男孩。
男孩眼睛里的蓝色已经悄然褪去,他迈开步子往战火纷飞的大街上走去,“江宁”跟随而上,江宁没有多想也紧跟上前。
男孩逐渐小跑了起来,四周的哭喊哀鸣让他眉头皱紧,他跑离了凌乱的长街,转身去了一大片空地,那里有个神似庙宇的建筑,尚且还算完好无损,只是这样的时代和战乱,大家光顾着逃命,已无人顾及此处。
庙宇内供奉着不知名的神像,慈悲肃穆,宝相庄严,神像威严又慈爱地俯瞰着双膝跪地扣头的男孩。
门外传来了巨大的轰隆声响,似乎一整条街都被炸开了,地面剧烈地晃动了下,房屋的瓦顶瞬间坍塌了一大块。
虽然江宁知道画里的人看不到他,但是他身处画中世界,被突如其来的地动剧烈地摇晃了下身体,差点跌倒,又见屋顶塌陷了大块,立刻看向眼前的男孩,他毫不在意砸落在身边的墙石碎瓦,虔诚地双手合掌。
“仓天在上,求求您救救这里可怜的人吧,如果真有神灵,求您带我走。”男孩口中念念有词,不停重复着。
又是猛烈的震动和摇晃,屋外的哭喊尖叫声让人心寒,很快连这座庙宇也撑不住了,这里很快就要彻底塌陷夷为平地。
男孩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依旧虔诚地祈求,忽然剧烈的断裂声响起,庙宇最大的顶梁柱轰然倒塌,直直往男孩身上砸去。
“阿玦!!!”江宁不禁脱口喊道。
男孩蹲坐于地,双手撑起了梁柱,他小脸憋得通红,宽厚沉重的断梁架在他小小瘦弱的肩膀上,江宁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和勇气承受住了这本不该是他承担的重量。
“求求您救救这里可怜的人吧!求求您了!如果真的有神灵求求您显灵带我走吧!”
神佛没有显灵。
男孩肩头沉重的断梁消失了,男孩诧异地回过头,见到的是他从未见过的面容。
一身黑袍的“江宁”缓缓走向他,身着黑色,面容冷峻,却是好看俊美至极。
男孩突然说:“您是神佛吗?您可以带我走吗?”
“我不是神仙。”“江宁”单膝蹲在他面前,“我是死神,你怕不怕?还要跟我走吗?”
男孩断然点头,毫不犹豫。
“我是死神,你真的不害怕?”
“你救了我,你肯定不是坏人,我要跟你走。”
“江宁”笑了,伸手揉了下他的脑袋:“好,我带你走,你知不知道,你有双很漂亮又很特别的眼睛,以后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你蓝色的眼睛。”
“为什么?”
“不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你的眼睛,不想别人看到。”
男孩懂了,又似乎没懂。
“江宁”拉起他的小手,往门外走去,却发现男孩死拉着他的手不肯离去。
“怎么?又不想走了?”
“你会不要我吗?我认识的人都走了,都离开抛下了我,你能不能永远陪着我。”
“我陪着你,你也陪着我,我绝对不会不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