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主任很想掩饰自己的情绪，可他的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茶水明显地泛起了涟漪。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将那种想狂吼的冲动压了下去。
他努力地将手中的茶杯放在茶几上，然后苦笑着问周夏严：“小周啊，我真是没想到，你在会上没有说的居然是这样的东西。我想问，你不觉得你说的未来过于悲观吗？”
周夏严见到秦主任没有发怒，心中也松了一口气，老同志毕竟岁数大了，要是被自己刺激得出现问题，那自己可就完蛋了。
好在秦主任算是一个身体壮实的，还能承受得住。
他苦笑着对秦主任低声说：“主任，您比我的岁数大多了，而且全程经过了伟人的时代，也肯定读过伟人的著作。我想您也知道为什么我们要组建公社，不就是为了支撑我们的工业系统吗？而现在的情况是，不管是承接国外的来料加工订单，还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都不会需要我们那些大型机械设备了，我们原本的工业也就丧失了继续生存的土壤。没有了客户，他们的产品去卖给谁？所以企业转型是必然的。这个过程中，不可能所有的人都能活下来。甚至我可以说，面对国外的技术优势，我们大部分的企业都要出现问题。”
秦主任不是很理解，他疑惑地问：“家庭联产承包制带来的后果我理解，毕竟以后都是家庭自己经营了，肯定就不需要大型拖拉机那样的重型机器了。但南方那些工厂购买机床等大型设备，我就不是很理解了。他们要经营，降低成本，肯定就要使用机械，否则光靠手工，哪里能够保证生产任务和生产质量？”
周夏严听到这里苦笑了一声说道：“秦主任您不是搞工业的，可能对这方面不是特别了解。一个国家，除了机械设备这些硬件条件，技术标准也同样重要，而且有时候地位要更高。我们原来是从老大哥那边引进的全套工业基础，使用的都是联盟的技术标准。甚至可以说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自己的一整套工业标准。而从西方国家发来的订单，要求生产出的产品标准，肯定是西方的那一套。而且还不是一套，会是很多套。比如就会有迈瑞肯的标准，有霓虹的标准，有欧洲几个国家的标准。您觉得在这种情况下，那些搞来料加工的企业，还可能购买我们自己的工业设备吗？他们就是有那个心，但是也没有那个能力将我们的工业设备改造成适合他们出口国家标准的机器。反而从订单国家直接进口机器设备，是最划算，最稳妥的方案。”
听到这里秦主任长叹一口气，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恐惧，那种对命运无法把握，只能够被时代裹挟着向前的感觉，太令人颓丧、慌措、惊惧、不安了。
他真的没有想到，将要面对的结果会是这样。
就像周夏严说的，国内的企业已经干了好几十年同样的标准体系了，要想让他们切换到另外的体系之上，其难度可想而知。而国内的企业本来底子就薄，特别是大量地方企业，按周夏严的说法，还真的很难熬过这段转型期。
而没了工业部门的盈利，光靠农民收购的那一点儿粮食，政府的财政也肯定会出现问题。
财政出现问题，企业就更没有资金进行技术升级改造了，也就会愈发没有市场竞争力。
这个就是一环套一环，只要是一个环节出现麻烦，整个体系都有崩溃的危险。
也难怪周夏严听到，大家那20万咨询服务费那么有争议以后，反而有可惜，有悲伤，有怜悯了。
玉山县已经走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除了周夏严，其他人还茫茫无知，真的让人可悲可叹啊。
周夏严这时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秦主任，咱们的群众也是有物质需求的。哪怕心中再有理想，但面对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子，需要吃药治病的老人，任何人也很难保持本心的。您觉得，一个工厂发不出工资的优秀员工，面对另外一边数倍，乃至十数倍的薪酬，真的很难做出选择吗？人是一切的基础，如果咱们玉山县最精英的一批人才流失出去，那么咱们也就不要谈什么开拓创新了。”
这次秦主任是彻底不说话了。
阳光从窗户上照进了办公室，可秦主任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整个人甚至还有一些发冷。
虽然他想反驳周夏严，可周夏严说的逻辑清晰。而且这些东西，伟人在他的著作里面也都论述过，即便他不愿相信，但却真的无力改变。
秦主任看着是五十岁左右，实际上他已经五十多了。现在的干部还没有年龄限制，所以很多的老干部都还在承担着重要岗位，比如地区的几位主任就是这样。
可自从国家恢复了高考，干部年轻化、干部知识化的风声便已经从上边传了下来，所以秦主任估计，玉山县将很有可能是自己最后的一站了。
作为主政一方的大员，如果他不能在自己退休之前，给玉山县的老百姓留下什么，那么他敢肯定，哪怕他退休了，心灵也无法获得安宁。这十多年的经历，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实实在在的玉山人。
所谓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哪怕到时候南方会给出高额的薪酬，但他也不相信玉山人到南方去会过得幸福。
因为那边让玉山人过去，就是要压榨他们劳动力的，等这些人将自己的技术，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健康都洒在那片土地上之后，他们有很大概率要重新返回家乡。那么玉山县能有什么能力，再让这些已经丧失了最好岁月的人回来老有所依呢？
那时的玉山县，估计可能比现在更没有生气吧。
想到这里，秦主任叹了一口气，然后问周夏严：“小周啊，这就是你要20万咨询费的原因吗？原来我觉得你这是狮子大开口，但是我现在又觉得这笔钱实在是太少了。20万真能买一个玉山的未来吗？”
听到秦主任的话，刚才还脸色有些阴沉的周夏严突然笑了，窗外的阳光照在他脸上，让秦主任一阵恍惚。他觉得，周夏严身上仿佛罩上了一层光，是那么让人温暖，又那么让人精神一振。
周夏严笑着对秦主任说：“领导，您也是熟读伟人著作的。您觉得我们现在的情况真是一点儿机会没有吗？至少我们现在可要比革命年代，比建国初期，比被两大强国共同封锁的时候要强得多吧？”
秦主任听到这里忽然也笑了，他点了点头，说：“的确，我们现在的情况可比那时候强太多了。那时候，我们才是真正的一穷二白，还要随时面对敌人的进攻，有亡国灭种的危险。联盟和迈瑞肯可没少威胁我们，要往我们脑袋瓜子上扔原子弹。”
周夏严笑着点头说：“所以您看，虽然改变的洪流不可避免，可我们已经清楚地知道我们将向哪个方向前进了，至少从这点来看，我们就有一博之力了。另外时代的改变刚刚开始，我们的国企还非常有战斗力，甚至我们的农民兄弟可以勒紧裤腰带，只拿工分进行艰苦奋斗。也就是说我们拥有这个时代最难得的一批人才。那我们凭什么不与命运进行一次抗争？伟人说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所以只要玉山县愿意改变，愿意一搏，我对玉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秦主任闻言顿时拍了拍巴掌，大笑道：“好！向死而生，反求诸己。不愧是年轻人，小周啊，你真有年轻人该有的那种血性和风采。”
说完了以后，秦主任已经一改刚才的沮丧，反而笑着对周夏严说：“小周啊，如果我们县里要决定进行改变，那这20万元真的够吗？”
周夏严摇摇头说：“说实话，就像我以前说的，这20万元只能够保证咱们将县农机厂好好地提升一下。其实我更希望晋州地区承担起更大的责任。所谓大河没水小河干，只有咱们地区整个行动起来，积极的进行自我革新，积极地拥抱时代洪流，咱们才可能对抗外来资本和其他地区的挑战。”
秦主任听到这里重新坐回了沙发上，长吁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行，那么咱们今天的讨论就先到这里吧，我们县里的领导班子也需要认真研究一下。”说到这里秦主任站了起来，并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周夏严见状忙站起身，伸出自己的双手将秦主任的右手握住。
秦主任将另一只手也附在了周夏严的手上，用力摇晃着说：“这次实在是太感谢你了，周夏严同志。我们玉山幸亏招来了你这个金凤凰，否则的话，我们所有人现在还乐呵呵地以为一切都那么美好呢。”
周夏严也感慨地说：“其实玉山县能有您这样的大领导才是真的幸运。很多人其实并不愿意封闭的屋子被打进阳光，那样的话就会惊醒他们的美梦，反而让他们面对无尽的恐惧。”
听到周夏严的话，秦主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骄傲地道：“你放心，华夏人是不会这样的，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在逆境中成长。革命时期、抗战时期、解放时期、半岛战争，哪一次我们占有优势，不都是被敌人重兵包围吗？这一次我们玉山也不会怂。又不是打仗死人，只是拼谁能吃苦，谁能够团结同志，我们能怕谁？”
听到秦主任这样铿锵有力的发言，周夏严感觉心中有暖流涌动。
他大声说：“领导您请放心，只要玉山县需要我，我责无旁贷，一定圆满完成上级交代的任务！”
说完以后，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