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爬上了正空,蝉儿停在枝头树梢叫唤个不停,玉照却还在雕花床上睡得正香甜。
赵玄来时止住了侍女要叫醒她的意思,他不是一个急躁的性子,在廊下悠闲的逗鸟儿,脚边是内侍从宫内一路捧过来的小黄狗。
可怜见的狗儿,还没个正经名字,满宫里的人都只得狗儿狗儿的叫着。
狗与鸟不合似是天生的,上次是小黄狗睡着了没见着那只绿皮鹦鹉,这回儿可是亲眼见着了,顿时奶凶奶凶叫个不停。
没长成的小身板两前爪高举,匍匐着想要去抓挠那月牙梁上勾着的鸟笼,偏偏那鹦哥也不是个好欺负的,不知从哪学来的话,学宫里不知哪个太监叫嚷着:“嗨呸!嘿呸!臭不要脸!臭不要脸!”
两只牲畜这般一来一回,闹腾了许久。
雪柳打着帘子进内室,走至屏风处香炉旁,拿着香夹揭开炉顶,往里又续上了一拢香。
她家姑娘熏香可有讲究,冬日熏佳楠香,夏日熏沉水香,白日熏月支香,傍晚熏五名香。
不禁瞥见轻薄帐幔下自家姑娘翻了个身,慢吞吞的揉着眼睛。
雪柳连忙去掀开纱幔,“姑娘醒了?”
玉照被外头的狗叫声吵醒,她是个有起床气的,偏偏对着可爱的畜生发不出火来,忍不住匆匆换好了衣裳,出了正房偷偷往那长廊外瞧了一眼,赵玄立于长廊之下,斜光穿透廊庭,从树叶枝叶缝细间散落下来。
婆娑疏影落在赵玄轮廓分明的面容之上,他似有所觉,回首看她。
“醒了?”
玉照嗯了一声,敛起裙摆跨过门槛,就跑过去抱起小黄狗,她都忘了要给小狗起名的事儿了,哀叹着说:“我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一个好听的名字,不如还是你给它取名吧。”
赵玄客气道:“这怎么好,还是你取吧。”
“送你的就是你的了,你取!”玉照抱着狗,将狗放到赵玄怀里。
赵玄有些僵硬,他似乎察觉到玉照仍是想与他撇清关系,他冷淡道:“那干脆就不叫了。”
玉照鼓起脸,眼眶微湿,抬眼看了看他,这几日几乎都是道长在哄她,任由她再胡搅蛮缠,道长都哄着她。
她忽然觉得自己太坏了,一边肆无忌惮的消耗着他对自己的喜爱,盼着他天天来;一边又对他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生出了退意,不敢直面他,想要离他远远地,想要再也不跟他有纠缠。
道长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他对自己非常好,非常好。
忽而刮来一阵风,玉照的纱衣被吹起,发丝吹得乱了起来,挨着她的脸颊飞舞,缠绕,又分开。
她姣好的身段婀娜多姿,面容更是精美娇俏,她喜欢出去玩儿,日光却好像不会将她晒黑一般,赵玄从未曾见过比玉照还要白皙的人。
白皙的仿佛那天上的月牙儿,仿佛博古架上架着的那白玉细颈美人瓶,美的不似尘世间的人。
赵玄见不得她落泪,见不得她蹙眉,便是想如今这般,委屈伤神,赵玄也见不得。
他恍然起来,这是他此生唯一爱过的姑娘,他想与之携手终身的姑娘。
他问她:“这是怎么了,我是哪里惹了你,你要说出来,你不说我可难猜得到,毕竟宝儿如今防我防的厉害。”
两人之前,宝儿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喜欢窝在他怀里,更喜欢缠着他,两人常常相顾无言,抱着她便是一整日。
如今一想起在紫阳观的那段时日,他心间皆是欢愉。
为何如今会这般防着他?
赵玄不明白,只以为是玉照听了江都王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的话,才会对自己如此。
心中自是恼恨却压着不提,总不能当着玉照的面说起她舅舅的不是来?
若是宝儿一直不愿意嫁给他......
他会怎样?
赵玄那双眼依旧深邃清明,遥遥望起前方,怀中却忽然一软。
玉照一如往常一般,主动钻进了他的怀里。
喃喃道:“道长,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想这样......”
“......我是害怕......”
“你在害怕什么?”
玉照埋在他怀里含糊其辞,只说:“我怕我嫁给你就要得病死了,我很喜欢你,可我也不想死啊。”
赵玄听到前半段小姑娘说喜欢自己,颇有些意起飘飘然,便听到她又说死字,还说自己病死,只觉得深感无力。
“又在胡言乱语!”赵玄斥责她。
玉照顿生委屈,可她的离奇经历说来谁又能相信?就连她自己都浑浑噩噩。
“没有胡言乱语,谁知道我什么时候就生病了,万一明日我的病忽然又得了,然后来势汹汹,就再也好不了了。”玉照振振有词,她如今想想,可能就是这般,她这心疾虽说早就不打紧了,对寿命无碍,可谁又知会不会天有不测风云,忽然间旧疾复发还恶化了呢?
赵玄打断她的话,“既然知道自己多病,就要每日问诊吃药,全力配合太医。我昨日叫李近麟拿给你的药方,叮嘱你隔两日必须吃一剂的药,你吃了不曾?”
李近麟昨日送过来的那张药方子,是太医署十几位医正耗时两月商讨研制的,虽不敢说药到病除,但至少是普天之下最有效的药方了。
这些时日他算是看出来了,眼前这个小姑娘看似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其实恰恰相反。
她胆小好哭,更是娇弱吃不得苦,根本不肯吃药,上回她醉酒哄她喝点加了蜜的醒酒汤,都能哭着说苦,全吐出来了。
玉照一听,忆起梦中的痛苦来,她惶恐道:“我如今的病已经好了,为何要喝那药?都说是药三分毒,说不准我就是被这些药毒死的。”
赵玄听了沉着脸,不欲再听她的推托之词,招来长廊旁立着的侍女问她:“你家主子这些时日来吃了几回药?”
那侍女是玉照房里的二等丫鬟,见状心虚的看了一眼玉照,不敢答话。
赵玄听了也不恼怒,只淡淡道:“她不吃你们便不给?如此奴才,还留着作甚?”
玉照吓了一跳,连忙解释说:“昨日才拿到的方子,我一拿到手就立刻叫下人拿下去,准备明天煎给我喝了,今日才是第二天,当然还没来得及喝。”
赵玄岂是好糊弄的,他沉着脸道:“是叫你三日喝一剂,不是叫你拿到药方第三日再来喝。”
“将姑娘院里的所有仆人收监起来。”
帝王出行,身边必有禁卫护卫,只不过赵玄来了江都王府便叫人远远跟着,这会儿禁卫听到陛下吩咐自然立刻提着剑直奔过来。
玉照明白了这人不是在说笑,连忙拦住那人:“是我自己不吃的,真跟她们没关系,你要罚就罚我好了。”
“罚你?”
赵玄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话一般,摸了摸她的头发,“朕如何舍得罚你?你的责罚自然落在仆人身上,你放心,死了这批,朕再送你一批听话的,知道分寸的侍女,这群看护不住主子的,也没必要继续留了。”
他冷淡的嗓音,还自称为朕,如今更叫玉照信服,她可不敢赌。
玉照登时脸色苍白,扯着他的袖子哀求他:“别……别啊,我错了,真的是我的错,我喝不成吗?别抓她们好不好,我喝药……”
赵玄看了她一眼,并不理会她的哀求。
玉照吩咐离的最近已经吓到几欲昏厥的侍女,“快去厨房给我煎药去,我现在就喝!”
药以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被熬好,玉照从未如此听话过,鼻子也不捏,一口气吞了下去,那药太苦,苦的她险些反胃,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压住。
玉照眼中蓄满了亮晶晶的眼泪,将空了的碗气哄哄的递给赵玄看,这简直犹如噩梦附体。
赵玄淡淡抬眸,递给她一盏糖渍樱桃:“乖乖听话,哪有这般多的事。”
他觉得,还是不能一味的惯着,不然性子真给惯坏了。
玉照很没骨气的接过他手里的糖渍樱桃,气的一口塞了许多颗。
她讨厌死这人了,看都不想看他,可偏偏那鹦哥儿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叫鸟笼里飞来飞去,学着玉照独特的带着软和和泪意的腔调,叫着:“别抓她们啊,我喝药!我喝药!”
“呜呜,我现在就喝药!”
玉照恼羞成怒,骂它:“长舌的鸟儿!等会儿把你放出笼子叫狗儿把你毛给拔了!”
一直在玉照脚边围着转的小黄狗听了,顿时装作凶狠的样子又开始新一轮朝鹦哥张牙舞爪。
成了精的鹦哥儿,竟然真的听懂了一般,尖叫道:“抓不住!抓不住!蠢狗抓不住!”
别说是周边全程看戏看的津津有味的禁卫侍女,便是当事人玉照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赵玄知晓小姑娘又要怄气了,开始哄她道:“本打算趁着白天,早点带你去马场玩的,哪知你竟然睡到晌午才醒,又喝药耽搁了许久,看来是去不了了。”
玉照顿时懊恼不已,连忙吐出嘴里含了半天的樱桃核,站起来匆匆道:“快点带我去看吧,左右这会儿天也不晚。”
赵玄摇头,扯出被玉照抓着的袖子:“等看完赛马天都暗了,哪有姑娘晚上还在府外玩闹的。”
“不嘛不嘛,为什么姑娘天黑就不能到外边玩?我不是跟着你吗,还有侍卫跟着,能出什么事呢?”
“就是跟着我才不能,我是不怕的,马场在东市,要是路上遇见了旁人,你我要如何说?”
东市酒肆多,儿郎晚上都喜欢往那处通宵达旦,饮酒寻欢。
便是朝中大臣,三五不时的都要过去喝酒。
明日不朝,那群人不怕宿醉的自然要去的。
玉照才不管这些有的没的,如今她有了后台无法无天,还会怕谁?
“见到了便见到了,我也是不怕的。”
赵玄垂眸看她,似乎不信:“真的不怕?”
玉照重重点头:“自然是真的。”
赵玄似是无奈,摆摆手道:“那便带你去吧。”
***
信安侯府——
林氏昨夜听镇国公府差人来说,世子妃被禁足在王府里不允外出,据说脸上还挨了打,躺在床上半死不活。
惊吓的镇国公府的老太君都出动了,要上梁王府说理去,怎知那梁王世子往日倒是礼貌客气,她们都忘了这位也是天潢贵胄,如今翻脸起来,连镇国公府老夫人都不给面子,直接拒不接见。
镇国公府无奈只能差人问林氏知不知道什么内情,是不是与她府上大姑娘的事有关。
毕竟当日也正是林良训与她这个姑母说起那事儿来,府上的人也听了一耳。
林氏哪能知晓是什么事儿?但眼皮跳的厉害,听了一晚都彻夜未眠。到底年岁不轻,今日林氏起床便是一副无精打采,面色如土的模样,敷了许多粉也遮掩不住。
她临着软塌站起又坐下,派人去了梁王府几趟,都说根本见不着世子妃,梁王府门房鼻孔朝天,更是连进门都不让她们进。
玉嫣得了消息,忙过来看她。
也知母亲操心些什么,“母亲且安心,世子妃那边总不会是因为大姐姐的事。”
林氏轻轻阖上眼睛,有些懊恼道:“左想右想是我太过了,那事儿本就不是什么好事,侯爷都吩咐过了不要往外说,我怎么也不该拿出去与她说!”
若是林良训因自己撺掇起了心,从而被禁足在梁王府,林氏越想越烧心,坐都坐不住。
“说不准是为了什么事儿,母亲先别管这个,”玉嫣不想聊林良训的话,她见林氏担忧的样子,想起一件事来打算宽慰老母亲的心。
“娘,今日收到帖子,盈盈叫我过她家去玩儿,她信上还说太夫人也想着我呢,说是好久没见过我了,叫我过去陪她说说话。”
玉嫣将一张描金请帖放到林氏面前的角几上,面带桃色,带着几分扭捏道:“您准不准我过去?”
她还记着上次母亲的嘱咐,长姐刚与魏国公退了亲,长姐舅家又来了京城,叫她没事别着急往前凑,等等再说。
林氏看着请帖微微皱眉,面上阴郁,手扣了扣桌面,似是犹豫了下才道:“既然是邀请你的,那便去吧,穿戴的讲究些,到底是大姑娘了。”
玉嫣喜不自禁,她以为母亲会不同意,毕竟上次魏国公太夫人与娘亲似乎有了隔阂,许久都不见来往。
“娘真同意我去?”
林氏示意玉嫣将请帖拿开,慢悠悠的为自己冲了壶雨前龙井,茶色氤氲,染透了她的面颊。
“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太夫人那般喜欢你,你去了仍如往常一般哄着她便好。”
玉嫣喜笑颜开,过后似有深意,压低声音道:“母亲放心,女儿知道自己怎么做,女儿知道自己要什么。日后母亲就等着享女儿的福吧,母亲日后不需要受任何人的气,看任何人的脸色。”
林氏听她这样说,也不知信了没信,面上有些无奈,也有些欣慰,她摇摇头:“你这孩子,嘴向来最会说的,母亲要享福还不知要过几年,你同你弟弟安安分分的,日后前程不提,健康喜乐不离娘身边便好。”
她想起那叫她气的几乎吐血的大姑娘,不禁有些无奈。
自己的父族不亲,性子更是叛逆,前几日成侯回来气急败坏,说那江都王又在朝中当着同僚的面与他不对付,林氏思及此不禁微微失笑。
原先大姑娘没回来时,她还对着这个大姑娘有几分提心吊胆,怕她与自己的子女不对付,更有些厌恶她阻碍了嫣儿的路子。
如今想来,是自己操心过多了,那孩子,没什么心计,更不够聪明。
如今不用她出手做什么,便将自己的退路堵死。
日后江都王返藩,大姑娘在京中该如何自处?
一个上了年岁且还遭了退婚的姑娘,焉能寻得什么好姻缘。
等晚上成侯回府,林氏与他说了魏国公府的姑娘三番五次约玉嫣去玩的事。
林氏坐在烛光下有些下没一下的扑着扇子,随口一提:“魏国公府的姑娘,跟玉嫣一同长大的那个,后来应着大姑娘退婚的事,我就叫玉嫣别再与她一处玩了,到底是生分了不比以前,可那姑娘是个实诚的,三番两次找玉嫣玩,我也不敢再胡乱做主,问问侯爷您的意思,若是一直两家不再交往,会不会影响到侯爷?”
成侯最近因政务有些心不在焉,被林氏叫过来,没有多想便道:“两家虽是退了婚,却也不是老死不相往来,自然一切如常便是,魏国公是个有造化的,别得罪了他们府上去。”
玉照与魏国公退婚的事,要说最懊悔的便是成侯了,乘龙快婿说没就没了。
林氏“暧”了一声。
成侯面容有些莫辩,后又说了句:“魏国公我瞧着是个好后生。”
才说着,外边成侯的小厮来喊他:
“侯爷,颍川伯爷来府了——”
成侯从榻上起身,整理着衣角,道:“颍川伯怎么来了?快叫伯爷入堂去坐,我随即就来。”
颍川伯素来喜欢吃喝玩乐,混不着调,可人家家里有门道,为人也着实聪慧的紧,朝中捞了个有实权事儿还不多的官儿,没事就呼朋引伴,叫人去喝酒。
他与颍川伯的交情,还是他二弟搭上的线,这两人志同道合,好的同穿一条裤子。
“伯爷不入府,他让小的过来传话,叫您备上肚子,牵匹好马,去外边吃酒去呢。”小厮带着一丝兴奋,毕竟要是侯爷去,必然是要喝醉的,他说不准能过去跟着牵马,到时候美酒什么的,少不了。
这种差事一看就是美差事。
成侯连日苦闷,本就想寻个饮酒作乐的地儿,顿时来了兴趣,便朝着小厮连连摆手:“去!快去牵马去!”
说完就往外走,独留房里林氏一个,恨不得把帕子撕成两半。
颍川伯,他一找成侯准没好事!
成侯走出二道门,便见到远处素来沉闷喜欢做老儿态的二弟,脚步飞快的奔出来:“大哥!可别忘了带上弟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