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接过茶碗,轻轻掀开盖子,莲心茶的汤色平平无奇,只是气味略有些怪。她这会儿心里正烦闷,只想一口凉凉的东西吃,这温热的茶水如何也喝不下,便没打算往嘴里送,顺手就要搁在一旁的茶几上。
可是茶碗尚未搁下,门前忽然闯入祥泰的身影,他眼见千叶手里捧着茶碗,不由分说就冲上来夺下,奋力砸在了地上。碎裂声后,茶汤洒了一地,在地上滩出骇人的水迹,芳贵妃大惊失色,斥责道:“祥泰,你做什么?”
祥泰面色更惨,怒目瞪着自己的母亲,门前听得动静来张望的太监宫女见这架势,纷纷识趣地退开。芳贵妃总算治下有方,她屋子里的人,不至于立刻就把这些事拿出去传得沸沸扬扬。
“这是怎么了?”千叶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一时连恶心烦闷也没有了,这母子俩剑拔弩张地站在那儿,但她忽然意识到,难道那茶水有问题?目光转向地上的水迹,她记得方才在茶汤里闻到古怪的气味。
芳贵妃一阵激动后冷静下来,心里就明白儿子可能是知道了什么,此刻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宣之于口,可已经来不及了。
“母妃为何要对皇姐下此毒手,为何要断了皇姐的子嗣?从小您不是教导我,不能像旁人一样欺负皇姐?”祥泰心中尚有正义,终于说出这些话,他整个人都放松了,朝后退开几步,仿佛都不愿触碰淌在地上的罪恶,对千叶道,“皇姐,这茶水里有药,会伤了您的身体。无孕者终身不孕,有孕者若严重,一尸两命。是父皇逼着母妃对您下手的,父皇他……”
“闭嘴!”芳贵妃冲了上来,狠狠一巴掌打在了儿子的脸上。可打完她就傻了,手里的震痛刺激着心痛,儿子是她的命根子,纵然多年来教导严苛也从不舍得动手打他,可今天……不,她更失态的是,这一下,就等于什么都承认了。
殿内一片寂静,芳贵妃踉跄了几步跌坐在美人榻上,皇帝昔日就是坐在这里给她下的命令。她与千叶什么仇什么怨,她为什么要害千叶,可是她没法子,她唯一的依靠,给了她唯一一条路。
“你以为这么多年,母妃是如何在宫里生存下来,如何拉扯着你,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活下来的?”芳贵妃没有落泪,更不愿懦弱,她重新站了起来,直直地看着儿子,“为了你,母妃什么都能做,可是你翅膀还没长硬,就开始忤逆我。”
千叶坐在一旁,已经从一连串的震惊里冷静下来,她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和芳贵妃没有任何冤仇,芳贵妃还曾善待于她,虽然芳贵妃这般精明的人,仅仅是为了将来能给她自己留一条退路,可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害自己。祥泰说是父皇逼迫的,显然除了皇叔之外,别的人无法撼动芳贵妃的心,哪怕是皇后也做不到,芳贵妃在这世上只会为两个人动摇或是折腰,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子。
“滚出去……”千叶听到芳贵妃的斥责,她抬眸看向这对母子,心中虽是一片寒凉,可出奇的冷静,不等芳贵妃再斥责,她便对祥泰道,“出了这道门,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祥泰,不要在人前露出半分,特别是在驸马的面前。”
祥泰闷声不语,千叶起身来,面上神情肃穆,合着那一身隆重的衣衫,叫人油然而生敬畏之心,可只见她缓缓道:“你可知道我们家上下,没有一个人能放心把惠梨交给你?因为在我们眼里,你始终像个孩子。祥泰,难道你不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像个男子汉一样站在惠梨的面前?皇姐知道你是真心实意喜欢惠梨,可现在的你不够资格也不配。”
“皇姐?”祥泰眉头紧蹙,他好像越发糊涂了,可他努力地解释着,“我是怕您受伤害,我更不想母妃做下孽。”
“眼下我没有受伤害,你娘也没作孽,那么你还害怕什么?”千叶冷静地说,“快去吧,你该学着担当了,千万不要露在脸上。外面的人若知道,只会嗤笑你母亲连同我,那么你想保护的两个人,就都保护不成了。”
祥泰眼睛猩红,但到底是男儿,听得皇姐这般说,郑重地点了点头,终是脚步沉甸甸地出了门去。芳贵妃追了上去还想说些什么,但只是看着儿子的背影远去,扶在门上的手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指甲竟在朱漆上划出狰狞的痕迹。
她猛然一个激灵,千叶还在呢,立时端正了姿态回身来,千叶已缓缓落座,一手抚在胸口,像是那一阵阵的恶心晕眩又来了,芳贵妃幽幽道:“你像是有身孕了?”
这句话,却比方才的事更让千叶震惊,她没有产育的经验,长这么大也从没人教过她,不论是陪在祖父身边,还是后来被欺凌的五年,她几乎没见过大腹便便的人,什么都不懂的她,怎会想到自己今天这突然出现的难受,是因为有了身孕。
“你的月信,可到了?”芳贵妃问。
“尚未到日子。”千叶应了。
“那就不怪你自己不察觉,再过阵子到了日子不来,你自己就该明白了,回去找个大夫瞧瞧吧,我知道你也不乐意让宫里的太医碰你。”芳贵妃说着这些话,身上的气势松了下来,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愧疚之心,反是道,“我终究没能做成功,我若说我心里是高兴的,你信不信?当然换做我也不能信,可从你叔叔第一天起对我说,我的心就冷了。想来他这么狠心,也难怪膝下只孤零零祥泰这一个儿子,可就这一个儿子,他的心也不再向着我了。”
芳贵妃的目光望着那一整株珊瑚,苦笑:“养儿子是不是都有这一天,漂亮年轻的姑娘几个眼神就能勾走他的灵魂,纵然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可这样的无奈和失落,当真只有做娘的才能体会了。”
“你们的母子情,和我没半点关系。”千叶的冷漠,仿佛又回到她从前在宫里的样子,然而只是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了身孕,她变得更坚强了。
“是啊,你还是从前的样子。”芳贵妃苦笑。
“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千叶一脸正色,“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才能处理你我之间的恩怨。”
事到如今,芳贵妃已别无选择,这件事她从一开始就不认同,只是她不能忤逆皇帝罢了。现在捅破了,她反而解脱了,慢慢将皇帝的原话都告诉了千叶,当初皇帝的意思,是不能让梁定山在世上留有神鼎寨的嫡系血脉。
千叶低头看看自己平坦的腹部,她不敢相信那里已经有小生命存在,而皇帝的话更让她发笑:“我死了或是终身不孕,这世上还能有其他女人为他诞育子嗣,难道皇叔要将天下女子赶尽杀绝?”
芳贵妃道:“怕是只要你好好活着,驸马不会再有其他女人,你叔叔看得明白。”
“我与娘娘没有半分利益冲突,甚至将来,我和驸马还能扶持祥泰君临天下。”千叶将利益摆在面前,对待芳贵妃这样的人,唯“利益”二字足以。
果然芳贵妃的眼睛里立刻有了光芒,到这一刻她才舍得几滴眼泪:“千叶,你最明白不过……这些年,我是怎么带着祥泰过过来的,可那孩子他不理解我。”
千叶淡淡一笑:“娘娘和祥泰的母子之情,我帮不上忙。但我希望娘娘能明白,过去是皇叔给了你一切,但将来,就不该再指望他了。这一次的事,看在祥泰的面子上,我不会计较半分,当然贵妃娘娘您若是还要对我下手,我终有防不了的时候。可我若有闪失,您和祥泰就都完了,相反的话,未来的路上,我愿意和您互相搀扶一把。祥泰是我的堂弟,和我一样流着季氏皇朝的血脉。”
芳贵妃下意识地挺起了脊梁,郑重地点了点头:“千叶,你我都是明白人,那就足够了。”
千叶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说出这番话,最近总是在自己身上发生奇妙的事,站在听政殿斥责群臣也好,在这里面不改色地面对芳贵妃也罢,甚至听闻皇叔要对她下手要断定山的子嗣她都没有颤抖震惊。
她这是几时生出的三头六臂,让她无所畏惧,是因为定山吗?
“你可能有了身孕,自己要小心,酒水是千万碰不得的,吃东西也要谨慎。”芳贵妃扶了扶发鬓说道,“我换了衣裳,咱们就回未央殿去,皇上那儿我自然有法子应付,他统共就祥泰这一个儿子,他还想怎么样呢。”
千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那里真的有小生命了吗,可她和定山在一起的时间还那么短,有了孩子,他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吗?
未央殿上,韩越柔已跟随母亲入席,她在家被关了那么久,此番中秋宴皇后再三派人叮嘱一定要让侄女进宫,韩夫人也明白再僵持下去皇后就该和她翻脸了,今日才勉强带着女儿来,可是出门前就下了严令,不许女儿离开自己半步。且今日,定西大将军会来,定西将军府传到这一代,新一代少将军自小长在西北,京城里见过他的还是极少数,为了不破坏老爷的计划,韩夫人自然要把女儿紧紧看住。
可韩越柔入席后,目光就锁在了梁定山的身上,她不知道千叶为何不在这里,可她乐意只见定山而不见千叶,只是那个人的目光不舍得分给自己一丁点,他微微锁着眉头,像是在担心什么,终于芳贵妃和千叶来了,那俊朗的面容,顿时就云消雾散。他亲手搀扶千叶落座,夫妻俩有说有笑,梁定山的眼睛里,容不下季千叶之外的任何女人。
“定西大将军到……”门外一声高呼,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殿门前,韩越柔回过神来,等下就要出现的男人,就是她未来的丈夫。