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草怔了怔,转头看向她。
幸好此刻江盏醉看不见,才能让一向冰冷且不愿意与人亲近的幽草愿意靠近她,甚至能和她聊天,想来幽草也是觉得对方是个瞎子,没有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她也放松了许多。
江盏醉却因为捉摸不透幽草的心理而有些忐忑:“我刚才不是在骂你,只是我自己有感而发罢了,你别生气。”
幽草淡淡一笑,眉宇舒展开来,温柔的好似能滴出水来:“我没有生气。”
难得温柔的语气却让江盏醉抖了三抖。
今天的幽草实在太怪异了,该不会是受刺激过度了吧?
正在江盏醉揣测间,幽草轻轻的开了口:“我第一次见到主子,是在十岁那年。那时候,我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那一年,正好是水患。”
她到现在都记得那场大水,冲毁了河坝,原本应该守在第一线的士兵们纷纷逃走,还有一些精壮的男子,有的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也有不少丢下家人自己逃走。在灾难面前,人性赤裸裸的展露在面前。
在这场灾难里,最无助的,就是像幽草和嫣儿这样没有父母的孩子。
是的,她和嫣儿是孤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并不是真正的姐妹,只是从记事起便相依为生,对她们来说,彼此就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那一场大水中,冲毁了幽草和嫣儿辛苦建立的稻草房,嫣儿比幽草大二岁,体力也比幽草好,大水一来,嫣儿下意识的抓住了浮木,可幽草却被大水猛然冲了出去!
在最紧要的关头,嫣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一块浮木撑住一个孩子还可以,但两个孩子,就很难了。
浮木一晃,幽草慌张的抓住嫣儿的胳膊:“姐姐,救我!”这是孩子的求生本能,想不到更多。
“你放心,姐姐一定会救你的!”嫣儿那时已是小大人模样,她一只手死死的扒住浮木,另一只手抓住幽草,身体扯得生疼,在冰冷的大水中,整个身子都麻木起来。
她们顺水漂流了不知多久,时间对于她们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她们看见有被水泡肿的身体,顺着水流到她们身边,一开始的惊愕和害怕,渐渐变成了迷茫和麻木。这些原本都是村民,是平素都认识的人,然而再生死面前,他们不过只是一具尸体罢了。她们连自己都顾不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人。
水愈来愈大,手也渐渐没了力气。
嫣儿稍稍一动,幽草就差点要顺水冲开了去。
她吓得尖叫起来:“姐姐,你不要丢下我,姐姐!”话音刚落,那浮木因为泡水太久,竟从中间断成两截!
“啪!”
剧烈的声响令两个已经昏昏沉沉的孩子清醒过来,嫣儿艰难的扭头去看浮木,断了一截的浮木显然已经承受不住她们的重量,再这样下去,她们都会死在这里。
“妹妹,你信我吗?”
“信。”
在这个世界上,幽草只信姐姐,当时的幽草就是这么想的。
嫣儿淡淡一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将幽草扯到了自己身边,将她的小手搭在了浮木上。在幽草恐惧的眼神中,嫣儿蓦然放开了手!
“姐姐,不要!”
小小的身躯在浪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下,被带的很远。
幽草一只手紧紧的抓着浮木,另一只小手拼命的伸向越来越远的嫣儿,想要抓住她,可手指头还未碰见,嫣儿又被巨大的浪打的远了开去。
嫣儿被浪花打的看不见前方,只能听见幽草喊她的声音,却也是愈发的远了。
幽草不断的大哭着,喊着‘姐姐’两个字,绝望的看着嫣儿越漂越远。
她们是不是都要死了?是不是都要死在了这场天灾里?这是幽草第一次如此直观的面对死亡,这种无能为力的恐惧,令她浑身都在战栗。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一个淡黄色的身影掠过她的身边,脚尖轻巧的落在了一块碎石上,紧接着幽草便感觉身体一轻,待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平安的落在了地面上。
这是一个不大的少年,约莫也就十四五岁的年纪,但个子已窜的极高,幽草仰视着看向他。
在阳光下,他笑的好似最灿烂的太阳。
幽草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扑通’跪在地上:“求求你公子,求求你救救我的姐姐!”
少年似乎怔了怔,进而推开她的手看向沉沉浮浮的小女孩,忽而间提气,在幽草的眼中化为小点。他的轻功很好,迅速的落在了木桩上,抬手去拉嫣儿,未料一块巨大的石头砸过来,男孩眼瞅着就要抓到嫣儿了,在幽草恐惧和害怕的眼神中,男孩竟躲都未躲,一伸手拉住嫣儿,却也被石头砸中右肩,却连眉头都没有皱,迅速的飞了回来。
嫣儿已经陷入了昏迷。
幽草连滚带爬的跑到嫣儿身边,跪在地上拼命的摇晃她,直到嫣儿口中吐出一口水,微微睁开眼。
看着慌张的幽草,少年轻声开口:“放心吧,你姐姐不会有事的。”
幽草转头看向他。
他的右肩上一大块肉被尖利的石头削去,血渗透了整件衣衫,他却恍若没有感觉,只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她。
幽草使劲的摸了把眼泪站起身,将衣服下摆撕下,小心翼翼的走到他面前帮他包扎伤口。从头至尾,少年都没有出声。那时在幽草眼里,他坚强的可怕,仿如一个盾墙,树立在她的面前。
“不用担心,我感觉不到疼痛的。”
幽草的心猛然揪紧,她不知为何会感觉到心痛。
嫣儿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跪在少年的面前,又扯着幽草跪下:“谢谢公子相救,我们愿意为奴为婢照顾公子,以答谢公子的救命之恩。”
嫣儿的这番话,幽草没有太听明白,她只看见面前的少年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狡黠的好似狐狸。他抬手扶起两人,满意的扫视了她们一圈,在幽草瑟缩的眼神中,蓦然抓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很温暖,幽草一时愣了神,只记得他口中吐出的名字:
“很好,从今日起你们就跟着我欧阳峻卿吧。”
他叫欧阳峻卿,是幽草的主子。
从他救出她们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了两人的身份和结局。
幽草的这段过往,从未与任何人提及过,今日说给江盏醉听,竟意外的感觉身体轻松了不少。幽草想,也许她早该找人倾诉倾诉了,总有一日,她要将心底的这段回忆放下,也把这段感情放下。
江盏醉听得仔细,从头至尾,她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幽草都怀疑她是不是睡着了。
直到听见幽草的一声叹息,江盏醉才松开攥着衣角的手开口:“所以你们姐妹俩自此之后就跟着欧阳峻卿了?”
幽草摇头,又想起江盏醉看不见,补充道:“不是,我和姐姐被主子带回去之后,立刻被分开了,主子告诉我,说姐姐失踪了,我悲痛了许久,也接受了主子的解释。可后来我才得知,主子派姐姐去了孟国,潜伏在醉仙楼,从那些达官贵胄的嘴里听到有用的消息,而我,一直留在主子的身边。”
还未等江盏醉说话,幽草却是嗤笑了一声:“其实不若像姐姐这样,起码少了些许念想。”想着在他心底,自己终究是不同的。
江盏醉沉吟,却不知说什么安慰她。
她对于感情都是一团糟,和孟鹤归在一起这么多年,她始终参悟不透究竟什么才是爱,相守是爱,别离同样是爱,牺牲是爱,复仇也是爱。对于幽草而言,或许留在欧阳峻卿身边,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已经足够了。
想了想,江盏醉开口:“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希望你知道,不必顾忌我的想法,我与主子,是不可能的。”幽草的嘴里泛出苦涩,“我知道主子喜欢的人是你,我也知道你对主子并没有这个心思,但你看在主子为你受伤的份上,答应我,以皇后的身份回来。”
原来她知道,欧阳峻卿的伤是为了江盏醉所受的。
江盏醉吃了一惊:“你为何不怪我?如果不是我,他就不会受伤了。”
“我当然怪你,可怪你又有何用?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着他能快点好起来。”幽草拉住江盏醉的手,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碰欧阳峻卿以外的人,“因为主子遇刺未醒,所有的权力如今都掌握在安陵王手里,只有你以皇后的身份带着小皇子回来,才能名正言顺的以垂帘听政的名义,辅佐小皇子处理一切事务。”
“可安儿并不是……”
“我知道,但其他人不知道。”
江盏醉噎住了,虽然幽草说的没错,但这相当于认定了安儿是欧阳峻卿的孩子一样,若是将来再遇见孟鹤归……江盏醉摇了摇头,她真是糊涂了,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看江盏醉面上浮现出犹豫,幽草的手抓的更紧了:“江姑娘,就算你不为了主子着想,你也要想想孩子。如今皇宫中所有人都知道你生下了孩子,安陵王必然认为这孩子是主子的,也是他登上皇位最大的威胁,你觉得,以他的心狠手辣,会放过孩子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江盏醉霍然间反应过来,自己和孩子处在什么样危险的境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