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辅臣、文华殿大学士齐博瀚仕宦四十年,官声极好。
他是蜀党之首,蜀中学派的当代领头人。抛开政见之争,齐博瀚自入仕以来,兴学、劝农、助贫、开边无一不是佼佼者。
可或许是精力都放在政务上了,对家族子弟的教导可以说是一塌糊涂。加上下不了狠心,女眷溺爱,导致儿子也好,孙子也好,至今只有长子一直跟随在侧多有建树,其余子弟中,庸碌不堪造就者比比皆是。
例如当下堵在门口抗拒贾琮执法的二子齐希成,他便是案犯齐延秀之父,至今连个举人都考不上,秀才功名还是四川学政看在他爹面上施舍的。
庸碌无为倒也罢了,可齐希成还是个花花太岁……这么说也不对,毕竟这位已经年近不惑。
按说以齐博瀚的地位,二子哪怕只是個秀才,恩荫入仕根本就没有丝毫难度。
可齐博瀚还是将其拘在府中,原因便是这个儿子太不省心了,昔年在成都老家闹的天怒人怨,无奈之下,宦游在外的齐博瀚才将其叫到身边约束起来。
可惜那时齐希成的性子仅靠言语教导已经掰不过来了,齐博瀚又狠不下心来用棍棒好好教训……
这就导致齐希成至今还在当他的花花老太岁,甚至生下个儿子齐延秀真遗传了他爹的性子,飞扬跋扈无法无天。
而且是后浪追前浪,更胜其父一层楼,如今惹下了塌天大祸!
杀人了,就已经不是单纯的用棍棒教训的事了。
相比齐希成这对奇葩父子,政二老爷可真是个好人,宝二爷更是个乖宝宝。
差不多的家世,差不多的庸碌,可政二老爷没干过一桩天怒人怨的事。
而且生下的儿子宝二爷,胡闹是胡闹了点,没出息归没出息,可宝二爷心地善良、软的跟棉花一样。
……
贾琮当着数百百姓的面细数齐延秀的一桩桩罪名,四周惊呼之后便是阵阵嘘声。
齐希成羞怒之下,立刻叫嚣起来:“都给我闭嘴!闭嘴……贾琮,你放肆!别忘了我爹是谁……”
“便是齐相在此,本官也会依法处置!”
贾琮眼中尽是鄙夷,最后下达通牒:“齐希成,交出案犯齐延秀,否则本官就不客气了!”
齐希成想到家中老母的叮嘱,咬牙说道:“即便是我儿犯了国法,自有三司处置,那也轮不到你来管。此案还未查清,我儿不会跟你离开!”
“龙禁卫听令……”
贾琮抬起右手,往前一指:“拔刀,抓人。若有反抗,立斩不赦!”
刷刷……
龙禁卫拔刀的瞬间,四周看热闹的百姓纷纷后退一步。
齐希成惊怒之下,遥指贾琮呵斥道:“这里是相府,尔敢!”
可惜贾琮背后有个敢砸亲王府的爹,更有好几条粗大腿,根本就不惧相府的名头。
只见贾琮手臂挥下,二十余名龙禁卫便踏步向前,手中长刀寒光慑人,气势直逼齐府门前的齐希成与那群护卫家仆。
齐希成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身侧的护卫更是连连后退,直接退入了齐府大门内。
“你们……堵住他们!”
此时的齐希成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嚣张,用尖厉的嘶喊驱赶着身旁的护卫。
领头的人苦涩的迎着齐希成的无能狂吠劝谏道:“二老爷,那是龙禁卫、天子亲军,小人冲上去只是白白送死。”
贾琮戏谑的看着被龙禁卫逼回府内的齐家众人,拍马向前,打算直入齐府。
“住手!”
嘎吱嘎吱……
喧嚣的围观人群突然退到了两边,让出了一条路。
贾十一遥遥看了一眼慢慢驶来的马车,退到贾琮身边小声提醒:“是齐相!”
“没想到他真的会出面……啧啧,这是要保自己的孙子?”
到底是内阁辅臣,已经压到齐府大门处的龙禁卫也停下了脚步,等待贾琮的指令。
贾十一小声问道:“要不要去请将主?”
贾琮摇了摇头,平静的回道:“不必,今日咱们是办公事,叫我爹来那成什么了?先听听这位齐相爷怎么说吧。”
马车停在了距离贾琮不到一马之距的地方,车的主人却未下来,只是一名小厮上前,拜道:“小贾大人,相爷请您上车一叙。”
贾琮淡淡的回了两个字:“不去!”
那小厮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嚣张之人,愣了好一阵不知该如何接话。
马车的车帘子被人掀起半截,贾琮也没有下马,只是朝着车厢中的长须老者拱了拱手。
“齐相,下官身负皇差,得罪了!”
齐博瀚并未有怒容,反而苦笑一声:“老夫治家不严,倒是让小贾大人与京中父老看笑话了。可否容老夫半个时辰,拙荆向来溺爱儿孙,老夫进去劝劝……当然,老夫绝不会行那包庇之事,这一点还请小贾大人放心。”
贾琮也没有犹豫,抱拳应道:“齐相大义灭亲,下官佩服。”
“请小贾大人进府喝杯茶,容老夫去后宅将那逆孙拿来……”
贾琮环视左右,摇头说道:“不必了,下官在府外候着吧,免得冲撞了相府家眷。”
齐博瀚的眼底闪过一丝怒火与忌惮,面上却已经平静无波:“既如此,请小贾大人稍待,老夫去去就回……”
贾十一看着驶入齐府的马车,忧心说道:“小三爷,齐相真的会将齐延秀交出来吗?”
“有可能会,也有可能不会。”
贾琮跟领头的龙禁卫校尉招手,待其来到跟前后小声吩咐道:“让人去后门、侧门处守着,一有异常立刻来报!”
时间似乎过得很快,大约三刻钟不到,齐府中走出一名管家打扮的人,面带悲戚与愤恨,向贾琮拱手拜了拜:“我家太爷说,齐延秀犯了国法,深知其罪难恕,已服毒自尽!”
轰!
始终等在齐府门前看热闹的百姓立马惊呼起来,就连混在其中的左邻右舍都在窃窃私语。
贾琮握着马鞭的手背青筋显露,强忍怒意问道:“服毒自尽?齐相让本官候着,就是这么给本官交代?给《大夏律》交代?”
齐府管家再次躬身拜下:“太爷说了,国法森严,他身为内阁辅臣,自不会包庇罪犯。但如今齐延秀已死,人死为大,此案受害之人,齐家自会赔偿,三司该如何判,齐家皆尊重三司之判,不会有异议。”
“好一个不会包庇!”
贾琮冷笑一声,怒喝下令:“龙禁卫听令,进齐家将齐延秀的尸体抬出来……”
嘚嘚、嘚嘚……
“够了!”
“拜见都督!”
正要准备拔刀进府的龙禁卫纷纷向贾琮身后拜下,贾琮回首看去,来人正是龙禁卫都指挥使曹久功。
只见曹久功一鞭子抽在了齐家管家的肩膀上,冷哼说道:“滚回去,告诉你家太爷,即便是齐延秀死了,那也要刑部验明正身,本督已经通知了仵作,等着吧。”
那管家吃痛却也硬气,没有喊疼,躬身拜了拜便退了回去。
曹久功带来的龙禁卫已经在驱赶聚集在此处的百姓,不一会齐府门外只剩下了贾琮等人。
刑部的仵作来的很快,入齐府后不久就出来点了点头。曹久功下令收兵,带贾琮一同前往皇城方向。
“齐博瀚在争首辅之位,他今日一早便去见了刑部尚书与左都御史……”
贾琮听到曹久功的提醒,这才恍然大悟。
他怔怔说道:“原来如此,看来齐博瀚不是不够狠……”
曹久功隐晦的说了一句:“齐博瀚发妻苏氏,乃蜀地大族。其与发妻不合已久,齐希成父子的管教,齐博瀚根本就插不上手。而且,他也不怎么愿意插手。长子齐希林,乃是庶长子!”
贾琮惊讶的看了看曹久功,见其点头,心中似有所悟。
大家族果然没几个家和万事兴的,看来齐家还不如荣国府呢。
曹久功跟贾琮说着齐希成父子俩这些年干的那些破事,犯下的那些罪行,让贾琮是大开眼界。
他几乎可以认定,这位齐相爷在背后肯定有算计。
堂堂相府,竟然会教导出齐希成这样的父子,真是令人瞠目结舌。
……
寒酸的勤政殿,节俭的皇帝老爷,阴沉的日子里都不舍得多点几根蜡烛。
贾琮偎在火炉边上,盯着埋首案牍中的皇帝,费了好大得劲才忍住了吐槽。
刘恒抬了抬眼,沉声说道:“你这欲言又止的,有什么话就直说。”
“跟齐相爷府里相比,陛下的勤政殿不及人家万一,太寒酸了!”
“呵……这是在齐博瀚那受了气,跑来朕这里上眼药了。”
贾琮摇了摇头,瘪嘴说道:“这是事实,虽然我没进去,可齐相前厅什么样还是知道的。臣姑父家中有个族人赴京备考,齐相家中年前举办诗会,他曾受邀去过。据说齐相府邸从外看不显山不露水,但内中亭台楼阁、曲水流觞,好不奢华。特别是那前厅,堪比王府规制……就您这勤政殿,不是臣说,不及齐府前厅万一。”
许是贾琮的话题引起了皇帝的兴趣,刘恒将手中的朱笔放下,坐直了身子双眼微微眯起,失笑说道:“朕没人家有钱啊,谁让人家是蜀地大族,其妻族更是蜀地第一,苏家可经营着蜀地盐、茶、粮三大产业。朕若是有那么多钱,说不定也会将勤政殿弄得奢华些,好不必让你这小儿小瞧了。”
呵呵!
得了吧,你就是个抠门的人,说不定龙袍下的内衣还打着补丁呢!
贾琮可清楚的记得,之前文老貔貅在勤政殿撒泼打滚要走了二十万两银子,气的皇帝老爷想要砸手里的茶盏,都心疼的三次拿起来又三次放了下去……
“行了,不说此事了。”
刘恒将一本折子拿起,招手让贾琮上前:“看看,齐博瀚的请罪折子。”
贾琮双手接了过来,打开一看。
其上自是花团锦簇,言语间将自己形容成了一个为国事忽略家族之人。其言感人肺腑,就是贾琮也看得为其心酸。
贾琮嘀咕道:“反正人都死了,还不是任由你说!”
“齐博瀚的确是个能吏!”
刘恒打断了贾琮的嘀咕,端起茶盏慢悠悠喝着,许久后再次开口:“魏庆和老了,周炯清流出身,不善政务。齐博瀚与褚邦正是最有可能担任首辅之人,他们两个资历、能力都够。不过……”
皇帝还是第一次跟贾琮正儿八经谈论起中枢之事,小胖子一脸乖巧,静等皇帝继续说下去。
只见刘恒停顿了一下,脸上挂上凝重之色,与贾琮说道:“朕怀疑齐延秀之案的背后,有党争嫌疑。如今齐延秀已死,朕会让三司在明面上结案,但你要继续查下去,暗中调查,看看这案子的背后,到底有多少人掺和了进去。”
贾琮有些懵,他问道:“陛下,这事不应该交给龙禁卫去查吗?臣还是个孩子……”
“正因为你是个孩子,朕才让你去查。龙禁卫那么大的目标,稍有动静就会闹得满城风雨。你去查,就算是闹出什么事来,不过小儿胡闹罢了。正如此次巡查京畿,你捅出这么大一窝蚂蜂,可有闹出什么大的风波来?”
刘恒冷冷一笑:“若此事是朕让有司去查,信不信能闹得朝野不安,到最后虎头蛇尾,抛出几个替罪羊顶罪了事?这是千百年来的痼疾,毕竟朝廷的颜面大于一切。又有几人会真心在乎几个小民之死呢,不是吗?呵呵!”
话到最后,刘恒的语气充满了讥讽与冰冷,让贾琮不寒而栗。
他下意识的回道:“臣在乎啊!”
“朕也在乎,可有用吗?”
刘恒一指桌案上厚厚的奏折,沉声说道:“三司查案的速度可真是快啊,两天时间,他们竟然将京畿的案子都查完了。都是治家不严、教子无方,要么家奴逞凶,要么族中子弟不肖,无一是家主大人之错。可笑京畿因其死伤之人,竟然只有百人不到。贾琮,你信吗?”
怎么可能?光是宛平县被祸害致死的人数就有数十上百了,整个京畿九府之地,怕是有不下数千之人。
这还不算隐户流民,还有那些没能查出来的案子。不到百人?三司这是把皇帝当傻子不成?
贾琮摇了摇头,鄙夷了一阵三司的官员,不屑说道:“光是臣亲自调查的宛平县,就有数十上百的百姓死在了京中贵戚之家的手里,三司这是官官相护!”
刘恒嗤笑补充了一句:“三司的说法是,京畿雪灾,死去的大部分人都是因灾冻饿而死,与此中案件无关。”
这一下彻底把贾琮给气笑了:“可笑至极,这是拿别人当傻子不成?就算百姓被冻饿而死,那那些地呢?难道死人还会从地下爬出来跟他们签契不成?”
贾琮越想越气,将手中的奏折往桌案上一放就要告退:“不行,这案子是臣捅出来的,京畿的百姓喊臣御猫青天,臣不能让那些百姓们说臣官官相护。臣也受不了别人拿我当傻子,这就去刑部问问,要是还敢拿这些搪塞我,非砸了刑部大堂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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