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杨烨在李儒云的面前声泪俱下、痛哭流涕,可以说演的是相当的逼真。
但是,李儒云却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不过,他也并没有揭穿杨烨,而是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听着杨烨的哭诉——
“少卿大人,现如今四位皇叔皆在战场为大乾御敌拼杀,烨的长兄被圈禁郡王府,次兄下放地方……
烨不是说皇祖处置不当,但皇祖的这些决断,的确是将烨置于烈火之上。
众多大人们劝说烨要立起,趁此良机,让先父遗愿得以伸张,被陛下所认可。
烨……烨也着实苦啊……”
李儒云听着杨烨的句句“肺腑之言”,轻咳了两声,问杨烨:
“那皇三孙意下如何?可是有意于那宝座?”
杨烨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惊世之语,一脸的“惶恐”之色:
“少卿大人,天地可鉴,烨……
皇祖早有定下铁令——‘庶不擢嫡’!
烨怎敢忤逆皇祖定下的铁律,心怀如此妄念,那岂非不忠不孝之逆法?”
李儒云轻笑:“哦?那皇三孙既然如此内心坚定,又为何苦恼朝中众臣苦劝呢?”
杨烨被李儒云问的一哽,旋即面上露出了一抹苦笑——
“不瞒少卿大人,若问烨私心,烨确实心有不甘,但只能认清事实,向现实妥协。
其实使烨为之痛苦的并非是自己私心的不甘,而是众位大人们提及烨的父亲,先太子殿下。
烨犹记年幼时,先父对烨总是报以厚望。虽有皇祖铁律在,但私下里先父总是会告诉烨——
他会努力让皇祖明白,立贤才当是我大乾的国本之策。
不是烨自夸烨到底有多贤明,而是烨自幼便得先父言传身教,肩负着先父的遗志。
烨的痛苦真正来源于,烨似乎如何选择都会成为一个不忠不孝子孙——
若烨坚守本心,听从皇祖之命,安守本分,不争不抢,日后少不得一公爵位。但如此,便有负先父厚望,于皇祖忠孝,便是于先父不孝。
所以,烨很痛苦,不知当如何是好了!”
说到动情时,杨烨的泪水簌簌落下,丝毫不介意在李儒云面前如此狼狈。
但在李儒云的眼中,杨烨有些太过刻意,用力过猛了。
若是按照杨烨的“剧本”,李儒云当是与他共情,理解他的“痛苦”和“无助”。明白他非“己愿”,而是“被逼无奈”。
先父遗愿,以及一干忠于先太子的“保皇党”大臣们的“逼迫”,他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很是“无助”。
再经由李儒云之口,将他的这些“苦楚”传至武璋帝的耳中,让武璋帝明白,并开始对他重视起来。以此,来坚定他选择“忠孝”于皇祖的选择,是对的!皇祖也是懂他的“忠孝”的。
换言之,就是借李儒云之口,让武璋帝认识到他一直忽略的这个庶出的“皇三孙”,实际上是对武璋帝最为忠实和孝顺的!
李儒云虽然心里明白,但是表面上还是要顺应杨烨装下去,以达成他的目的。
轻声长叹,李儒云继续他的表演——
“皇三孙,难得你之性情随了先太子。殿下当明白,陛下并非不知皇三孙贤德能干,而是……
皇三孙,你的容貌极为肖似先太子殿下,众所周知,陛下对先太子的父子之情是如何的真挚浓烈。
陛下几乎将全部的爱都倾注于先太子一身,先太子在世时,每当政见与陛下相左之时,都是陛下妥协让步。
先太子太过完美,只是天不见怜啊……
先太子的早殇,让陛下痛失爱子,让殿下您痛失慈父。大乾的储位悬空,让江山社稷始终如立山巅,终究不是那般稳妥。
陛下原本也是属意将储位仍是留于先太子一脉,可惜……”
可惜什么,李儒云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没必要,杨烨自己心里也清楚!
可惜先太子杨淙一脉五子,嫡长杨炯偏执、骄纵,遇事自我主见性不强,易受人操控摆布;嫡次子杨炜毫无雄心壮志,且安于享乐,又不是很聪慧,甚至都比不得怀王杨淮,只是皇长孙杨炯的附庸;皇三孙杨烨,虽然智勇双全,为人贤德,得杨淙真传,无论容貌还是性情都如先太子翻版,但却是个庶出的身份;另外杨煜杨炫太过年幼,待到他们长成,武璋帝还不一定能坚持到那时。
所以,可惜了!
这样的说辞,杨烨已经从朝中很多投诚诸位亲王的大臣们的口中听过,于是很自然的就将李儒云未尽之语脑补了。
但其实他不知道的是,这就是李儒云想要达成的效果。
杨烨也跟着叹息一声,随后又装作很是关心武璋帝的“乖孙”模样——
“少卿大人,现下朝中流言纷扰,而皇祖始终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烨着实担心……
不知少卿大人可能指点烨一二?
烨不为虚名,仅是想要为皇祖分忧!”
李儒云状似没明白杨烨的意思:“皇三孙是想让儒云上书陛下,请皇三孙暂代政务?”
杨烨赶忙摇头:“并非如此,少卿大人误会烨了。
烨只是不知皇祖现今到底真实状况如何,若要破朝中谣传,须得先证实谣传仅是谣传!
但现下皇祖除却近身侍候的几人,却是以太医叮嘱‘不可见风’为由,即使宣召了大人们入乾清宫商量政务,军务,也是重重帐幔遮蔽,让人无法确认帐后之人是否真是皇祖。八壹中文網
毕竟早先有梁宇神鬼不知的控制皇宫一事,烨也是着实担心皇祖安危……”
李儒云露出了一副了然神色:
“那皇三孙希望儒云如何做?上书劝说陛下不顾‘医嘱’与百官面见,以遏止朝中非议?
儒云虽因病体许久未曾上朝,但也有所耳闻,监察院正二品右督御史房颥房大人早已如此做了,但陛下并未理会。
既然房大人等出面都无果,那儒云不过区区鸿胪寺少卿,又何德何能让陛下改变主意呢?
毕竟事关御体,儒云也是有所顾忌,还望皇三孙见谅。”
说着,李儒云就颤巍巍的起身,想要向杨烨行礼告罪。
杨烨赶忙拦下了他的动作:
“少卿大人,这是作甚?烨无意为难少卿大人,只是……只是烨太过担心皇祖安危。
烨听闻当年少卿大人祖父信国公(李维虢)乃皇祖最为倚重老臣,信国公病重时曾向皇祖举荐少卿大人。
先父在世时,曾言其太傅(李维虢)有神通,偶可窥测天机。而少卿大人幼时也曾偶有展露此等神通……
说来惭愧,当初听闻先父这般夸赞少卿大人,烨还为此心怀嫉妒过。
今日接到少卿大人相邀,因并非明面下帖,而有背人之嫌,烨本还心有芥蒂不愿赴约。但先父留下得老人儿苦苦相劝,故而烨才不太甘愿的前来。
往日不曾与少卿大人接触,今日听得少卿大人一番真知灼见,方知少卿大人确如先父所言,当真是奇人也!”
杨烨这话说的很是巧妙,再一次的重申了他是个“光明磊落”且“忠孝”之人。
说实在的,李儒云这种暗中相邀其实也是对杨烨的一种试探。而这种试探,杨烨也是心知肚明的。
杨烨一开始并未提及,却是在这时候巧妙透露出。
若是换了旁人,尤其是那种心思比较复杂,心眼儿比较多的人,想的越多反倒会被杨烨给绕进去。
但李儒云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杨烨什么心思,他即使不掐算,单从杨烨的表情细节处,便能端详出一二。
杨烨有意拉拢李儒云,而且一开始就知道了李儒云可以在武璋帝身边说得上话。
即使不费脑子去猜,李儒云烨知道杨烨是从谁那里听闻的此事。
李炆邶来府中为李儒云治病时,李儒云府上各处他可没少晃荡,这些李儒云都是知情的,除了命人守好书房,别处倒是任由他逛。
反正偌大的府邸中,除了李儒云这个重病的主子,并无其他主人在,也没什么不方便之说。
大乾开国十大国公,在他们死后,他们的子嗣没有承爵的。仍在世便自请削爵,只保留原爵位奉养,并还为国效力。
而没了这爵位,能够继续留住原本国公府的,除却仍在世的三位(义国公唐炳辰+德国公景贲+廉国公盛丰),已过世的便只有原信国公府、原贤国公府、原礼国公府和原智国公府了。
其中,贤国公康杰、礼国公肖崇义和智国公于登,他们三个府上皆是因为其夫人仍在世,才得以保留府邸,直到国公夫人仙逝后,再择期收回。
这点从开国第一功勋忠国公——后追封开平王的许睿就能看出一二。
开平王许睿和妻子姜氏病故,待丧葬结束后,朝廷便收回了忠国公府。
因为许睿长子许恭盛有爵位在身,所以武璋帝又另赐了关东侯府给他。
堂堂大乾开国第一功勋的许睿都是如此,其他勋贵更是不会例外,除了一个信国公府!
信国公李维虢,生前独子和儿媳均早殇,仅留下了一双儿子,也就是后来尚了帝姬的驸马督卫李儒风,及鸿胪寺少卿的李儒云。
信国公夫人先于李维虢而亡,但在信国公死后,武璋帝却是并未让人收回信国公府。
名义上是将此处宅邸赐予庆宁帝姬和驸马督卫做府邸,但他们夫妻却并不居于此处宅邸,而是常年居于武璋帝另赐下的一处园子。
那处园子被挂上了帝姬府的匾额,信国公府这里却像是“被遗忘”一般,“敕造信国公府”的匾额一直悬于府门之上,而住在里面的只有李儒云一个人。
信国公府就是所有开国功勋中那个“特殊”且“例外”的存在。
不是未有人在早朝时向武璋帝提出此事,只是貌似进谏之人似乎“运气不佳”,他们上奏的时候,都是武璋“心情不佳”之时。
武璋帝不是因为哪里有灾祸正为灾情而忧心,就是战事不顺武璋帝也心气儿不顺。
往往那禀奏之人,不是被武璋帝痛斥“将心思多用在救灾救民上!”就是“边疆死伤那么多我大乾百姓你不急,怎得还有闲心惦记其他?”
诸如此类,其实都是武璋帝借题发挥,强行打断官员对于信国公府的关注,而将众官员的注意力转移到他处。
当然,这些都是杨烨以及他的众多幕僚、附庸官员们商讨分析得出的结论。
信国公府很特殊,但他为何特殊,他人却是不知的,知情者鲜少,但却不会向外道来。
杨烨恰巧就是其中一个知情者,只是他自己一开始却是没想起来,还是经由身边侍候的,先太子杨淙曾给他留下的老人儿指点,这才忽然想起的。
特殊的不是一个府邸,而是住在府邸中的人!
杨烨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对李儒云他是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拉拢到己方来的。
殊不知,他的这一理解,对也不对。
李儒云的确有些能耐,也确得武璋帝重视。但信国公府的留存并非全因为李儒云,而是因为府中书房便是武璋帝乾清宫里密道的出口!
那里是唯一可以直通皇宫的秘密通道,武璋帝之所以不收回信国公府,因为他无法将这个直通他寝殿的密道出口曝露出来。
不然,若是有谁想要刺皇杀驾,岂不是只要闯进信国公府不就达成了吗?
再者,信国公府不能空置,空置就无法安排人守住这里。知道这处密道的人越少越好!
武璋帝倒是没有想过将这密道破坏掉,虽然他自信他一手创建的大乾必将千秋万代,但谁也不能保证,后世子孙是否会有个“没出息”的。
虽然这么想真的让人很气,恨不能让那“没出息”的子孙死了干净!但作为先祖的武璋帝,还是没落忍,留了个生机给那个他臆想中的“没出息”子孙。
李儒云和杨烨的第一私下会面,就是在互相观察、试探中过去。彼此都给出了大量的“隐秘信息”,李儒云也给出了杨烨一些“提示”。
聪明人之间的交谈,谁也不会直点正题,但又好似句句不离正题。
有了第一次的私谈,那么自然也会有二次、三次……
当后来杨烨思虑良久,才将从林鹯霄那里搜来的解药交给了李儒云。
当然,那时他已经准备好了“正当”的说辞,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侧妃许瑾萱的身上。
这般决定倒不是说杨烨想包庇真正的主使者林凤瑶,而是他和一众幕僚商议后,觉得在武璋帝的心里,林凤瑶的份量倒是不如许瑾萱重。
武璋帝看重的并非林凤瑶或许瑾萱两个女子,而是他们的父辈!
林雍骕虽然现在已经是大乾左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号令百官,兼管朝政。但,他上位的同时,武璋帝还立了右相,一个除了年纪资历,其他完全碾压林雍骕的年轻右相——王怀贞。
林雍骕是三元及第,人家王怀贞却是五元登科入相。二人在文人学子眼中,同样是他们孺慕崇拜之人,但林雍骕无论是拜相时的年纪,为相后所成之事,都完全不敌王怀贞这个年轻他十数岁的“后辈”。
二人摆在一起,总是会让人产生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苦楚,尤其是就连武璋帝都明显的有了王怀贞后,对林雍骕没那么看重了。
起码绝对不如上辈子那般重视!
说来也是林青鸾这“变数”的存在原因。
上一世的王怀贞未能崭露头角,就被林雍骕发妻李氏给处理掉了。原因无他,因为李氏觉得他太惊艳,日后定然会压上林雍骕一头,这让她如何能忍?
李氏回了娘家求了爹爹李载垕,但李载垕却是想要将王怀贞收归己方。但却不想李氏在他那里吃了“闭门羹”后,转过头又向二嫂华氏诉苦。
华夫人衡量了一番利弊,和李氏达成了意见统一——华氏替李氏解决了王怀贞这个夫君官途的“潜在对手”,李氏帮华氏为她“投奔”而来的“远房亲故”谋得个“好前程”!
对于另一重身份是元牧侦鉴司指挥使的华夫人来说,处理掉王怀贞这个还未发迹的六品修撰,简直不要太容易!一点点伎俩就能让他重病一场,死得神鬼不觉。
而侦鉴司的细作,却是被李氏借着大伯林雍骢,或是夫君林雍骕的名头儿,顺理成章地安插进了大乾的朝廷,或是军中。
若说华夫人自己本身就是节国公府二夫人,又是大乾西北疆军将军夫人,为何她不亲自安插?这便是华夫人这么多年,无论锦衣卫如何探查,总是查不出她是侦鉴司指挥使身份的原因了。
她行事如此的谨慎,选定了李氏代为操作,使得锦衣卫查到了卫勇侯府,也会因为林雍骢和林雍骕的毫不知情、自身清白,线索中断。
而更多的时候,在锦衣卫查到卫勇侯府前,华氏就已经解决掉了可能会泄露出李氏的人。
李氏身为卫勇侯府(后来丞相府)的掌权夫人,那些想要为自家夫君官途而与她交好、巴结她的官家女眷多如牛毛。京中后院女子间的亲故关系错综复杂,锦衣卫想要理清楚,也是要颇费功夫的。
这一世,因为林青鸾有记忆留存,有意识的针对二房,使得一切行进轨迹都产生了偏差。虽然未来变得更不可知了,但是却也给了许多上一世过早“退场”之人机会。
就好比王怀贞和温友仑,若不是林青鸾的“小翅膀”,他们两个一个会在还是翰林院修撰时,就因为“伤寒”病毙,一个会在敲登闻鼓求见武璋帝时,因为伤重不治而往生。
而许瑾萱呢?
她名义上还是开平王许睿及王妃姜氏的嫡次女,许睿之于武璋帝是不同于其他开国功勋的存在。他不仅是大乾的战神,还和唐炳辰同为武璋帝杨乾的发小儿。
可以说武璋帝的人生中,他们俩所占的比重甚至远超武璋后穆英兰!
后来杨乾建立大乾,他们更是竭力辅佐武璋帝,居功不自傲,亲近却又有着分寸感,知进退,永远坚定的支持着武璋帝的一切决策,为他出生入死无怨无悔!
若非如此,武璋帝也不会在许家兄妹四人其中三人“昏头”后,一再宽恕,还不是看在许睿的面子上?
一如君恩侯刘兴,都活成了应天大笑话的他,就因为他父忠勇王刘和,一出生便得了武璋帝后厚爱,后来更是在开国分封功勋时得了爵位,连带着妻族也受到武璋帝重用,才有李载垕节国公的爵位!
虽然杨烨私心更是偏向林凤瑶也是原因之一,但分析利弊,让许瑾萱“背锅”给他带来的损害则会更低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杨烨拿出了解药,将过错全都尽推于许瑾萱这个侧妃的身上,适当的在给自己冠上了“管教不力”的罪名,避重就轻。
他以为这样就能获取李儒云的好感,殊不知,李儒云本来的目的就是他手中的【七花七虫】毒解药,其他的……李儒云根本不在意。不然也不会避而不谈林鹯霄被囚何处一事。
而得了解药的武璋帝,在发现解药只有一枚的情况下并未敢服下,而是让曲颖桓查看这解药真伪。
直到曲颖桓确定了这解药的确可以解武璋帝身中的【七花七虫】毒后,又重新制作出了一颗新的解药,武璋帝才服下解了体内之毒。
只是,武璋帝还是继续装作未解毒的样子,甚至连身边侍候的一众人都给隐瞒了过去。
知情的,只有李儒云、夜枭、曲颖桓和献出解药的皇三孙杨烨四人。
当然,武璋帝也不是那种不懂“知恩报恩”的帝王。
所以,他还是让夜枭继续追踪林鹯霄下落,准备了圣旨给杨烨一个“入朝参政的机会”,答应了大乾战事平息后让曲颖桓“辞官还乡”的请求……
那接替曲颖桓的人,武璋帝也有了人选,这便是他给林鹯霄的“恩典”!
可以说,武璋帝将这一切都筹划的好好的,就等着一步步的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