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礼部官员,定山当下的任务是安排祭祀典礼,向苍天祈求庇佑百姓。虽不敢对苍天不敬,但有功夫有银子做这些事,倒不如实实在在用于民生,只是这些话轮不到他说。且他还没开口,就有人先提出,说是因为梁定山之前削减朝廷祭祀银两,才惹怒上天降下灾祸。
皇帝不予理会,定山也懒得辩驳,和卓羲默默对视一眼,这些人,把老天爷看成什么了?
所有人在朝堂上一直僵持到正午,本都是一夜未眠,皇帝自己也支撑不住,可皇帝就是把刀架在户部官员的脖子上,他们也拿不出钱来,到头来什么结果也没商议出来,离开听政殿时,卓羲问定山:“你是不是在想,若在我们神鼎寨里,早就连去赈灾的人都已经出发了?”
定山只道:“过些日子,我打算去灾地看一眼。”
卓羲说:“以后你若呆得久了,就会明白,这样的事比比皆是,朝堂上从不是真正商议正经事的地方,皇帝也不是那么容易当。至少当今这一位,比起先帝祖辈,差得太多,谁能想一代代到了这里,竟将大权落在外戚手中。哪里是户部拿不出银子,是韩国舅不肯点头。”
定山冷然道:“算是我头一次领教,什么叫权倾朝野。”
的确,入京以来,定山在各方面锋芒毕露,纵然皇帝对他的态度依旧暧昧不明,可他的出现,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很多事,甚至有人幻想,他能打破韩氏一族把控朝堂的局面。谁想到,一场灾难将一切打回原形,皇帝必然要在人后向韩国舅低头,那是一手扶持他登上皇位人。
回到家中,因灾情尚未稳定,团团得以偷闲几日不去山庄念书,小丫头在家中到处乱窜,有个孩子在,家里果然热闹许多。一家子围坐用饭时,提起朝廷拿不出银两赈灾,惠梨满不在乎地说:“原来朝廷这么穷,不如我们替他出了,等到他们想出法子,受灾的百姓都要饿死了。”
饭桌上,只当这是不谙世事的玩笑话,但果然隔天的早朝,那些大臣们像是约定好了的,纷纷将矛头指向定山。说神鼎寨昔日强取豪夺打家劫舍,都是搜刮的百姓血汗,既然神鼎寨已经散了,更应该拿出来返还于民,毫不客气地要定山来填补这个亏空。
定山和神鼎寨的兄弟,无不有心救济灾民,可眼下听了这些话再拿出钱来,就不是赈灾,而是填补朝廷国库的窟窿,甚至承认他们是强盗,神鼎寨聚集的财富本是正经赚来的,何必受这委屈。
皇帝也想要神鼎寨的钱,可是他不能做得太难看,朝臣们的嘴脸实在叫他头疼,哪有从人家口袋里掏钱,还摆出这种姿态的?此刻见定山毫不畏惧地一口回绝,称神鼎寨的财产并非他一人所有云云,皇帝心里就明白,人家那是不乐意。可韩国舅不乐意掏钱,没人敢说他不是,梁定山拒绝,大臣们就群起而攻之。皇帝心中暗暗冷笑,换做是自己,也绝不拿这笔钱出来。
定山在朝堂上的态度很坚决,而千叶在家中也是担心不已,在家门前徘徊了一早上,终于把丈夫等到家里,一见面她就问:“朝廷有没有问你要钱?”
“要了,纠缠了一上午,正经事半句没说。”定山想起那听政殿里大臣们的嘴脸,叹道,“不知怎么,倒是同情起你的叔叔了。”
千叶却不在乎皇帝有什么可值得同情,而是紧张地问:“你答应了,像惠梨说得那样?”
定山摇头:“他们如此侮辱神鼎寨,难道我还要给他们钱?”
千叶拊掌松了口气,夸赞丈夫:“少当家果然英明,你这要是答应了给钱,咱们怕是要吵上一架。”
定山不明白,千叶正经道:“你的自然就是我的,现在这家里的一切,可不是你单单一个人说了算,要不要给朝廷钱,给多少,咱们得有个商量。”
定山笑道:“可我还是要去赈济灾民,你不是还说要和我一同去?”
千叶神情严肃地解释:“咱们自己去的,你要多少我也不会管,可若要给朝廷就万万不行。定山你可知道,当你把一切都做得面面俱到,就会有人开始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你给朝廷钱,时间一久,你的就成了朝廷的了,到有一天你不想再给,就是罪大恶极不忠不孝。”
这本就是定山考虑的事,他并不会仅仅为了几句恶言恶语就不顾灾民死活,但没想到千叶竟然也会想到,千叶还继续说着:“世间自然有正道,可朝堂之上黑白颠倒瞬息万变,在那里做好人,到最后只会变得处境艰难如履薄冰。那皇城里头,没有正义可言。”
定山含笑看着千叶,问她:“这些道理,是你自己悟的?”
千叶道:“皇爷爷还在世时,我时常在他身边听政,这些道理本是他教给皇叔,每次皇叔听罢了离去,爷爷他总是对我叹息,若是叶儿的爹爹还在,皇爷爷早能就高枕无忧。”她不禁露出几分悲伤,“皇爷爷临终前,还念叨着父亲的名字。”
定山安慰她:“如今先帝所教的一切,在你身上起了作用,终究是传承下来了。千叶,你曾说自己是关在宫里的傻子,你可知道自己其实有多聪明多了不起?”
千叶实在容易哄,一时又笑了:“不过是你喜欢我,才看什么都好。”
这件事,既然夫妻俩一致认定不能向朝廷松口,无论大臣们如何纠缠,定山也半步不让。然而暴雨之后果然引起洪灾,虽因事先有所防备没有造成大量伤亡,可是流离失所的灾民们接下来该去往何处,朝廷与皇帝一筹莫展。足足僵持了三天,最终是为了将来长久计算的韩国舅不得不松了口,户部官员佯装着七拼八凑,拿出一百万两白银用于赈灾。
而这件事,也为神山侯府造成了恶名,宫里宫外京城上下都传说,富可敌国的公主夫妻,无视百姓死活,吝啬至极。
深宫里,真正不管百姓生死的女眷们聚在一起,就把这件事当玩笑话说,她们吃着精致的点心,喝着御用的上等好茶,就连冲茶的泉水也是从深山中千里迢迢耗费金银运来的,却在一起指责神山侯府的冷血无情。
聚会散去后,韩越柔随瑾珠回去,瑾珠冷冷地说:“我就说季千叶不是好东西吧,听说神鼎寨富可敌国,家里无数的金银财宝,你也见过他们家的女人,之前进宫几回,她们头上戴的珠宝,好些竟是我从没见过的。你去过他们的家,家里也是富丽堂皇的?”
韩越柔摇头道:“瞧着不过是先帝潜邸的旧模样,里头的人也都穿着朴素,并无大富大贵之相。”
瑾珠哼笑:“该不是个空壳子,可我还是觉得,季千叶是在报复父皇,父皇真是养了一只白眼狼。”
她们正说着,身后有人匆匆而来,是几位王府家中的郡主,此刻尚未离宫,她们围上了瑾珠和韩越柔道:“皇姐,百姓遭难,我们也该为朝廷做些什么才是,眼下皇上最缺银子,我想在王府摆宴邀请城中名流巨贾,我们姐妹各自拿出一件体己的东西,或是珠宝首饰,或是古玩字画,让那些有钱的商人高价买了去,我们把攒起来的银子捐给朝廷,岂不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瑾珠是懒得行善积德的,可这件事听起来很有趣,更要紧的事,她和韩越柔终于找到机会,可以再次见到千叶。她立刻答应下,更提醒道:“别忘了你千叶姐姐,记得去神山侯府下帖子,她再怎么小气,难道一根簪子也不肯拿出来?”
“那这件事,就以皇姐的名义来办?”几位郡主很殷勤地巴结着瑾珠,不想瑾珠却摆手,“我到时候来便是了,不必提起我,记着了,去请你千叶姐姐。”
她们心满意足地散去,见韩越柔在边上一言不发,瑾珠哼笑:“怎么了,怕了?我们不是早就商量好的,就等机会?”
韩越柔摇头:“怎么会怕,只是不知道千叶她会不会信,若说她善良,又为何这次一个铜板也不肯给朝廷,表姐,我们不能把她想得太简单。”
瑾珠却道:“我也没打算一次就让她能信你,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只是你要吃些苦头,少不得被我欺负。一次又一次的,让她看在眼里,想起从前被我欺负的模样,自然就会同情你。只要有机会能走近她身边,还怕挑唆不得他们夫妻的感情?母后答应了会帮你,我也帮你,现在路就摆在你面前,难道你不想走了?”
韩越柔摇头,她不走这条路,就只能回去做父亲的棋子,这世上本没有人真心待她,她想要的,就要靠自己去争取。
瑾珠缓缓往前走,冷幽幽地丢下一句话:“主意是你自己想的,到时候别怪我下手太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