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啸一眼便看见了妖群中鹤立鸡群的江盏醉。
他显然是才从战前回来，风尘仆仆的，盔甲上是厚厚的灰，瞧见江盏醉，似乎那拿着的长剑都黯淡了几分。他并没有想到所谓的妖王竟是江盏醉，‘啊’了半响才出声：“娘娘?”
江盏醉蹙了蹙眉，很快收敛了神色中的异样，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这不是沈将军嘛，怎么跑来了?莫不是……来抓我?”
“娘娘，你为何在这些妖物当中?”沈啸似乎还不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一切，但将士的敏感让他抓紧了手中的长剑，“皇上一直思念着娘娘，还望娘娘早日回宫吧!”
“思念?”江盏醉嗤笑，“我怎么不知道，他竟还有空思念我?”
“娘娘这话何意?”
“你心中再清楚不过!”江盏醉的神色忽而凌厉起来，她长袖一挥，飞身来到沈啸面前，一双美目紧紧的凝视着他的脸。
沈啸心中一惊，下意识的拔剑出鞘：“微臣不明!”
“你不明?”江盏醉轻咬嘴唇，“若不是你的好女儿沈碧芊，我至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哦，不过也不能全怪她，这本就是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这世间男子，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她字字如同刻在沈啸心里，蓦然间，她的神态和记忆中的女子重叠在一起，沈啸心中哀恸，一时竟提不起剑来。
身边的士兵看他久久不动，上前提醒道：“将军，该捉拿这些妖怪了。”
沈啸这才恍然清醒。
若月已死，面前女子是狐妖，他怕是中了幻术了吧。
沈啸这样想着，心下才觉得安稳，许是这自我安慰起了作用，当他拿起剑举起时，手已经不抖了。他率先挥剑朝着江盏醉砍去，如意料之中的，江盏醉从剑的尖端擦过，红衣的一角被锋利的刀刃划破，露出洁白的皮肤。
江盏醉感觉到一股凉风从袖口中灌进来，低头才发现衣衫破了，顿时有些懊恼，收了脚步一跃上树，看着沈啸提剑追来，便又翻身而下，这么一来二去，两人倒像是捉迷藏般，渐渐消失在树林深处……
待沈啸回过神，周遭的数万名将士已经不见了。
四周全部是密密围绕的树木，重重叠叠，透过树叶的缝隙，只能看见几缕阳光，却找不见江盏醉的影子。好在沈啸平素里打了不少仗，虽是多年未曾上过战场，但终究是宝刀未老，他很快便从惊慌中冷静下来，定神扫视着周围。
“怎么不追了?”
声音是从树上来的。
沈啸抬头去看，除了那遮天蔽日的树枝外，哪里有江盏醉的身影?
“莫不是怕了吧，怕再一次害死一个无辜的女子?”
这一次，声音清晰的传入耳中，沈啸心中一颤，下意识的攥紧手中的剑：“你在哪里，出来!”
没有回音。
沈啸知道自己的本事，即便是妖怪，也不一定赢得了他，顿时壮了壮胆子喊道：“有本事就出来好好打一场!两军对垒，本就是主帅之争!若是怕输，求饶，我可饶你一条性命!”
他是有意去激怒江盏醉，丰富的作战经验让他明白，动摇军心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我可对打仗不感兴趣!”
树叶‘沙沙’作响，几次沈啸都险些抓住江盏醉，偏这小狐狸身形灵活的可怕，只瞧见一撮毛瞬间消失在眼前，抓都抓不住。
你追我赶了好半天，沈啸终究是体力落了下风，喘着气落在了地面上：“你究竟想怎么样?”
江盏醉立在浓密的树枝之中，俯视着沈啸：“我只是想在开打之前，问你一个问题。”
“说。”
“你相信这世上有不会背叛的爱情吗?”江盏醉其实很好奇这个问题，她在人类的世界待了这么多年，自以为很了解人类，可直到她离开了人类的世界，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人的心。
她自以为是的了解，不过是无法看透内里的表象罢了。
沈啸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怔了怔才回答：“当然有，这世间，总有一个人，是你想忘也忘不掉的。除了她，你无法再爱上其他人，因为你会从每一个和她相像亦或者不像的人身上，看见她的影子。”
从江盏醉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他认真的表情。江盏醉歪了歪脑袋，决定换个方法问：“除了若月，你还有爱过其他女子吗?”
“没有。”
沈啸回答的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犹豫，看来，若月在他心中扎根太深了。
“那昭阳郡主呢?”
这个名字一出，沈啸的面色骤然间变了。
他的面部肌肉轻微抽搐着，眼里闪过一丝愧疚和痛楚。他是个武将，从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感。
江盏醉双腿悬空坐在树干上，宛如随时会飞起的小鸟：“我就知道，你们男人都是嘴上说一套，背地里做一套。你啊，总说自己爱的是若月，可你心里也有昭阳郡主对不对?”
就如同孟鹤归口口声声说爱她，可却也和沈碧芊花前月下。
江盏醉的心就仿佛被一只大手揉捏般疼痛，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当她的心骤然变得生疼时，瞳孔便红了一分。
沈啸低头沉默了一会，就在江盏醉以为他不会说话时，他却开了口：“也许你说的对，我对昭阳确实是有感情的，但人的心都不是铁打的，昭阳对我的好，我一直看在心里，尽管不是爱情，可对于她，我却是后悔的。”
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在提及昭阳时，语气里有一丝哽咽。
当年，他丢下昭阳一走了之，心中所想，只若月一人而已。可当他多年后回首往事时，才惊觉自己对昭阳是何等的残忍。他全然看不见她的真心，将她所有的付出弃之敝履，甚至当做了理所应当。她选择成全他，是因为爱他，可他选择离开，却是为另一个女子。
“那若是给你个机会重新来过呢?”江盏醉一个翻身，轻飘飘的落在他面前，眼眸晶亮的可怕，“若是重新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会离开昭阳郡主吗?”
她的表情，是在期待着他的答案，可她的眼神，却像是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也许，江盏醉想要知道的，并不是沈啸会选择若月或者昭阳，而是想知道，人类所谓的爱情，是不是如他们所说的坚定不移。
沈啸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缄默。
江盏醉冷笑一声，朝着他跨进一步，语气咄咄逼人：“怎么，不敢说，害怕面对自己已经背叛若月的事实?”
“我没有背叛若月。”沈啸这句话倒是回答的飞快，“但若是当真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想，我会等到昭阳离开之后，再去找若月。”
“那还不是背叛?”江盏醉的声音尖锐起来，“人间的男子，果真都薄情寡义!”
沈啸叹了口气，摇摇头：“若月对于我而言，是心中唯一的挚爱。可昭阳毕竟是我的妻子，我不爱她，却不能对不起她。当时的我太年轻，只因一时冲动，全凭心中所想，丢下昭阳一人，才会害她病重而死。许是老天给我的惩罚吧，我失去了昭阳，也没有找到若月和我的女儿。”
他的眼里确实有悔恨，江盏醉眼神闪了闪，原本想告诉他自己身世的话又吞了回去。
这副皮囊终究是恩公的，既然他还记着恩公，若是恩公在天有灵，定然也不希望父女刀剑相向，更不希望沈啸知道此事两相为难。
罢了，就当是再为恩公做最后一件事吧。
江盏醉倒退一步，长袖翻飞间，身形竟瞬间消失在原地。
沈啸急忙上前，却连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这就是妖的本领吗，非人力做能及。
此时树林中妖与士兵正在激战。江盏醉忽然出现在众妖面前，一挥手阻止了众妖：“退回去!”
“妖王!”
“退回去!”
江盏醉再次重复道，声音冷冽。
众妖们不甘心的看着蜂拥上前的士兵，朝地上一挥，掀起一番风沙后，迅速的朝着树林内撤离了。
这树林幽暗异常，尤其是最深处，根本看不到底。沈啸还未回来，将士们皆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立在原地，派几个士兵去找沈啸，其余人将树林出口处团团包围。
江盏醉等妖退回到红叶林内，一直唯恐天下不乱的狼妖不甘心的嚷道：“为什么不让我们去打趴他们!这些弱小的人类，我们随便动动手指，就能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闭嘴!”江盏醉斥责。
她转身扫向众妖，语气不容反驳：“你们记着，妖与人并非是敌人，我们所要做的，只是安稳度日，若是有强敌来犯，自然该抵御，但那并不代表，我们可以滥杀无辜!”
“妖王这般说，倒是让我很好奇，这件事本就全因您而起，若不是您去攻击村子，又怎么会引来这些官兵?”狼妖嗤笑道，“妖王这说一套做一套的本事，可真是厉害!”
妖怪们纷纷议论起来，话语间隐约有支持狼妖的意思。
江盏醉垂了垂眼。
确实，若不是她一时妖力无法自控，也不至于会伤了这么多人。也许，她真的不该再待在这里，她该去看看大夫，亦或者，躲进深山老林永远都不出来。
沉默了良久，江盏醉才抬起头：“狼妖所言不无道理。我在此立下誓言，今日之战后，我必离开这里，绝不会给红叶林和妖界带来任何麻烦!”她顿了顿，“但是我希望今日，大家可以忍一忍，莫要和人类再起直面冲突，尤其是别伤了这些官兵性命，否则……只要我当妖王一日，绝不会轻饶!”
他们心中都明白，今日若是他们大开杀戒，那日后，妖界与人界，再无太平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