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哪里是什么鬼怪,根本只是一名约莫十来岁的少年。
且见少年双手双脚被绑,口上也被塞了一块破布,他浑身都是汗,见人进来便疯狂地扭动身躯,呜咽声一声比一声更大,尤其是在看到唐玄伊怀里所抱之人后,更是瞪圆了眼,变得更为激烈。
沈念七举着火折子蹲身望着少年,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且见那纤细的胳膊腿上,尽是化不去的紫青。
念七眉心微蹙,面露厌恶之色,“这群人真是……”她侧过身,对王君平道,“接着!”潇洒地将火折子扔还给他,回身,然后利索地开解少年身上的绳索。
唐玄伊径自将霍氏轻轻放在榻上。
少年从始到终都盯着床榻,刚一松绑,马上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几个大步跑到了床榻边上,用着有些干哑的声音喊道:“阿娘,阿娘!”他抓着霍氏双臂用力晃着,才晃三下,就被沈念七一把扯开了。
“别晃了,再晃你娘就没命了!”
少年忽然挥开沈念七的手,跑到旁边抓起墙上别着的一根箭支,像一头受惊的猛兽一样挥舞利器。
“你们是谁!你们对我阿娘做了什么!我阿爹已经被你们抢走了!你们怎么才能放过我们!”
他喊得激烈,但干瘦的身体却一直在发抖。
唐玄伊朝着少年走来,平稳沉静,丝毫没被他的虚张声势吓到。
少年一惊,随着唐玄伊的步伐连连向后。
突然,唐玄伊握住了他手前的箭支。
“冷静一点,我们没有伤害你娘。”唐玄伊说道,手上一点点用力,“先把箭放下。”
少年又用了几下力,发现根本没办法与眼前人的力量抗衡,忽然丢下箭支一股脑躲到桌子后面,惊恐地望着前面几人。
“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我们是长安来的旅商,入县时看到……”唐玄伊停顿了一下,“你阿娘晕去,我们只是将她带回来而已。”
长安人?
少年虽惊恐,但仍耐不住年轻人的好奇,仰起头重新打量了下前方几人。他们穿着体面,气质不凡,确实一点不像自己在县里见过的人,少年终于有些相信了。
他小心翼翼从桌子后站起来,警惕着刻意绕了半圈,突然冲到霍氏身边,“阿娘,阿娘……”他焦急地低唤着,并用手查探霍氏的呼吸,发现一切如常,这才将绷到嗓口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也同时,压抑许久的情绪也终于爆发,眼泪夺眶而出。
半晌,他用力抹了眼泪,哽咽地说道:“抱、抱歉……是我没弄清楚,谢谢你们……带、带我阿娘回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恕我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唐玄伊问道,“为何你爹……”
少年吸了几下鼻子,“我阿爹是猎户,靠去野林打野味谋生,大约是半月之前,阿爹出门后就没再回来……阿娘四处找寻阿爹下落,县里人都知道,但除了口上安抚几句,都嫌是麻烦事,没人真的去帮阿娘……直到三日前,渔夫突然在岸边捞到了阿爹的尸首。”说道这里,少年神情变得十分复杂,双手紧紧握起,到后面攥紧到颤抖,“山里道士说阿爹是被邪物盯上,吃了他的血肉,挖了他的脏腑。将他诅咒成那副模样,就是为了将他送回县里,让诅咒带给其他县民,只要碰上,就都会变成那样的邪物。一开始周围人半信半疑,但从昨日开始,出门捡柴的刘家人还有送鱼的王巧都不见了……县里人就都信那道士说的话了,都说张德县被诅咒了。于是能走的人都逃走了,走不了的人,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便要强行烧掉我阿爹、烧掉我们的家,甚至还说要烧死我和我阿娘祭天!”少年捂住脸,浑身不住的颤抖,“这里人都疯了……全都疯了!”突然握拳,重重地锤在了榻上。
念七垂下眸,似是想起了什么过往之事,眼神愈发幽深。
一时间,周围都安静下来了,只有少年的呜咽声仍然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念七才接替唐玄伊开口问道:“你阿爹被打捞上来时,就已经是这副样子了吗?”
少年点头,仍在忍不住的抽泣,“早知如此,此前阿爹说想要搬去俞县时,我与阿娘就该支持的,如今……便是连想要给阿爹留个全尸都不可能了。”
“俞县……?”唐玄伊喃语,方才县令也提到了这里。
少年想起那里,脸上露出了一丝寂寞的向往。
“那里和我们这个被诅咒的县城不一样,是受上天眷顾之地,人人勤劳诚恳,生活富裕,在这岭南,那里是每一个县城都羡慕的地方,给了所有人希望,是所有人的梦乡,只可惜他们鲜少接收外来县的县民,不然必是人人前往……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带着阿娘前往,那时,必再不用受这等苦楚了。”
唐玄伊看了眼沈念七,念七亦用着一种不明的神情回望唐玄伊。
各有所思,各有所疑。
……
夜深,屋外天气突然寒冷了下来。
中途睡着的念七环着身子打了个喷嚏,她揉揉惺忪睡眼,待稍微清醒,便重新确认霍氏的状况。
此时霍氏呼吸均匀,虽偶尔梦呓,但已无大碍。
念七松口气,这才放心地从榻上站起,刚挪步,就碰到了不知从哪儿伸出来的四只小腿。
原是紧抱一团,睡在席子上少年与王君平。
两人睡得很沉,呼噜声宛如雷震。
念七不准备在这里受折磨,准备出门吹吹夜风,一抬头,恰见唐玄伊正往外走,于是紧跟着出了门。
“唐卿,这么晚,你要去哪里?”
念七蹑手蹑脚关上门,来到唐玄伊身边。
唐玄伊见念七不停吸着鼻子,眉心微拢,将自己的大褂围在念七身上,用力将她裹了个严实。系结时,每拉一下,念七就被拽得向前一寸,到最后一个扣系完,念七几乎快要贴在唐玄伊面前。
似乎有些太近,即便吹着夜风也会令人头晕目眩,于是念七又悄悄退了半步。
不过唐玄伊却没察觉念七的小步子,回着方才念七的问话:“有些事情想不通,所以想出去走走……你不睡会儿吗?”
念七眸子划过一丝暗淡,摇摇头。
“那跟我一起走走吧。”唐玄伊难得带了一点温柔的浅笑。
不多时,两人来到了县城里唯一靠近河流的地方,岸边停着几艘小船,渔网扔在一边,看起来已经数日未用。
此地夜风烈烈,水声缠绵,倒是这县城里鲜少能让人宁静的地方。
唐玄伊与沈念七在河边走着,到达某处时,他弯下腰,将手伸到水中待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又看向北方,苍月将他的侧脸映得格外清冷。
“这里夜色还是很美的,夜晚也不若白日那般烤人。”
“说的是。”沈念七回答,可心思好像一点没放在夜色上。
唐玄伊带着沈念七沿河走动,半晌,停了步子。
“是因为今日所见的那具尸首?”他回过身看向念七。
沈念七微愣,“唐卿,我……”
“‘怎么可能’。”唐玄伊重复了沈念七白日脱口而出的四个字,“这世上,竟然还有难住沈博士的,难得。”
提起白日的尸首,沈念七脸色又蒙上了一层困惑,她在沙路上走了几步。
渐渐停了步子。
“唐卿,这个地方,也许比想象的要更加复杂。”
“怎么说?”唐玄伊来到沈念七身边。
沈念七轻咬侧唇,后道:“岭南的气候潮湿,根本没有能力将尸首变成那副模样,它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风化之物也更不应该形成如此骇人的墨肤之相。我想了很久都没能想出将它自然变成这样的方法。如今他以这种姿态出现在这个地方,必是经历了什么不同寻常之事……”念七眉心渐渐拢起,露出一种极度的不甘,“只可惜,如今尸骨已被焚烧,他背后的事很有可能永远随之埋葬,纵在地府,尸骨亦会悲鸣……我不愿意就此结束,也不甘心!”
沈念七咬着牙紧握双拳。她迎风而站,一向嬉笑的眉眼,笼罩在一种无法言喻的孤寂与落寞之中。
那是对死者的惋惜,也是无能为力的哀叹。
唐玄伊静静望着她,其实他一直明白,沈念七的笑,也不仅仅是开怀的。她的洒脱,源于她比任何人都看透了生死。又正因为她常伴于生死,所以她比任何人都在乎那些已逝之人。
尸骨于她,并非死亡肮脏避讳之物,而是一个人,一个曾经活生生在世上同样具备喜怒哀乐的人。
唐玄伊又沉默了一会儿,垂眸说道:“我要做些什么,才能找回沈博士往日的欢笑?”
沈念七不解地回望唐玄伊,以为不善美言的唐玄伊竟然被自己逼得开始尝试甜言蜜语了,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却微微有些羞涩了,“唐卿,我没什么,过阵子也许就想通了,我……”
“那么,前往这具尸骨的源头处,如何?”
沈念七突然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